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湘云咕哝一声,嗓子有些沙哑:“嗯,细雨,什么时辰了?”
细雨恨不得冲进去把她家姑娘拽起来,急的头上都出了汗,低声道:“已经卯正了!奶奶!”卯正和奶奶咬的分外重。
喜帐里湘云惊呼一声,这才真醒了,急急忙忙披衣掀起帐子出来,“这个时候了!细雨你怎么不早叫我!”又低声道:“嗯……他、爷呢?”
细雨心里腹诽,早半个时辰前她就想叫了,可她敢么,姑爷跟门神似得在那儿杵着,他不出声谁敢进来?
“嗳哟!”湘云动作急了,昨儿晚被折腾过了的身子使不上劲儿,眼看着就从脚踏上摔下,细雨慌忙去扶,却被人挤的踉跄了一步,待她站稳了,就看见她们家姑娘两颊生红的被姑爷搂在怀里。
细雨赶忙扭过头去,直到姑爷体贴的出去才又扭回来,嘻嘻笑着边亲手为湘云漱洗妆扮,一面悄声在她耳边:“姑爷这般待姑娘,大爷保准就能放心了。昨儿还悄悄嘱咐我,让护着姑娘,有事儿只管告诉他去,我瞧着,可是不用了。”
湘云红着脸掐了细雨一下,细雨刚要说话时,任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嬷嬷便讲着吉祥话求见来了……待嬷嬷欢天喜地的把沾染了东西的白色锦帕郑重搁在匣子里捧走后,湘云的脸红的都不用抹胭脂了。
☆、101番外:交锋
任大奶奶
细雨怕她太过羞窘;忙体贴的岔开话头,小声笑道:“方才姑爷自己漱洗,都没用丫头们服侍呢,这倒让奴婢想起来大爷的做派了。”
湘云闻言,怔了一怔,继而抿嘴轻笑;说起来这自己漱洗的做派里头还有个说头呢——先前她奇怪弟弟好生生的怎么非要弄那些,又不是贫寒人家没有人服侍;只墨哥儿振振有词,还私底下命嬷嬷与她说:“沐浴漱洗之事本就私密;比起红袖添香更亲密生情十倍。夫妻之间没有,倒叫个不相干的丫头甚的陪侍在一旁,这如何说得;岂不是有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原是墨哥儿为她着想的周到心意,湘云先时有些不习惯,可夜深人静时细细思索他说的那些夫妻相处之道,却觉大有裨益:从前教养嬷嬷们只教她以夫为天、谦恭淑德,再不然就是后宅里的笼络丈夫、打压姨娘侍妾庶子庶女的手段,从来没人告诉她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可以经营的,是可以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的……
转过黄花梨架子绣桂子下戏水鸳鸯的大屏风,湘云对着半人高的水晶镜子整整衣饰鬓发,深吸一口气,对细雨道:“走!”
细雨、斜风两个丫头在三步远的后头坠着,湘云与任学金走在前面,任学金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领口袖口都用红线镶绣着云纹,腰间朱红宝玉腰带,压袍角的是白玉鸳佩,与湘云正红对襟大袖衫十分相配。初时湘云略略比他慢了半步,只任学金瞧见,脚下一顿,就成了夫妇两个齐头并进了。
细雨和斜风悄悄对视一眼,心里皆欢喜。
在大庆,新妇出嫁次日起来必得双双先至家庙前,随翁姑向祖宗八拜后才是“谒舅姑”之礼。任学金与湘云来时,任兰枝与任夫人早已准备妥当了,湘云见状,脸上一红,自怪自己睡的太死,起迟了。
拜完祖宗,肃穆的气氛一去,二老却都笑呵呵,尤其是任夫人,满脸带笑的打量了湘云好几眼,亏得任学金挡在前头请二老先行,才没让湘云太过羞色,湘云心里松一口气,看来母亲还是满意她的——后宅里从来不是男人们当家做主的地方,湘云要想与任学金和和美美,任太太这一关她就得先过去,且婆媳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扛过去就好,而是持久战。亏得他们小夫妻不久之后就会分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然湘云这幼子媳妇可不是好做的。
尚书府正房今日分外喜气,任兰枝和任夫人高坐在上,任家二房三房四房分坐左右,任学畅和任大奶奶陪坐在下首左侧,就连在外的任二爷和任二奶奶都赶了回来,正坐在任大爷对面处,其他小辈儿都嘻嘻笑着站在两侧。
湘云手里都是汗,恭恭敬敬的向二老跪敬茶,任兰枝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赐下的是中规中矩的红封,任夫人可就了不得了,只那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匣子就叫人看着眼红,更不用说里头整整一套东珠宝石头面了。见任夫人的赏赐,任家三房夫人瞪着那拇指肚大小的鸽子血啧啧惊叹,二房夫妻俩面色如常,四房老爷病了,唯四太太自己来受新人的礼了,四太太嘴角衔着笑,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任大爷任二爷等人的脸上瞧,隐隐有期盼好戏的模样。
等新人给她敬茶的时候儿,四太太双手把湘云扶起,亲自从手腕上褪下个绿油油的镯子给她戴上,嘴上还笑:“我是比不得大嫂有那么好的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也算是个能看的物件儿,正合你们年轻的带上好看。”
湘云嘴边含着笑,心里头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后头还有兄嫂等人要见,只笑着含糊过去罢了。
见任大爷等人却不需要跪下敬茶的,只福身一礼就罢了。
