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一个少年女子步履轻快踱了进来。
方秀才读书入了迷,开始并没有觉察有人进店。一阵异香扑进鼻子,方秀才觉得好闻,多嗅了几下。抬头去看那香味来源,才见到新进来一个人,仔细看去却又是酒楼里见过的那个女子。那女子生得脂粉气也就罢了,身上这么香,定是才去逛了胭脂铺子。
这爱脂粉的女子和会做针线的秦小猪,越发像是一路人。方秀才实在没法把秦小猪那样的,和这小书店联系在一起。就皱着眉头,转身把后背朝向那人。那人不知道方秀才的心思,她走过秀才身边,到了一排山水游记架子前停下。也找出一本书,在那里安静翻看。方秀才便也慢慢忘了这人的存在。
又过一会,突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喧哗吵嚷。这吵嚷声越来越大,竟是一路往这间书铺来了。紧接着,一个细长身子、青白脸的女子跌进店堂。那人脚步不稳,落地就跌了个跟头,险些撞着画案,竟是被人下力推进来的。屋里三人被打扰,只得从文字上移了目光,抬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女子身后,跟着就进来一个五短身材,形容粗壮的男子。怀中抱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其后还有两个小小子,另有一起子看热闹的闲人跟在后面。一时间店里男子叫嚷、婴孩哭闹,先前女子的低低讨饶、闲人们的相互议论,把这超凡脱俗人间仙境一般的小书铺子,生生弄成了菜市口。
店主再也坐不住,起身迎向那伙人。那先前跌进来的人,店主也认得。是这里的常客,本地书院里的生员,姓沈名茂德,字致远。幼有慧名,七岁能诗,却生在破落人家。父亲是个病秧子,母亲嗜赌。
沈茂德还幼小时,因着才名,便被周围有男孩的人家惦记。
却不想被她母亲拿去八字,与那市井屠户换了偌大好处,定下门娃娃亲。幼时不晓事也就罢了,长大成人后,沈茂德如何愿意这门亲事。她以学业为名,拖拖拉拉不肯完婚。屠户一家眼见得,沈茂德进了郡学做生员,又哪肯放着到手的秀才媳妇溜走。一面拿着赌债欠条,打点两个老的。一面拿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压迫沈秀才。
大义亲情在前,沈茂德只得就范。最终拖拉到前年,才与屠户之子窦大碗结亲完婚。成亲之后,二人志趣不同,说话常是鸡同鸭讲,倒叫邻里看了许多笑话。沈秀才不事生产,只每月从学里领些米粮,也尽数叫窦大碗折腾回家换做银钱,充作自家私房。
沈秀才日子过得苦闷,心情郁结。她原就喜欢到这家书店来看书,成亲之后,来得更勤。只是以前多看经史子集,如今却爱看话本杂记、神仙方志了。闲书杂书看的多了,无心向学,功课上也拖沓起来。月考、季考、岁考,先后失利。从一等廪生降到了二等,又从二等廪生降到了增生。
尤其是岁考,不比前二者是学里的师长出题考试。乃是学政大人亲自监管考察。按照成绩高低,定优劣明赏罚。这可是来真的,不是玩笑。共分六等,一二等递补廪生、增生,都有赏。三等如常,不赏不罚。四等就要吃些苦头,被挞责。五等生员递降一等。到了六等,就直接开除了。
沈秀才等级降下来,没了廪粮,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开除。
窦大碗见沈秀才前程黯淡,也渐渐对她失了尊敬,呼喝打骂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生了女儿后,越发在沈家作威作福。将沈秀才家三个,也当作他自家里带来的仆役一般呼来喝去。
沈秀才的娘只要得了银子,就万事不管,做什么都使得。沈秀才的爹身子骨不好,为着老爹,沈秀才只能服软,对窦大碗百依百顺。
只有一样,秀才爱读书,以往还能把多余的廪米拿去换钱买书,如今这项进项没了。她常来这家书店,与店主熟悉。便放下脸面,开口求店主,用抄书抵价,卖些书籍与她。
店主也喜欢这位客人,知道她如今困厄,也愿意帮她,便一口答应了。从此,沈秀才得闲便来这里抄书。她多年寒窗磨砺,饱读诗书,毛笔字写的又工整漂亮。文章经她梳理,更加字字珠玑,妙不可言。虽然手抄书比印制的书籍要贵上几分,可真正内行人,还是愿意买沈秀才抄写的书籍。
此事与沈秀才而言,也只是说出来不好听,其实有大大的实惠。首先是可以免费看书,其次是抄录几遍,加深记忆。杂书什么自不待言,金石文章也抄了不少。沈秀才自觉,慢慢可以静下心思读书了。比之先前,她虽知自己情绪浮躁,却无可奈何,情况好上许多。
一来二去,沈茂德读了不少书,也赚了几本新书钱。这钱到她手里不长久,转眼又还给店主换成了书。沈秀才不敢把这些书往家里搬,统统存在书院里。便是带了回家,也要妥当藏了,不敢叫那人看见生事。
昨日秋闱归来,家中只得老爹一个。她那赌鬼老娘又是一夜未归,不知道在哪处混场子。至于窦大碗,早带着女儿和伺候他的那两个小小子,去屠户家住去了。
