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怔,叹道:“是我想岔啦,宝玉出了那事,累得薛家表妹着急忙慌的过了门子,咱们若赶着去说你有喜,不独二太太那里,想来老太太也不见得欢喜。”想起素日王夫人的处事,她那些鬼蜮伎俩使出来一点儿,都够凤姐喝一壶的,贾琏立时一身冷汗。
“我想着罢,左右现在我闲了,索性把事务都推出去,好好养着,等三个月胎坐稳了再禀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二房那里咱们倒不必特特去说。”凤姐现在手里管着的只是些没有油水的苦累差事,管那些,吃力不讨好不说还得罪人,先前她不甘心,可有了胎又经平儿一劝,倒也放开了心胸。
贾琏点头,“极是。明儿你也不必出去,我替你辞了去,你好好养着是正经。你有了这宝贝,我心里也搁下来,咱们日后只管闭紧院门,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顿了顿,又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咱们府上这么些儿孙加一起也比不得宝玉一个金贵。你刚没在不知道,我去那里报喜,你说环儿中了春闱,这可是阖府的大造化,可这造化没落到宝玉头上,二太太立马就不高兴了,老太太也淡淡的,连个赏钱都没给下人散,更别说置席面庆贺了,我瞧着直心寒。”
“更别说正月里出的那事,宝玉身子废了,二太太哭天抹地的,话里话外竟是愿咱们这作兄弟的带坏了他,唉,我听了都糟心,倒是环小子,二太太那指头都要戳到脑门上也一动不动的。真是!做哥哥做弟弟的,谁还能管到他房里去?管到他被窝子里?”贾琏说起来一肚子怨气。
凤姐没听说过这个,从贾琏怀里直起腰,柳眉倒竖,“还有这事?!你怎地也不跟我说!”
贾琏连忙把她压回去,苦笑,“你这炮躁脾气我还不知道?跟你说了你也只能窝在心里平白气坏了身子,还能跟二太太理论去?”
凤姐冷笑,“我算是明白了,合着我就是个傻子,白给人当枪使了那么多年,人家连我的苦劳都不记得呢!这还是亲姑侄呢,罢罢,我也不气我自己,远远的就是了,以后有什么可千万别找我头上!同是王家的女儿,也有个亲疏,想让我再去求叔叔婶娘,门儿也没有!”
贾琏见她气成这样,显然是为着自己受屈,心里暖暖的,笑道:“好了,好了,赖我,说这个作什么,白惹你生气。”
继而正色道:“这些年我冷眼瞧着,咱们这位二太太可不是能容人的,脸上越慈和,心越狠,宝玉是不大可能有嫡子女了,咱们大房不管有咱们姐儿,如今你又揣了一个,你可当心着点儿!”
凤姐深以为然,“可不是,贵妃省亲那园子说好是给众位妹妹住着,宝玉要成亲,二太太什么都不说就命妹妹们移出来,可怜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挤那抱厦里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独二太太心狠,老太太那儿也是偏心没边了,我那好姑妈近二年惹出多少事,都成了合京城的笑话了,可为着她是宝玉的娘,是贵妃的生母,每回都轻轻放过去。我再热的心也冻凉了。”
……夫妻俩说了些体己话,凤姐便兴致勃勃的追问今儿贾环中榜的情形,还把平儿那话学给贾琏听。
贾琏心里更喜欢,他小时候不知事,又中了别有用心人的套子,没好好读书,被勾搭的五毒俱全,他有了儿子,可不能让儿子也这样,需得好好教养,不错眼的看着,让他走正道儿。
他忽然想起来,笑道:“说起来,不止环儿榜上有名,那府里的墨哥儿也中了,名次比环儿还要可前好些。”
这一说倒叫凤姐想起从前的情景了,因笑道:“说起来那位真真儿是环小子的贵人,我还记得环儿没和他腻在一块时,和赵姨娘学的镇日偷鸡摸狗、拈酸掐尖,实在和现在不能比。”
贾琏瞅着她笑,“你还说呢,我可记得那时候你可没少指桑骂槐,治她们娘俩儿。亏得那时环儿小,他也不是个记仇的。”
凤姐叫他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嗔道:“我那时、那时……哎!后来我不是对他们好了么?赵姨娘从庄子上回来后碍了二太太的眼,多少回是我帮她把消息掩下去,她才逃过二太太的手段去。还有环儿,他童试时,宝玉病了,阖府没人敢给他备着,还是我让兴儿在外头买了暗地里给送去的。”虽然没用上,史墨那边早已给备齐全了。
说着这些,他们夫妻两个倒有些庆幸,眼看着环儿就是府里最出息的人来,他们早些年一点子好心,倒结下了些善缘来——他们两口子也不求别的,只看着环儿读书好,日后要肯稍稍提点着凤姐肚里的哥儿就好。
絮絮叨叨,一时凤姐又问:“宫里头贵妃生下的小皇子眼看着要满月了,怎的一点风声都无?”