任大爷是长房长子,在这一辈中也是年岁最大的,看着颇为威严,这会儿面色和缓,显然是打心里高兴的,给的表礼也十分贵重。倒是他身边的任大奶奶却着实让湘云诧异,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妆扮的却分外老气,甚至比起湘云见过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居李纨还显得死板。
梅氏自打新人进了门起,就开始打量这个弟妹了,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个不知礼数的弟妹的,不光与夫君并着肩走路,穿着打扮还颇不矜持。她知道婆母心里爱重幼子,未免对这个小儿媳就宽容了些,可看在梅氏眼里,却着实不像。
更别提三弟在她未过门之前打发嫁了两个通房丫头,不仅是让梅氏更觉湘云善妒不贤,还越发觉得这个三弟妹不是二弟屋里那样和缓的性子,颇有几分要跟她这大嫂打擂台的模样——可不是么,那叫清风和山岚的两个丫头,原就是梅氏向任夫人进言给任学金的,当初任夫人盛赞任大奶奶惠善兄弟,使得这件事阖府俱知。如今任学金刚和史家定下亲事,就把两个丫头发嫁了,外人看这是看重嫡妻的缘故,可梅氏看来,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梅氏此人,向来视“不药而卒的胡氏”这样的贞洁烈女为正统,分外看不上湘云那般娇红着脸媚颜夫君的女子,又惊闻这个弟妹还会骑射马球,几番大惊失色,还曾主动向任夫人提起,表示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先给弟妹使唤。她的意思任夫人哪能不清楚,再说她身边那两个老嬷嬷在任府可是大大的有名,就没有丫头不害怕的,听说严苛的紧,是梅翰林家的老人了,和她们主子一样惯爱说教规矩的,这样的嬷嬷任夫人可不敢给湘云送去,说是使唤,多半是磋磨小儿媳规矩去的,任夫人心里怪梅氏管的太宽,可看梅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终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倒是自己生了两天的闷气。
“为妇者,卑弱第一;夫比天大,需敬谨服侍,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善侍翁姑,需逆来顺受,不敢有非语……”湘云半父着身捧着茶僵立在那儿,梅氏目不斜视,端的是语重心长,一派“长嫂”风范。
正房内的气氛一时冰住,任兰枝淡淡的瞄了一眼大儿媳,垂目不语。任夫人的笑僵在脸上,望着梅氏的眼里藏不住震惊,梅氏这是在作甚?她这正经的婆婆都给新人脸色看,梅氏倒长篇大论的教导上了?
当然,在任大奶奶心里,她这是在替翁姑分忧,她看了这么久,越发觉得小弟妹是个浮躁不省心的主儿,今日长辈们都这么礼遇她,若她再不说上一两句,恐怕更纵的这个弟妹不成样子——在她们梅家,新妇进门首先就得去家庙跪上半个时辰的经,才算给祖宗尽了孝,给舅姑跪下敬茶时,哪个不是被冷上一盏茶时候,为的就是煞煞新妇的性子,好叫她以夫为天、尽心服侍公婆小姑!
当初二弟妹进门时,二弟身上背着皇命,故此一切从简,二弟妹第二日便随二弟赴东海练兵去了,梅氏自觉没有给二弟妹上一课,亏得二弟妹是个软和的性子,可这三弟妹一看就不是好相与,少不得她多说两句了。
梅氏看一眼湘云脸上精致的妆容和贵重的首饰衣裳,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为妻者,当端庄,切勿如滕妾女婢般……”
任学畅的眼神阴鸷下来,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弟妹起来罢。”说着就把湘云敬给梅氏的茶亲手接过去,一挥手又送了一份表礼,像是当没有梅氏这个人一般。
梅氏愣住了,白着脸不敢相信大爷竟然这般给她没脸,张着嘴想说不合规矩,可她向来‘以夫为天’,方才还说教湘云要“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意思,丈夫可以休妻二娶,妻子就算下堂了也不能求去……这会儿怎么能悖逆丈夫的意思呢,少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
湘云暗中松一口气,她分明瞧见梅氏幽幽的看她一眼,似乎是赖她累她如此的意思,也只当没看见,忙忙去给任二爷夫妇见礼去了,幸而任二奶奶是个极温柔娴静的性子,很是会看眼色,拉着湘云的手温温柔柔的说了几句话,好歹把气氛扳回来来一些。但到底不如先前喜气愉悦了,后头的堂叔小姑们见礼的时候,颇有些匆匆的意味。
……
任夫人靠在嵌丝青缎软枕上,手捂着胸口,气的肝疼:“老大家的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卑弱、夫再娶的,这是盼望着金儿休了他媳妇儿再娶!我素日只觉着她严肃陈规了些,还心疼体谅她操持家务辛苦,等闲不跟她计较,便是她娘家族人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不走,我都瞒得好好的不叫她难堪。万万没想到这么不识大体,居然摆出那样的谱来说话?她是长嫂自然能说教弟妹,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想起老四家的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堵得慌!”
