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无法改变眼前的困境,也许是因为听进去了约翰的劝诫,伯格斯统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奄奄一息的约翰,目光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像是发呆似的,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闭上眼睛,喘了口气说:“好,我听你的,我走……”
接下来,约翰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听见脚步声落在松松垮垮的泥土上,然后慢慢的,一步步走远了。若是在平时,那细微的声响可能不注意就根本不会觉察,然而在此刻混合在呼啸的风中,竟然清晰的让他耳膜被深深刺痛。
因为自己的爱人——伯格斯统,走了。
虽然明知是自己的授意,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生物,约翰突然觉得呼吸一滞,他只得紧紧闭着眼睛,让脸和泥土贴的更近。
“只要你能替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便足以含笑九泉……”
“珍重……”
约翰把脸深深的埋在湿润的泥土里里,他已经不敢奢求可以挺到伯格斯统返回营救自己。此刻,他气若游丝,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哪怕是求生的力气,都随着伯格斯统那个落寞的转身,一点一滴的泯灭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再一次凝滞了,只有呼啸的狂风,呜咽着诉说那无言的情愫。
“醒一醒,现在睡下,你就再也起不来了!”
也就半个小时之后,伯格斯统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的再一次在约翰耳边响起,“觉得自己逞英雄很威风吗,约翰!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怎么可以把这么慷慨赴死的机会三番四次的留给你,即便是死,你也休想丢下我!”
半昏迷状的约翰全身一震,猛的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伯格斯统手里拿着有小儿手臂粗细的铁棍,站在自己身旁狎昵的看着他。
“混蛋!你……怎么还没走……两个人都死掉有什么意义!”
“约翰,你还是少说两句省省力气吧!”伯格斯统突然觉得一项沉默寡言的约翰今天异常的话唠,他蹲下身子,在约翰那边凸了的车皮上重新找到一个支点,又再次俯下身去观察了一下约翰右腿被卡住的情况。约翰的腿被死死的搅在两块铁皮的衔接处,一截断裂的粗长钢丝突刺出来,扎进了约翰的小腿肉里。血已经凝固了,但是如果把那节钢丝砸断的话,势必会加重突刺在肉里造成的创伤,还会让腿跟铁皮之间夹得更紧。
伯格斯统重新撼动撬棍,深吸一口气,脱下外套扔给约翰:“咬住外套忍着!”
约翰把接过外套极力配合,只见伯格斯统狠狠向下掰动铁棍,铁棍和车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让人听了牙齿发酸、汗毛直立。
铁棍显然要比树枝靠谱得多,也就十几下,竟然让一直岿然不动的车皮松动了几分,同时在约翰的小腿肌肉里猛的一划。那剧痛让约翰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鲜血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但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再无挣扎。
约翰从来不知道一项斯斯文文的少爷也有如此力大无穷的时候,也许是找准了方向,这一次,伯格斯统也就忙活了几十分钟,就把压在约翰身上的整块车皮都给拆了,最后终于把约翰已经血流满地的右腿给暴漏了出来。
约翰整个下半身早就痛的毫无知觉,脸色苍白的倒在那里喘息着,小腿上被刺穿的那块肌肉简直被戳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叫人不敢直视。
“总算大功告成!”累的气喘吁吁的伯格斯统丢下撬棍瘫坐在地上,片刻之后他开始撕自己的外套,然后动作麻利的给约翰包扎伤口。
约翰哆嗦着捡起那根铁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但是根本没法迈开步子。只要那条受伤的小腿一着地,他就控制不住的浑身打颤。连续摔了好几次都没能走上一步。
在一旁喘着粗气的伯格斯统不忍,一把把他从地上连拖带抱拉起来,半扶半拖的费力往前走。
约翰的身材本就可以装下一个伯格斯统,要背起约翰走出山谷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就算这样半扶着他,也足以让体力透支的伯格斯统吃不消。约翰犹豫的盯着伯格斯统的侧脸出神,看见他微微皱着眉,汗水把他额前银白色的刘海都浸湿了,顺着脸颊慢慢的流到好看的下巴上。
山谷下的陡坡崎岖陡峭,风里的空气又异常燥热,仿佛要将他们烤焦一般。他们刚刚才逃脱一场惊心动魄的截杀,身后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泥泞山路,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但约翰觉得此刻的自己,心是暖的。他可以为伯格斯统去死,但却不能拖累他。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离不开他,正像他离不开他一样。
他们会这样一直,互相依偎着,互相搀扶着,一辈子漫长的走下去。
他们走在脚下漫长的道路上,又何尝不是走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就这样两个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背影,在太阳照耀的地平线上无限拉长,永无止境。
55分歧与矛盾
“你终于醒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看着报纸的霍华德率先开口;“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地狱一游感觉如何?”