元春刚刚诞下麟儿,果真是个小皇子,叫贾家好生欢喜,为这,外头宝玉的传言也不大有人说了,贾母喜得病都好了,这几日又开始叫孙女陪着说话逗乐了。
只是那小皇子身子孱弱,圣上不大喜欢似得,贵妃产子,连去看都没去看上一眼,中规中矩的给了赏赐便算了,偏生太上皇又病了,荣宁二府也不敢这时候大肆庆贺,老圣人有佯,皇上是孝子,命每月的椒房觐见都免了,老太太她们也进不得宫去。
凤姐忽然想起这个,故有此一问。
贾琏镇日在外头行走,知道的到底多些,面上有些忧虑:“有传言说小皇子生下的时辰不好,太上皇刚病他就生了,这是星宿不利,相冲的缘故。也不知道圣上信了多少,可眼看小皇子洗三都只是简简办过去,恐怕满月礼也盛兴不起来。”
贾家出身的贵妃诞下皇子,凤姐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过后一想,却多出许多忧虑来:且不提这小皇子日后造化如何,便是他长大了照料母族,顾念贾氏一门,可贵妃毕竟是二房所出,小皇子自然是偏帮那边的。若府里大房二房和睦,二太太是个容人的,她也没这个忧愁。偏生大房和二房素有嫌隙,面和心不合已久,二太太对大房袭爵耿耿于怀,贵妃生子后更是露出这荣国府都是宝玉的意思,凤姐怎能不多想呢。
这贵妃生子,于他们大房是福是祸还真是难说。
把这念头给贾琏一说,贾琏脑子一热,把心窝子里死压着的话也倒了出来,他道:“你后宅妇道人家,有些事不清楚。我担心的可不止这一样!牛、柳、陈、马、侯、石和咱们宁荣这八个国公家,再加上南安、北静、西宁、东平四异姓郡王,哪家里没往宫里送过女孩儿,除了咱们家贵妃,其他不是落选另嫁就是在宫里作个低位份的嫔妃,连浪花儿都没溅起一个来!老爷小时是太祖母膝下教养的,也受两代国公爷的喜欢,一次他醉了说胡话,正让我听见,老爷说什么‘国公爷那时说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就是几代女孩儿肚子都不争气,没生下个龙种来,要不然…’吓得我脸都黄了。这话也成了我的心病,这回贵妃产子,我私底下注意着,你道怎样?”贾琏叹口气。
凤姐脸白白的,伸手打他一下子,“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搓了一把脸,贾琏苦笑道:“还能怎样,你别看面上他们只送来那么些贺礼罢了,可私底下当家立户的爷们儿来过几次了,也见过老爷,也去过东府珍大哥哥那里过!回回都是偷摸着,不是密谋些什么还能是什么!要不然我以往和珍大哥哥那样好,如今怎么也不去那府了?幸好咱们大老爷也就醉后胡诌两句,轻易连院门都不出,要不然我这心里……唉!还有,咱们家老太太多久不出去赴宴了?可贵妃生了孩子她病好了就立马往各府去参加宴席。”
贾琏愁眉苦脸:“当今有多爱重端肃亲王,就没个人不知道的。要是小皇子早些年出来,兴许还有那么些可能,可如今端肃亲王都多大了?便是我这混日子的都知道皇上属意他作太子,端肃亲王又不是无能的,不只东北西北兵权握在他手里,暗地里的权势有多大谁能知道。我就怕那些人脑子发热,惹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凤姐脸色煞白,死揪着贾琏的袖子不放,把贾琏唬了一大跳,后悔自己说出来这些吓着她,忙向门外喝道:“平儿,快去请大夫来!”
平儿听见,哐啷进门来,看一眼凤姐就要往外冲,被凤姐喝住,“平儿,回来!”
又白着脸儿对贾琏道:“我没事,一口气岔着了,这都戍时末了,二门早就落了锁,兴师动众的可就瞒不住了,也不好解释。平儿,给我倒碗水来。”
平儿早就捧着一碗热热的水过来。幸而白天请来的大夫留了安胎的方子,平儿早去抓了药来备着,服侍凤姐喝了水,赶忙去小厨房煎一副药来。
凤姐喝了药,慢慢平复下来,贾琏才松口气,幸而凤姐的肚子始终没痛。
贾琏不敢再说什么,唯恐再惊着她,便命熄了灯,叫平儿去外屋榻上守夜,他搂着凤姐歇下了。
凤姐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而小声道:“最好随也别来打咱们的主意!”要不然可别怪她心狠,她爱权势富贵,却更想她们一家子好好的,大姐儿和肚里的哥儿平平安安的长大!
“为着咱们哥儿和大姐儿,咱们总得好好谋划谋划,思量思量。”贾琏忽然出声。这才发现他原也没睡,睁着两只眼睛直直瞧着帐子顶。他本也以为他这辈子兴许也像宝玉似得,不会有嫡子了,他素日里行事那般没有章法,原也有这个原因,本来么,他到这个岁数,别说嫡子,就是庶子都没一个,他心里未必没有怨恨凤姐的意思,是以,夫妻两个才渐行渐远。
这会儿凤姐肚子里有那么个小人儿,能日后给他摔盆扶灵,能撑门立户,他心里便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以前那些得过且过的想法一下子都抛到脑后去了。原本他发现了那些事情,虽然忐忑,但还抱着能过一天好日子就过一天,随他们去的意思,可现在他得为儿子、孙子想!
