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剧烈得像大鼓一样“咣咣”地震动着耳膜。这会回过神来,弦一郎被自己一瞬间失控的可怕念头吓的浑身发冷。
那可是好朋友幸村啊!
只是想用水花稍微烫到幸村一下,让他在爷爷面前丢脸,又不会真的烫伤。弦一郎脑袋里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开脱着。
别说傻话了!
弦一郎狠狠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怎么能连爷爷教诲的武者七德都忘记了!耍心眼欺负人,欺负的还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还算什么武士!
仿佛为了自我惩罚一般,弦一郎用力狠狠捶打着膝盖。
“真田,你膝盖疼吗?”清亮的声音突然传过来。终于从真田妈妈魔爪中暂时解脱出来的幸村俯下腰趴过来靠近真田,关切的盯着他。
“没事吧?”幸村目光探询。
弦一郎囫囵摇了摇头。
幸村这才放心的坐回团垫上,“原来真田今天腿疼啊。”他笑眯眯的,“我还以为真田生气了,才不和我打球。”
“没有……怎么可能……哪有生气……”弦一郎磕磕绊绊的反驳,黝黑的脸涨红到几乎发紫,猛然被幸村这样直接戳中心事,原本就因恶念而心虚的他几乎羞赧的无地自容。
“我腿有点疼。”他仓皇承认道,终于不得不再次违反自己的本性撒了谎。
“怎么会突然腿疼?”
不等弦一郎反应过来,真田妈妈已经紧张的扑到儿子身边,在他腿上尝试性的按着,“哪里疼?这里?酸酸的疼还是刺刺的疼?”
真田老太爷也放下茶盏皱起了眉,“不会是生长痛吧,弦一郎才八岁。我就说,不该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汉堡之类的西洋玩意,含什么素之类的东西……”
没想到自己一句不得已的小小谎言竟然引起了家人这样大阵仗的恐慌,弦一郎简直快被自己内心铺天盖地涌上来的愧疚压垮了。
那之后,弦一郎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使紧张的要带他去看医生的妈妈相信,自己真的只是运动过度腿部有点酸疼而已。
随意撒谎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接下来半个月,被妈妈强迫着灌了十来锅油油腻腻的豚骨汤,弦一郎懊丧地追悔着。
那时候,几乎腻歪到吐的他,才终于理解了那天告别时,幸村脸上那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还是后来的事情而已。
眼下,一个更大的危机正横旦在弦一郎的面前。
“弦一郎,团子呢?”真田妈妈望着怀里瞬间变得僵硬的儿子,“喊她一起来吃糕点呐。”
不求人
章八
完蛋了!
弦一郎的脑袋里霎时空荡荡一片,只有这三个字在不停地循环播放着。
那时候年仅八岁的他还不懂得,撒了一个谎就会不得不一个接着一个持续撒下去的道理,他只是隐约发觉,自己头一次在短短的时间内,迎头直面了这么多次“完蛋”的糟糕情绪。
之前只顾着介意,几乎将壁橱里的六条团子忘之脑后。弦一郎的后背瞬间有冷汗流了下来。
“妹妹出去玩了!”
迟疑片刻,弦一郎几乎是尖叫着再度撒了谎,声音听起来都扭曲了。
真田妈妈奇怪的扬起眉毛。
真田家大宅位于远离街区的山麓,附近好远才依稀有几户人家,六条园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跑出去玩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太过可疑。
还不等妈妈继续开口询问,弦一郎便硬着头皮继续撒谎,“妹妹认识了附近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出去……出去玩手球了!”
一口气在长辈面前撒这么多谎,老实忠厚不擅长撒谎的弦一郎几乎快被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哭了出来。幸运的是真田妈妈没有再追问什么,弦一郎终于避免了被迫不停撒谎直到哭出来的下场。
他只顾着冷汗淋漓的后怕着、庆幸着,便没能注意到妈妈眼中一闪而过的好笑与玩味,也没能发觉,总是喊着“团子团子”的自己,下意识的用“妹妹”来回避六条团子名字的事实。
“幸……幸村。”
站在家门口送走幸村时,弦一郎迟疑着喊着好友的名字。
他强迫自己尽可能诚恳的望进幸村的眼睛里,认真的解释道:“团子是美咲妹妹的小名。”
“真田。”幸村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像是要说些什么。
弦一郎一头雾水的盯着表情奇怪的好友,等待他接下来的话,然而幸村最终仅仅微微眯起眼睛,“下次再一起打网球。”
因为这句话而想起了自己刚刚赌气不和幸村打球的事情,弦一郎再次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眼神闪烁着不敢去看幸村,沉重地点了点头,“喔,好。”
当弦一郎终于有时间回去房间打开壁橱时,里面等待了太久的小小少女已经抱着被子蜷成一团,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站在壁橱前楞了片刻,弦一郎缓慢地在壁橱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望着六条团子那不知世事的安静睡颜默默地发起呆来。
一天之内发生了那么多让人难受的坏事,对家人撒谎,对朋友起恶意,弦一郎简直快被这样陌生得可怕的自己气死了。
好在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让弦一郎稍微高兴一点,他总算成功保护了六条妹妹,令她可以安安心心的睡在这里。至少这一点,他像一个武士应该做的那样做到了。
所以,就算已经犯下了那么多过失,或许他还将来还是能够成为一名武士的?