“……伯格斯统呢?”
“在他卧房里。”
约翰费力的抬起头,只看见自己的右腿被结结实实绑成了个粽子,高高的吊在架子上。他倒抽了口凉气,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道:“给我水……”
霍华德顺手抄起床头柜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凉水塞给约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你呢;福大命大;埋在右腿里的钢丝取出来的比较及时,再加上及时的酒精消毒;所以幸运的保住了这条腿。但是呢,因为之前被重物压迫了软组织;所以骨头即便是接上,也不会像原来那么顺遂,估计会跛一阵子。”
约翰深吸一口气,心想这已经比截肢这样的后果可爱千万倍了,于是只是微微蹙眉,结果水杯喝了一口,连日来滴米未进的胃便开始叫嚣,不由得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弄死我吗?这么凉的水,亏你还是医生!”
霍华德一脸不屑的撇撇嘴:“有的喝就不错了,你也不问问船长,人家昨天晚上不眠不休的看护了你一夜,连口水都顾不得喝。”
约翰顿时觉得十分不忍,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犹豫着轻声问:“他……还好吧?”
“托你的福,他好得很!”霍华德断了一下继续说,“也就是体力严重透支、韧带严重扭伤、膝关节严重脱臼,外加腰肌劳损严重。”
这些伤痛不用解释,约翰也知道它们的成因。后来他才在同霍华德的简短谈话中得知,当霍华德被管家叫到别墅为两人诊治的时候,伯格斯统的情况不比约翰好多少。约翰虽然受了很重的外伤,但是一贯注重运动健身的他身体素质比一般伯格斯统要强悍许多,一路上又是伯格斯统步履维艰一步步扶过来的,到最后还因为失血过多,干脆不争气的的晕死了过去,硕大的身体全部依偎在伯格斯统略显单薄的脊背上,所以体力支出并不多。
相反伯格斯统可是在那场激烈的马车竞逐中吐出一口鲜血的人,一路上不得不扶着比他沉重多了的约翰,到最后一段路约翰晕死过去,也是他咬着牙,不遗余力的背着他。等到搭上沿途驶来的马车,赶往他们位于马赛的别墅时,伯格斯统全身上下像是刚刚淋过一场大雨,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到达目的地还是管家领着下人们,把他俩抱回卧室的。
等到霍华德闻讯该来时,整个人都吓呆了。当机立断给约翰灌了一大杯盐水,经过各种施救措施,这才把伯格斯统的魂儿给招回来。
“外面的风声怎么样?普鲁士人有没有来到马赛?”
霍华德用手捏了捏太阳穴开始大吐苦水:“大哥!我是医生不是侦察兵,这三天除了围着你们两个人团团转,我就没离开这座别墅!但是我再傻也知道不能把你们两个送医院,哎!也就是苦命的我肯医治你们两个,你们可倒好,这座乔迁的新居之前就没邀请过我!”
约翰哪里有心情听霍华德的滔滔不绝,他呆了半晌,出神的望着门外伯格斯统卧室的方向,自言自语的幽幽的开口道:“真想去隔壁看看他,可惜这该死的腿……”
约翰的腿伤到了骨头,整条右腿都被打上石膏高高吊起。霍华德来看过几次,顺便叮嘱他卧床静养,不能随意走动,不能沾水不能洗澡不能用力,更不准随便出门和做床上运动。
约翰风里来雨里去经过了这么多年,深谙忍一时不能忍的道理,就算在心里已经把普鲁士那帮王八蛋凌迟了千万遍,眼下却也只能蛰伏不动静待时机。唯一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日常的吃喝拉撒都变得异常麻烦,习惯独立的他凡事都不能亲力亲为,甚至上厕所小解都必须求助于伯格斯统。
伯格斯统和约翰对于做家务都很不感冒,反正家里下人也多,但这次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伯格斯统辞退了除管家之外的所有下人,一时间繁杂的家务都落在了伯格斯统身上。一日三餐尚可以叫外卖,但为病榻前的约翰端屎端尿总不能交给管家去做。
相比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伯格斯统,约翰倒是更懂生活,平时周末没事儿也会偶尔做个爱心牛排什么的,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做了,吃饭喝水上厕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麻烦自家少爷。晚上起夜尤其尴尬,伯格斯统经过了上一次的斯德哥尔摩历险之后,便时常在梦回十分被梦魇一身冷汗的惊醒,好不容易睡熟了,还要被叫起来扶着约翰上厕所,然而约翰又很害羞,当着伯格斯统一滴也尿不出来,最后悻悻的回到床上敲床板。虽然伯格斯统脸上没显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来,但是约翰知道,每天晚上一旦被叫起来之后,回去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约翰整整卧床了两个月,幸福与苦痛交织,充斥着这对命运多舛的小夫夫。
