许颂铭沉着思虑了一阵,从容地道:“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兵部尚书任职多年,手头上的关系定是不少,王爷救下了他,定能从他手上得到不少的好处,这对王爷的大计也有益处。当初王斌到来时,王爷便有相救兵部尚书之心,只是顾虑到自己的性命同背后的利害,便未当场应下。后头王爷说,他先打算吊着王斌,待时机成熟,再诱王斌前来,以好掌握主动之权,不然当时便应承的话,易容易受制于王斌。再者,”许颂铭逐字分析道,“王爷说,府内的恩人定是当初相救王斌的公子,王爷认人准确,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如此断言。再结合此前某一直查不出恩人下落来看,我们不妨猜测,兴许这恩人当真同兵部尚书有关联,只是并未记录在户籍之内,再加以多种巧合,便给众人造成了误会。”
乐梓由的心因着许颂铭这段话而安定下来,但眉头依旧紧锁:“那依你所说,现下我们当怎办。嗨,”他一拍掌心,抓耳挠腮地道,“我无用!只会瞎猜测,仲良,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你说我们该如何,都听你的办!”
许颂铭摸着下颔,久久沉思,过得半晌方续道:“我们只有等。若这恩人别有居心,王爷不在的期间,他定会有所动作。若是没有,当真是一无辜之人,他定会安分守己,那我们也不必担心。至于王爷那儿,某建议还是瞒着他,到底他是因恩人之故,方燃起相救兵部尚书之心,若是知晓恩人身份有误,某担忧王爷心绪会受到影响,做事便束手束脚,出了乱子。”
“这倒也是,”乐梓由点头赞许道,“既然如此,慕卿不在这几日,我们便守着王府,暗中派人去监视那人,以免他存着什么歹心。虽然他是慕卿的恩人,但我们当下是特殊之期,对陌生人终究要小心些方是。”
“嗯,你所言不差。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到底他还是王爷的恩人,我们可不能随意乱动。”
“嗯。”
两人双双对视,接连颔了个首。
于是接下来几日,许颂铭暗中派了不少的暗卫,潜伏在朝临阁附近,看着季拂心的一举一动。他还让伺候季拂心的小厮,时刻给他通风报信,若有何不对,便先通报。
但多日观察下来,季拂心都安分得很,每日里除却出来逛逛,便是窝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并未有何不对劲之处。而季拂心的手也逐渐康复,在王大夫的细心关照下,已能握起一些较轻的东西,为此,王大夫可是笑开了花。
王大夫提议,让季拂心学着走路瞧瞧,季拂心却是打了个呵欠,以懒为借口而拒绝了。这让王大夫哭笑不得,心中却在责怪晏苍陵将好好的一个人,养成了一个不事生产的懒人。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本以为能安心地等待晏苍陵归来时,芳城却来了一不速之客,让王府众人全炸开了锅。
这日一早,乐梓由正同许颂铭在书房内,查看晏苍陵寄来的书信,原来晏苍陵经由多日赶路,已到流放之地——南州的附近,不过数日便会动手劫人。收到平安的消息,两人便如吃了定心丸,多日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但还未能坠入底面,便听下人匆匆奔跑而来,人未道声先至:“报——晴波姑娘有急事求见!”
许颂铭同乐梓由对视一眼,双双眼皮子直跳,没来由地心跳骤然加速,即刻挥手道:“快请!”
晴波在下人带领下,进入了书房。平素注重仪表的她,此刻竟慌乱得发髻都未梳稳,云钗歪歪斜斜,脸色慌张不已。
晴波眼波一扫,看罢下人将门掩好后,即刻跨前一步,略作一揖,努力将因匆匆赶来而带喘的音捋平:“两位大人,请至里间说话,奴有要事要说。”
“请。”许颂铭同乐梓由使了一个眼色,右手平摊,示意晴波入书房里间。
一到里间,晴波接过乐梓由递来的水,不顾礼仪大口便灌,一揩唇边水渍,椅子也顾不得坐便道:“奴方才打听到一消息,朝廷的监察御史正往芳城而来,不日便会到达芳城。”
“什么!”乐梓由惊愕道,“监察御史不是几月前已来过了么,怎地还会前来!”
“奴也不知是怎地回事,”晴波将手里的丝绢卷成了一团,平素的镇定都抛之脑后,“奴方才从恩客口中意外得知这一消息,不敢耽搁,便来告知你们了。”
许颂铭摸着下颔,一对剑眉拧成了剑花:“来者何人,约莫几日方会到达芳城。”
晴波摇首:“奴还未能探听仔细,先来告知你们一声,让你们做做准备,稍后奴归去后,再派人探听。”
“嗯,”许颂铭转头对着乐梓由道,“稍后某也派人去打探消息。”
“好,”乐梓由颔首,“那我便先做好准备,若监察御史当真到来,我假扮慕卿应付过去。”继而对晴波道,“装扮之事,尚得麻烦晴波姑娘相助了。”
晴波迟滞了一瞬,略带踌躇地看了乐梓由一眼:“这无妨,只是奴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奴听闻乐公子可仿人声,不过这人声容貌虽可仿,气质却是仿不来的,”晴波贝齿轻咬下唇,“奴不妨直言,还望乐公子不要见怪。您即便扮作王爷,这在气势上终究差了一些。若接触甚少倒还不怕,但若接触过多……这监察御史这一双眼可是利着的,若是不好,露出马脚了就……”她不敢再说了,微微挑起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睑拉下。
“晴波姑娘所说不错,柏津我也不妨直言,你在气势上终究差了一些。诶,且住,”许颂铭抬手道,“这假扮成王爷他人,是王爷的意思?”