……
这一回杏榜,史墨和贾环赫然在列,且名次都在一百名以内,叫元舅舅很是松了口气。
只这两人待遇截然不同,史墨虽分出了保龄侯府单过,可元小舅舅为他阖府欢庆,赏尽府中上下不说,还亲自去放了一挂炮竹,之后拉着朱亲王酩酊大醉,商议好待他过了殿试便祭告先祖;贾环这一边呢,贾政虽然高兴,却也不敢违了贾母的意,贾母的意思是宫里老圣人贵体有恙,贵妃和小皇子身子娇弱,大肆庆祝反倒不好…云云。反而贾母与贾政说过话后,贾政便把贾环叫去书房,命他和睦兄弟、扶助嫡兄。
贾环什么都没说,他的心腹小厮平安唯恐他伤心,还变着法子憋出几个笑话来逗乐。贾环摇头笑了:“行了,你这猴精的小子,别杵我跟前了,去你墨大爷那里通个信,叫他这几日别过来这府里,有事儿只管使人叫我出去。”想了想,又道:“来回都避着人,啊。”
政二老爷和这府里的这般作态,倒更定了贾环的决心,他想着:不都说他藏奸么,他便是真藏奸又怎地。是,他贾环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富贵,背弃了家族,他做得出日后便也不惧怕人说。他贾环就是自私又如何,为着那人,为着待他好的元小舅,便反了这藏污纳垢、奸害人命的贾家的天去!
史墨收到信儿,叮嘱贾环好生准备着殿试。会试他们两个都在一百名之前,只要殿试发挥的稳当,一个进士出身是跑不脱的。尤其是史墨,这回竟然考出了超水平,进了头二十名,亏得这回科举元小舅没担任任何职务,圣上又盯得极严密,要不然日后有人知道这甥舅俩的关系,难保不会诟病元小舅徇私舞弊。
元小舅自身也得意的很,他外甥果然是偏着他们元家长得,像保龄侯史家,那就是一屋子蛮夫,上五代也没出过正经读书人!元小舅舅鄙视武夫之色忒溢于言表。
从来都任武官,掌军权的端肃亲王朱大舅,摸摸鼻子,一把扛起某人,关上门去讨论这个蛮夫问题去了。
☆、77看把那老家伙浪的
殿试之前有复试;以检贡士才学之真假、以防科举舞弊之事。今科复试在保和殿举行,天微亮,已中的贡士便在皇城外按名次排好队伍等待。之后由翰林院同考官并小黄门带领从午门左侧门入宫,与乡试、会试一贯的人声鼎沸相比,此时堪称鸦雀无声。
史墨名次靠前,视线较后面的贡士更为开阔些;他分明看见将要步入皇城的时候,前头的人里;有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更是听见不知哪位仁兄按捺不住的一声响亮的抽噎声。
的确;这皇城后世的时候他没少去溜达,那时候不过赞一声咱华国的老祖宗鬼斧神工罢了,哪儿像如今似得这般战战兢兢。有天家贵胄居住的皇城和一座空荡荡的宅院;这气势威严云泥之差都不足说。
道两边,隔上十步就有小黄门在一边立着,数十步还有带刀的侍卫眼神熠熠的盯着,大有你不规矩行事,立刻拖出去的意味。这等肃穆威武的气氛,饶是史小墨也后背上泛凉,腿肚子哆嗦,只得在心里使劲安慰自己:怕什么,这里头爷来过百八十回!不说别的,就连皇后的凤殿小爷也进去遛过!
经历过了一回,殿试那天众人倒都从容了些,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因此才有天子门生这一说。不过主考官说是皇帝,可皇帝却也不是这等小小贡士就能轻而易举直面天颜的,还是由一个不认识的文质彬彬的老大人坐在上位。史墨乘着研墨的当口,悄悄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余光瞅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如海林姑父,不由的心中稍定——这氛围,可比后世什么中考高考的压抑多了。
林如海哂笑,这小子。
等到考试中段,落针可闻的大殿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考生脊背一直。绣着“海水江崖”的下摆映入眼帘,更是令人紧张。
弯曲水脚之上有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称作“海水江崖”,除了表示绵延不断的吉祥含意之外,还有“一统山河”和“万世升平”的寓意,历来只有帝王龙袍或是亲王朝服才有。
那人从考生间稳稳走过,看见有考生惊的手脚哆嗦,手腕一软,字迹便歪曲或是纸上多了个墨点,眉角微微一拧,气势更甚。先前坐着的主考官大人早已起身,见状微微苦笑,您那一身气势,北方草原上的狼见了都匍匐惊惧,何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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