幸运之处在于,伯格斯统寸步不离的照顾,也算报偿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尽管出身少爷的伯格斯统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人,有时候抱着约翰蹭来蹭去的身体还会不争气的出现反应,到最后只能一个人忿忿的跑到浴室降火,这便是两人的痛苦之处。好在经此一役,两人还能照旧亲亲热热、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一切都在朝着风和日丽的方向前进。
然而残忍的现实还是近乎于狗血一般的上演。
两个月以后霍华德又来检查了一下,发现约翰已经成功长出了部分骨痂,表皮的伤口也完好的愈合了,可以拄着拐杖稍微下地行走。
约翰正在欣喜之中,伯格斯统却在门外踌躇着走了一圈又一圈,约翰放下手里的报纸,对着门外低低的叫了一声:“乔治……”
拜这几个月约翰被伯格斯统跟大爷一样的伺候,每当他叫起“少爷”这个字眼,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于是果断改叫了名字。
“嗯?”伯格斯统的思绪被打断。
约翰沉默了一下,斟酌着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期期艾艾了半晌,才红着脸颊低声说了句:“那天在山谷里,谢谢你把我扛回来……”
伯格斯统似乎僵硬了片刻,才眨着眼睛微笑道:“如果是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顿了顿,伯格斯统再次缓缓开口,“普鲁士皇室今早突然送来一份请柬,说是他们的皇帝要私下同我见上一面。”
“什么!?”约翰震惊,“消息是真是假,会不会是威廉二世耍的把戏?”
“不是!”伯格斯统一口否定,“来送信的人我想你也应该认识,就是平时那个和你街头的手下。”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倒戈敌营?”
伯格斯统沉默着将今早收到的信笺交到约翰手里,约翰一眼便看出这份信件的真假,顿时大惊失色。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钟摆摇晃的声音。
然而,也就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竟接二连三猛抽了好几只烟,扔了一地烟头,卧室里没有开窗,一股浓重的烟味呛得人头痛。
“还是说说你的打算吧……”约翰率先打破僵局。
“……”伯格斯统犹豫了半晌,“算了,等你伤好了再说。”
伯格斯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约翰面前。他身上烟味同样很重,表情却出乎意料的平稳冷静,显然面对眼前这个最为棘手的问题,他选择了逃避和缄默。
“那我伤好之后呢?”约翰继续追问,“你要是真能追求现世安稳,这我倒是并不担心,怕只怕……我不相信你会就这样一直心甘情愿作缩头乌龟!”
伯格斯统深深吸了口气,默然不语。
约翰像是知道这个答案,终是叹了一口气:“算了……一切就等我伤好再说吧……”
伯格斯统还是一言不发,目光缓缓飘向窗外。
又过了两个月,早已拆下笨重石膏板的约翰已经可以在拐杖的帮助下健步如飞了,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跛,但着急了一样可以跑起来。
于是之前那个蹩脚的问题又被提上了日程,这一次约翰的担心终于坐实,伯格斯统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生离死别之后,终于厌倦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杀戮,于是决定只身潜入虎穴。约翰相比伯格斯统,更了解普鲁士波谲云诡的政治局势,他本着保守的打算,觉得这次还是息事宁人为妙。
然而,两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而且坚决的几乎反目。
“你还是要去普鲁士?”约翰抱着膀子看着伯格斯统在整理行李箱。
伯格斯统不置可否,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知道了。”约翰深深吸了口气,后来竟然讪讪的笑了,侧过身体,给伯格斯统让开通向别墅大门口的道路:“……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
伯格斯统垂下眼睑,对于这次约翰的阻挠他虽恼火但也可以理解,唯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约翰明知是龙潭虎穴居然还拒绝与自己同行,他握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随即头也不回的大步往门口走去,刹那间和约翰擦肩而过。
他一直低着头,因此没有看见那一瞬间约翰盯着他的眼神,那眼角竟然微微敛起。
也就仅仅是在那一刹那,当伯格斯统刚刚将脚迈出门槛的时候,约翰果断的在他身后抬起手,狠狠一掌切在了他后颈上!
56用肉体赎罪
每天坚持练二百个俯卧撑的约翰力大如牛,徒手劈砖也是不话下的;如果不是他刻意掌握好力道;估计伯格斯统的脖颈都会骨折。
眼前的黑暗突如其来,打得伯格斯统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