灌下去一口茶又抱怨道:“想来是我太宽泛了,她说的那些逆来顺受听得我糟心,我这作婆母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难为她,怎么好说那样的话,我若不苛刻为难她,倒白费了她的表白!咱们想着翰林家的姑娘知书识礼,向来是捧着她,外头里头的赞她贤惠,可却是捧的过了,让她得了甜劲儿,倒是把梅家的繁冗陈规一味的搬来了!”
任夫人叹道:“先前金儿跟我提及如今家里的氛围不如早前那般自在…他大哥似乎也太肃穆寡言了些,我还装没听懂,就是觉得她一贯贤惠大度,虽矫枉过正了些,但心是好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任老头摇摇头,笑道:“可不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你这样宽泛大肚量的婆母,痛痛快快就把掌家权撒手给了儿媳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儿。依我说,你也别生气,大儿媳如今愈发的较真儿,里头也有你的三分不是,你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儿媳们,再享清福罢。”
这话明贬暗褒,听得人熨帖,任夫人笑骂:“得得,还是我的不是了!反正老大两口子就要去外头,我不接也得接,都是你这老头子作怪,嘴皮子一碰就给儿子们分了家,若不然总还有二媳妇和三媳妇帮着!”
任兰枝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他和任夫人这种内宅妇人不同,考虑的向来不是这种掐尖拈酸妇德妇功的事情,他想的是老大眼看着就要外任了,梅氏如此的心性是否适合带去任上——任学畅此次外任,可不是贬官的意思,虽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品级,看着京官外调是亏了,可实际上那才是个有实权能锻炼能力攒资历的好位置。江南盐政向来是肥缺,老大虽然还只是个偏职,可他上头的大人已经在那位子上连了两任,依着圣上历来的作为,是绝不肯让他三任的,免得地方盐政跟了别人的姓,只要安生待上两年,等他上头升入京城,任学金知道他家老大很有可能能拿下扬州巡盐御史的官职来。
到那时候,任兰枝打算着自己就退下来,专心教导孙辈,任家的担子就交给老大来扛了——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只要能安稳在上头任一两任,他日像林如海那样入阁拜相便是水到渠成,大有作为!
可扬州盐政历来是个泥潭子,世家贵族、豪商巨贾都牵扯其中,在那个位子上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错便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这就不光是男人的事情了,后院的女眷同样重要,就算不能八面玲珑给丈夫拉拢交好上官下属的夫人太太们,可至少不能捅娄子得罪人!可老大她媳妇能行吗?
“这事暂且不提它,你待会给金儿他媳妇拾掇些物件赏了,也算安安孩子们的心。”任兰枝看向任夫人,“我想的是,不能让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到任上去,老大媳妇的脑筋都被梅家教坏了,我不能让她跟老大招祸。正好趁着这机会,你把她带在身边,能扳回来你就教教,若是不能,那也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的账目,总之不能由着老大家的规矩来了。”
闻言,任夫人直起腰,疑道:“账目?可是有什么不对?”不能罢,梅氏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亏空的事儿来,账上能有什么事?
任兰枝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只是我前日翻了翻账目,倒是吓了一跳,孩子们大了,府里的花销多些很正常,可这多出来的不能是姨娘丫头身上的,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还有话,任兰枝却没说,那就是府里每年要多出两三万的花销,不仅是费在后宅多起来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往来上的,老大家的一味以为弄些金贵的物件作节礼表礼最好,可却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金银,看重的是合心意——想到此,任兰枝不由得庆幸当初只让梅氏做主她们房里的人情往来,府里的还是老妻掌管,若不然不知不觉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可想想大儿子越发沉默的性子,任兰枝也怀疑与这上头有些关系,怪不得老大向来自己操心同僚上司四时八节的往来呢,思及此,任兰枝如何能不心疼儿子。
任夫人最知道她家老头子的性子,心里虽有疑影儿,但按下不表只待闲了自己去看账簿子去。因道:“可老大膝下还没个嫡子,叫老大媳妇留下来,恐是不妥罢?”
说道这话,任兰枝心里头却是起了火:“嫡子?凭什么要嫡子?你知道昨晚上金儿大喜,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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