乐梓由眼珠子溜了一圈,闪烁不定,在许颂铭的催促下,方支支吾吾地道:“这是恩人的意思。慕卿听他的,便唤我照做了。”
“那位公子的意思?”许颂铭眉尾一挑,“王爷可还嘱咐过什么。”
“他道,他不在期间,若真发生何事,让我同恩人商榷,听从恩人的话。而这假扮做他,便是恩人提出的。”
许颂铭听罢,眉头都蹙了起来:“怎会如此?王爷并非大意之人,怎会如此轻易将王府之事,交由一陌生人处置,即便恩情再深,也不至如此方是。”
“谁知晓慕卿,可是被那公子迷昏了头脑,”乐梓由嗤鼻地挥手,“公子一提要我听他话,慕卿想也不想就应了……”
“且住,你说要听公子的话这回事,是公子他提的?”许颂铭打断道。
“不错,”乐梓由狐疑问道,“有何问题么?”
“有,当然有,哈哈哈,”许颂铭倏尔朗声大笑,拍着乐梓由的肩头,手指朝他点了点,“王爷这是在考验那公子呢。”
“嗯?”乐梓由懵住了。
“这法子是公子提出的,王爷顺着他的意,让你照做,是为将来做打算。若公子真对王爷没有不轨之心,助王府逃过一劫,便足以说明,这公子是站在王爷这边的。若那公子真趁乱做出什么,我们便可拿下他,等王爷归来质对。是以,某深以为,今日我们这事,得去寻公子,瞧瞧他会做出什么,试探他对王爷是真心相助,或是恩将仇报。”
“甚好,”乐梓由拊掌,“那我们便去请教请教这位让慕卿都刮目相看的公子,瞧瞧他可会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
随后,他们仨便入了朝临阁内,询问季拂心对付监察御史之事。
“呀?”季拂心一见他们,便歪着脑袋,眸底含着疑惑看向面前的两男一女。乐梓由同许颂铭他是见过的,但这女子,他却不曾见过。
许颂铭迈前一步,拱手同季拂心解释道:“这位是晴波姑娘,乃是品芳阁的老鸨……”
“啊!”季拂心陡然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便手肘撑床,朝后退去,疑惑的眼眸立时染上了一层哀戚之色,变化之快让晴波也反应不及。
“公子你别怕,奴并无恶意。”晴波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上前试图安抚季拂心,不料他又叫了一声,扯起被子便蒙住了头,不知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忽而变样,这让试图同季拂心沟通的三人都懵住了,无奈之下,乐梓由唯有唤王大夫前来,给季拂心瞧瞧究竟是怎地回事。
王大夫一到,看季拂心又变回了原样,气得是吹胡子瞪眼,将这三人瞪得愧疚地倒退了数步,方捻着胡须给季拂心探脉。不想看了半晌,都未瞧出不对,使得王大夫的气更大,抖着胡子说道公子略怕生,你们仨齐齐现出,他自然害怕,加之对品芳阁有阴影,你们还让晴波进来,这是让公子不好过,噼里啪啦就是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仨一顿。三人无奈,商议片刻,决定由稳重的许颂铭来同季拂心单独沟通,而乐梓由则同晴波在外间等候。
咿呀的关门声落,季拂心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见着许颂铭,他呀了一声,又想蒙上被子,却在许颂铭下一声送来时,动作骤止。
“公子,你不必再担忧,某并无恶意,你可收敛些了。”这话里有话,看似在安慰季拂心,实则含着深意。
季拂心听罢,身子轻颤,徐徐将被子拉开,一双眼底有如深海漩涡,让人不自禁地被吸入进去。
“咳……”许颂铭偏头清咳一声,单手负于背后,开门见山道,“恩人,我们不妨直言,现今王府遇到一难处,依着王爷的指示,我们需得问您的意见,事情是这样的……”他故意扭曲了晏苍陵的意思,想瞧瞧季拂心会有何古怪的反应,不想,季拂心自始至终都平淡无奇,神色如常,听罢后眼底也毫无波澜,好似在听柔和的鸟鸣声般。
“总而言之,”许颂铭收话道,“监察御史本是监察弹劾百官的官职,但因天子多疑之故,监察御史便多负了一监察亲王之职,但凡到达城镇,皆会先去考察亲王品性,再监察地方百官。而今王爷不在城内,若被监察御史发觉此事,王爷将大难临头。以上,不知公子可有何良策。”
季拂心深深地垂下眼睑,状若深思,他将手指交叠一块,又按着交叠的顺序慢慢拆开,紧接着,又十指交织。他反复做着这个动作,足足有了一炷香的时间,久到许颂铭都有些不耐了,他方抬起头来,直视许颂铭,不答反问:“你们信我么?”