至于这种保护究竟有没有必要性,弦一郎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那时的他,只是坐在壁橱前看着里面的六条团子,一边难过着,一边高兴着。
那天事情之后的好一阵子,弦一郎都不开心。
六条团子还是对他一点都不友善,不和他说话,不理他,只抱着童话书趴在桌角自顾自的读着——当然,这其中或许还有弦一郎不再答应替六条团子写作业的缘故。
幸村倒是和往日一样,经常来找弦一郎打球。但弦一郎每次看到幸村都会觉得愧疚,久而久之,他渐渐地不喜欢见到幸村了。
这也不能怪弦一郎,一个总让你一见面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人,谁都不会想经常见到的。
可是,幸村是弦一郎最要好的朋友,他一点都不想讨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小孩子的消沉情绪并不容易隐藏起来,真田妈妈很快便察觉了小儿子的不对劲。吃饭时的无精打采,练习剑道时的三心二意,连书法都越发的向狂草体靠拢。
这可看起来大大的不妙。
好在真田妈妈不像爸爸那么严厉,就算沉默内向的弦一郎不愿意把心事讲出来,妈妈也不会刨根问底的逼问。
她只是笑眯眯的提议带孩子们外出郊游散心。
其实所谓的外出郊游,也不过是去家附近的山上采野菜。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看起来长的差不多的草丛里,竟然藏有各形各色名字不同的植物,还可以用来做菜,听起来又神奇又有趣。
虎耳草,蕨菜,蒲公英,就连在学校的植物课上,弦一郎也没有一下见过那么多可以吃的植物名称。他卷起裤脚,挽着袖子,一手提着小铲子,在茂盛的草丛里穿行着,一扫之前心中的阴霾,快活的挖个不停,简直把什么幸村、什么恶意、什么消沉通通抛去了九霄云外。
当高烧不止的弦一郎裹在被子里,不停打着哆嗦时,才终于懊丧的发觉,自己早该知道,神灵是不会那么轻易原谅犯了错误的人的,那么开心的挖野菜之旅,其实只是他倒霉的开端而已。
头疼欲裂的他朦朦胧胧中体会到了,“乐极生悲”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
堵塞的鼻子隐约嗅到了一丝异味,妈妈端着一碗颜色浓重的液体走进房间。碗里的据说是什么干香菇汁,治疗感冒发烧的良药。弦一郎从小体格健壮,最多只有过轻微的感冒,自然没喝过这种东西。
浓重的汤汁一入口,味道就迅速弥漫在口腔的每个角落,强烈的刺激着弦一郎因重感冒而麻痹的唇舌。
不是可以用“苦”“涩”之类讨厌的词语来描绘的味道,那怪异的味道与其说是难喝,倒不如说喝了它心情都会变差。
如果是国中时期的弦一郎,大概会用“猎奇”两个字来形容它,不过,此时年仅八岁的弦一郎贫瘠的词汇量里,还没有可以用来描述自己现在心情的词语,他仅仅是痛苦的抓着嗓子,要吐不吐的挣扎着。
“不可以呦。”真田妈妈爱怜的抚着儿子的额头,“这是奶奶亲手为你熬的,好好喝下去,感冒很快就好了。”
“良药苦口”,在妈妈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忍痛喝下那碗汤汁的弦一郎此时还不忘回忆爷爷教给他的这句成语。
粉色的影子在门外一闪而过,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的弦一郎敏感的意识到,那是六条团子长长的连衣裙摆。打他生病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六条团子。
说起来,弦一郎遭遇的这场来势凶猛的感冒,正和六条团子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那时,当太阳渐渐位移到头顶,林间茂密的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不知不觉变得灼热时,大家开始把挖到的野菜在空地上集中起来。
不同于老老实实捧着一大堆野菜的弦一郎,从茂密的草丛中缓缓走出的六条团子还是一副安静又怯生生的模样,白皙的小手提起罩衫的前摆两端,里面满满的兜着些天蓝色的花。
弦一郎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他早就猜到,六条妹妹肯定挖不到什么野菜的。她那么爱干净,平时手上不小心沾上些什么,就会扑到水池前用肥皂洗个不停。要用小铲子挖土,还要把脏兮兮的野菜连根拔起来,这家伙肯定要偷懒的嘛!