沈秀才眼前清净,有心犒劳自己,便翻出本新买的精装话本看。她看书看得高兴,却撑不住疲乏,最后怀抱着宝贝书沉沉睡去。也是一觉睡到今日响午,不想那窦大碗突然返回,一眼就看到了沈秀才怀里的那本光鲜的书籍。
沈秀才就此倒了大霉。方秀才等人席间吃酒的时候,沈秀才正被窦大碗揪住耳朵,跪在地上交代那本书的由来。见她咬死不说话,窦大碗叫一个小小子去书院里,翻捡沈秀才的包裹用品;另一个在自家翻箱倒柜。沈秀才拦阻不得,这一查找就找了个正着。
秀才娘子的宝贝书们,尽数被窦大碗收缴。这窦大碗跟着沈茂德过日子,也知道书本有多金贵。一下看见那么多精致漂亮的书籍,他便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面前。又把沈秀才的老爹拉出屋来,一同在旁边站着,逼问沈秀才这些书是哪里来的。是偷是抢要交代清楚,若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那买书的银子又是哪里得来。
沈秀才见不得老爹跟着受连累,一时意气,说了实情。窦大碗一听,这还了得。这么大笔的银子,他竟然都没经手过便全换了这堆吃不得用不得的东西,真是浪费之极。于是大骂沈秀才败家,穷儒酸丁平日不赚钱养家,指望他的嫁妆过活。得了银子,却私下昧了,尽买这些无用的死物碍眼。
说到后来,越说越气。一不做二不休,便拿了沈秀才,抱着丫头,把人亲自押到店里来讨要银子。
正文 第五十一章书店店主夏典
方秀才总算弄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私下里叹了一句:“果然世间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
书店的店主姓夏,单名一个典字。不知哪里人氏,家有余财,爱看些七七八八的闲书。家中见这人读书怕是不成,也走不了仕途。便出些银子与她做本钱,叫她自谋出路去。夏典不是个死读书的,有些经济头脑。便拿了银子,跑到这郡学附近选了个店面,做书籍生意。
只是她一读起书来,做生意就不大上心。又因着她这一拿起书本便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至今也无人愿意嫁她。她原还有些遗憾,毕竟娶夫生子是人生大事。没有夫婿,哪来的娃。可如今见了沈秀才这副模样,又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还是单身。
方秀才那句抱怨的话说得声音极低,偏生就有人听到了。也不是别个,就是那位样貌极好的女子。按说纵然她有不同意见,当此时节,也该赞同方秀才几分才对。哪晓得这人反应如此奇怪,竟是恨恨地剐了方秀才老大一个眼刀。方秀才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到了不同。她也不想着把话圆回来,秀才倔脾气上头,张口来了句:“这位姐姐,这样看我,难道我说的不对。”
那女子似乎认准了方秀才就该放低姿态,说些软和话才对。哪想到这人居然还敢反过来质问与她,冷笑道:“那沈秀才得了银两却不养家糊口,大好女儿赖着男子嫁妆过活,难道还有理了。”方秀才听了,觉着这女子声音清越,可这话实在不入耳。
跟许多读书人一样,方秀才还真没考虑过一家子过活,还有柴米油盐这些事,便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屠户之子,不晓得读书之事也罢了,难道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都不懂。嫁给了秀才,还如此行事,真是辱没了沈秀才的家门。”
这话说的犀利。那女子闻言柳眉倒竖,又要开口呵斥,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小子从人墙间钻出来。一路跑到那女子跟前,附在耳上嘀嘀咕咕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那女子见这小子出现,先是面色一冷,待听了小子的传话,又面露喜色。这两人举动,看得方秀才又有些不平,摇头晃脑道:“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耳鬓厮磨。”
那女子却似得了什么好消息,理也不理方秀才,径直向夏典一揖告辞,便和那小小子挤出人群走了。夏典见那女子向她行礼,也顾不得和沈秀才一家大眼瞪小眼,躬身还礼。夏典弯下的腰还没挺直,那女子早跑没影了。方秀才见那女子步履匆匆,连礼都不及行完,她又有些个心向店主,越发看那女子不过。走到夏典边上,提醒道:“店家,那人已经走了。”
夏典支起身子,定睛一看。果然,哪还有那人的影子。她听出方秀才话里在为她不平,笑道:“走了好,走了好。你不晓得,你我今个都是避过一场劫数。”方秀才适才和那女子的争吵,她没有细听,也大致猜出七七八八。知道这位书生是个死心眼,却不是个有坏心思的,便也愿意提点两句。