陡然问出这么一句,许颂铭有些怔愕,顿了一瞬,方点头道:“信。”
“那便依着我说的做。”季拂心下定结论道。
。
几日后,红日高悬于空,万千烈光逼得人双眼难睁,地面亦被蒸腾出烦闷的热气。一辆马车自远向近轱辘行来,拉车的马被烈阳压得噗嗤噗嗤喘着粗气,双耳垂蔫,四足没精打采地步步往前腾。马车内的人也燥热不安,宽大的袍袖都被毫无礼仪地卷到了上胳膊处,下摆也撩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跨开双腿,拎着一把不知打哪儿弄来的木扇神情恹恹地扇着。
“啐!让老子大老远赶来这儿监察晏王,呸,监察个屁!故意热死老子还差不多!”马车内的人,正是前往芳城的监察御史,名唤李桀。李桀乃当之无愧的小人也,凭靠阿谀奉承方有此地位,在宫内毫无作为,只有一张善拍马屁的嘴,能拿得上台面。他将天子哄得龙颜大悦,甚得天子器重,仗着天子恩宠,这脾性愈发嚣张跋扈。又因他弹劾百官,权限甚大,百官皆忌惮于他,是以他常以监察之名,收受贿赂为实,游走大半个桓朝,每巡按一回,便能捞上大把的银钱,若是遇上清正廉洁不肯贿赂的官员,他便在回京后,嘴皮子一开,扣给此官一“贪污”之罪,便让此官永世不得翻身。李桀品性如何,一眼可见。
马车缓行,闷而无风,李桀燥热难耐,拎起几上茶壶便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但这一口茶还未顺进腹中,便听一阵大喊声从道路两旁而来,隆隆的足声随之踏起,有如千军万马转瞬逼到近前。马儿受惊,嘶鸣一声扬起前足,带得马车一震,李桀手里的茶壶便被巨震甩了出去,哐啷一声,在车内摔个粉碎。
“丫丫个呸!谁人惊扰老子的马车!”李桀的热火冲到了头顶,他一掀窗口的帘子,探头一望,嗬!差些儿将胆吓跳了出去。
只见马车外,围着一圈的虎背熊腰大汉,每个大汉手中,皆抄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烈阳一打,大刀身反射出道道银光,有如死亡之光摄入眼球,无端便带起了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
明明是蒸笼夏日,李桀却被这寒光逼得后脊发凉,冷汗涔涔,他咯咯地打着牙颤,忙将帘子放下,身子前倾催促着车夫:“快快快,驾车冲过去,快啊!”
车夫也被这群大汉的气势给吓住了,听罢这话,方能哆嗦着手扬起手里的马鞭,不想马鞭的势头还未落下,只见寒光一过,眨眼的功夫,一颗鲜活的马头便滚落下地,断头处的鲜血高高喷出,染得马夫一眼赤红,马身一歪倒地,带得整个马车哐啷晃动。
一双大手骤然扣住马车,力气之大竟将这晃动的马车生生稳住,李桀探出头时,恰好正见这血腥的断马头一幕,惊得大叫出声,但下一瞬见到这逼面而来的大汉,高声尖叫便被生生吓了回去。
这大汉魁梧雄壮,面相狰狞,刀疤错落,一张脸上满是肃杀之色,双眸凛起,自有一种杀伐之意从身而出。李桀何曾见过这等仗势,牙齿颤个不停,一下子就软了脚,坐倒在马车之上,哆嗦着手指道:“你……”一个“你”字未落,听到大汉不悦地“嗯?!”了一声,他又吓得将手指收了回去,生怕这大汉将自己的手指断了,“你们想作甚!我告知你们,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若害我性命,圣上定绕不过你们!”
“圣上?!”大汉声音沉如重山,出口便带着一股威严的气魄,他脸部线条倏尔松动,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亮连地面都在晃动,“他算什么狗屁东西,嗯?!你说!”他大手一抓,就将瘦小的李桀拖出了马车外,把他一个大男人举离了地,“圣上是什么东西!你说!”
李桀被这大汉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敢用身份压人,他被揪起的衣领哽住了喉头,呼吸困难,一张脸胀得通红,双唇掀动几下,又惊又怕:“圣上他……不,圣上他……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哈哈哈哈,好一个不是东西,这话老子中意听!”大汉心情愉悦,将李桀丢了下地,回身同伙伴们望了一眼,跟着大伙儿朗声大笑起来,“圣上不是东西,圣上不是东西!这话可是你说的!”
“咳咳咳,是是是,是老……不不不,是我说的,我说的。”李桀握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气,关键时刻为了保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