虽然偷懒不是好事,从不偷懒的弦一郎平时也不爱和偷懒的人做朋友,不过这次,他觉得没关系,六条妹妹尽可以偷懒好了,有他弦一郎在呢!
他埋头一个劲的在草丛里忙活,早就连六条妹妹的份一起挖足了。
不等弦一郎豪气万丈的站出来表白一下自己的功劳,真田妈妈笑着迎上去,“啊拉,团子收获很多嘛。”
六条团子表情奇怪的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用罩衫将花朵们拢起来。
“是桔梗花呐。”真田妈妈笑盈盈的招呼着她,“在树林里找到的?”
小小的少女无声的点点头,把一兜蓝色的桔梗花向怀里更加拢紧了一些。
“摘到这么多花,可真是不容易,这一片野生的桔梗不多呢。”话锋一转,真田妈妈双手叉腰立着,对着地上小山般的野菜,犯愁似的皱起了眉头,“呐,弦一郎,你挖了这么一堆野菜,准备起来可要费功夫了。”
“没事,我来扛!”
八岁的弦一郎扛着一大口袋野菜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望着前方那欢快跳跃个不停的嫩黄色裙摆,心情仿佛也随之跳跃起来。
自从挖野菜归来后,六条团子便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看向弦一郎时,脸上也多了些笑影。难得见到六条妹妹对自己笑,弦一郎心里欣喜的简直不知如何自处,慌忙借口去厨房看妈妈收拾野菜,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待到做好心理建设的弦一郎再踏进自己房间,拥着满肚子话题准备同六条团子增进下友情时,见到的竟是另一番场景。
满脸黑漆漆的小姑娘靠在壁橱上,大张着嘴放声大哭着,边哭还边用沾满墨汁的双手在脸上抹着泪。
弦一郎楞住了。
不是因为满脸墨汁的六条团子活像熊猫,看起来非常可笑。
他从没见过六条团子这么哭过。
在他的印象里,会用这样毫无形象的哭法的女孩子只会是真田美咲那家伙。六条团子就算跌破了膝盖,也只是小声的抽泣着,无声的从眼睛里流出两行豆大的眼泪来。
弦一郎其实很讨厌哇哇大叫着蛮不讲理的哭法,每次真田美咲一哭,他就觉得非常烦躁。可同样的哭法,他觉得六条团子的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弦一郎只是觉得,他现在心里涌动的不是烦躁,更像是……焦虑?
闻讯赶来的家人们抱起嚎啕不停的六条团子好声好气的哄着,高高的身影隔开了弦一郎望向六条团子的视线,他转开眼睛,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个大大的虎型砚台上。
六条团子就是玩这个东西弄的满手墨汁的。
砚台中央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吸引了弦一郎的注意力,他很快意识到了那东西是什么。从一些还没捣碎的边角勉强还能认出,那是六条团子像珍宝一样从山上兜下来的桔梗花。
那天晚上,当家人们都睡下之后,真田弦一郎做出了他八年人生中最具勇气的一个决定。独自上山摘桔梗花回来。
不是不怕的。
虽然真田弦一郎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可半夜里独自上山对于八岁的他来说,还是太过恐怖了。远山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旁的树林间里也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黑影在闪动。尽管右手紧紧握着竹刀,一路上,弦一郎还是心惊胆战的瑟缩着肩膀。
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爬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弦一郎突然记起爷爷说过,这山上是有野猪的。那种蛮横的东西发起狠来,几个成年人都对付不来,万一遇上的话,弦一郎肯定打不赢。
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上头顶,他几乎想要退缩了。
但他不得不坚持下去……一想到六条团子嚎啕大哭的脸他就着急,着急到怎么都睡不安稳。而且他觉得,六条团子错用墨代替杵来捣桔梗花,结果捣成一滩墨汁这件事情,他弦一郎也有责任——如果他没有窜去看妈妈做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真田弦一郎是一名小武士,武士就是要为了自己的责任赴汤蹈火。
壮着胆子在山上忙活了大半夜,弦一郎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溜回家里。
捧着一大束沾着露珠的天蓝色星形桔梗花,轻手轻脚的放到六条团子房门外,弦一郎飞速逃回自己房间躲进了被窝里,心里暗暗期待着对方起床后看到那些花儿时的表情。
然而,弦一郎终究没能够看到六条团子脸上重新绽放的笑容。第二天早上,他就开始不停的打喷嚏,紧接着以迅雷般的速度被病魔重重打垮在被窝里了。
就算是夏天的夜露,掉以轻心也是要吃苦头的。
白板,和!
章九
拼命吞咽着口水试图去除嘴里残留的香菇怪味,弦一郎忍不住费力的抬起脑袋,目光在门口来回的探寻着。鉴于六条团子平时体质就弱,真田妈妈早早下了禁令,不让她来看弦一郎,防止被传染。
不过,她还是悄悄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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