方秀才大奇,不知此话怎讲。夏典遇到麻烦了,在场有眼睛的都看到了。可此事跟自己有何干系,她哪来的劫数可言。只是现下店里局面混乱,方秀才不好就拉着夏典问这事,便先候在一旁。夏典也只得空和她说了这一句,便要去应付窦大碗了。
沈秀才干站在一旁,里外折了脸面,脸烧得不行。大好女儿,险些眼泪要掉下来。她自觉对夏典不住,没开口说话,便是深施一礼。夏典忙拉起沈秀才,口中还道:“这如何使得,又不全然是你的过错。”
扶起秀才娘子,夏典走到窦大碗跟前也施了一礼。窦大碗本来准备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上这上来就行礼的,居然一样也拿不出手,讪讪地对着夏典还礼。旁边看热闹的,见双方终于到一处了,都安静下来,要看接下来的好戏。
夏典见场面略微安定,能听到说话了,便对沈秀才道:“致远贤妹,此事你确有不是。”沈秀才张张口,欲言又止。夏典又走到窦大碗跟前,开口道:“沈家妹夫,这事你也有错。”
窦大碗没有沈秀才的涵养,闻言气呼呼地用鼻子哼哼。
夏典不给这二人开口的机会,又道:“秀才得了银子不养家,只一味买书,这是不对的。人又不是神仙,只要读书便辟谷了。”这话说出来,许多人都笑了。窦大碗听不懂辟谷是什么意思,但听着前面的,知道说的是责怪秀才的话,便也安静听下去。夏典说完秀才,转身对上窦大碗,道:“沈家妹夫,秀才是读书读出来的。你不给致远读书,她怎地去为你考状元,做大官挣诰命。”
窦大碗眉头一拧,本打算辩驳那句不给秀才读书,听到诰命二字,脸上又露出喜色来,道:“我一个男子,哪懂那么多,我只管一家大小吃喝。店主人家,你既然称呼秀才致远,想来也不是外人,该清楚我们家的情形。
家里岳父起不了身,岳母终日不挨家,到家也就是管我要银子。我哪那么多银子去填她那个窟窿,偏生沈秀才在学里不争气,得了几分银子也不往家里拿。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生过活。”说完,窦大碗一手抱着孩子,另只手掏出块帕子来擦眼睛。沈秀才在一旁默然不语。
夏典开口叹道:“如此妹夫也确实辛苦了。”就问书拿来没有,跟着窦大碗来的一个小小子举起个包裹,道:“都在这里了。”
夏典腾出一块画案,从那包裹里把杂书挑出来,对着窦大碗道:“沈家妹夫,这些个是些杂书,进学用不到的,我全数与你退了。”又指指剩下的两本,道:“那两本是圣人文章,考学用的着的,且留着给致远看吧。”
窦大碗见只剩了两本,夏典退钱退得爽快,话也说得入耳,便也大方道:“既是用得着的,那就留着吧。”
沈秀才如今再没有什么脸面剩下,接过夏典递过来的两本书,和一小包散碎银子。头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行尸走肉一般跟着窦大碗走了。余下诸闲人得了磕牙吹水的谈资,也各自心满意足散去。书店里片刻人走屋空,又恢复了平静。
方秀才直看得面有戚戚,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自家樊大郎虽也不读书,可胜在人品清秀端庄、性子温柔娴良,可比这位窦大碗不知道强上几里地去了。见夏店主终于闲了下来,便过去与她攀谈,问起那劫数的情由。
夏典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现在还记得。两人互通名姓,她请方秀才在椅上坐了,沏了两杯茶端上来。两人倚着小几坐了,她这才开口道:“方贤妹可知刚才与你口角那人是谁?”
方秀才摇头道:“不知,只午后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也是我看见了她,她却没看见我。”
夏典端起茶品了,笑道:“那你可知当朝有个二皇子。”
方秀才不知夏典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的什么意思,老实回道:“略有耳闻。”
正文 第五十二章捡来的葳蕤
这二皇子的行事举国出了名,谁没听说过一两件他的作为。方秀才只说有所耳闻,没有大发议论,斥责这位少爷言行如何有违圣人教化,实在厚道。
夏典闻言笑而不语。方秀才心眼直,被夏典笑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骇道:“难不成,那人竟是他!”
夏典笑容愈盛,方秀才喝了几口茶水压惊,又觉不对,问道:“那位不是该在宫中待着吗?”
在方秀才看来,二皇子就跟洪水猛兽一般。搁在哪里,就算不害人,也会带坏许多大好男儿。这么一想,又幸亏那人是个皇子。甫一出生,便圈养在深宫内院里,接触的人不过是些内侍宫女。就是祸害人,也只在宫墙里头祸害去。
她听了夏典的话,觉得有些幻听。若适才的女子果真是二皇子扮的女装,那这人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