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翠萍也已走进牢房,提起地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直接抓起华年的手,硬塞进华年的手中。「这地方的空气又湿又臭,你还想浪费多少时间?快点给她一个痛快,我们也好早点回去给太后一个交代。」
翠萍强硬的语气中满是责备,华年自知自己的软弱已经惹恼了她,老老实实地接过酒杯不敢松手。但是一想到杯子里盛的是穿肠破肚的毒药,双手就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翠萍见她那不中用的样子,深深地皱起眉头,直接抓住她的手把酒杯向仰头等死的兰妃唇边送去。
「啊。」兰妃没有呼救,倒是华年吓得叫了一声。
因为眼看酒杯就要碰到兰妃嘴唇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来,一把抓住了华年颤抖的手腕!
华年的手顿时不再抖了,而是突兀地停在半空。毒酒从杯口漾出一些,洒在华年的手指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个瞬间,华年还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呆滞的视线下意识直直地盯在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心脏剧烈地紧缩了一下,不用回头就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这时耳边紧接着传来翠萍的惊呼:「静王爷?」
华年的脑海中刚拂过「果然如此」四个字,就听见乌兰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当年就是这个毒妇残忍地害死我的母妃,今天这个大仇应该由我来报。」说完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乌兰静一手揪住兰妃的头发,一手抢过华年手上的酒杯,朝兰妃的嘴里灌下去。
毒酒过喉咙的瞬间,兰妃立即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趴在地上那柔若无骨的身体猛地抽搐了起来,紧缩成一团。难以毒药折磨的兰妃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张开干枯的五指猛地向华年的肩膀伸去。
华年吓得反射性地向后躲开,但是速度依旧慢了半拍。眼看就要被兰妃尖锐的指尖划破脸颊的时候,乌兰静突然□两人之间,把华年挡在自己身后。兰妃一把揪住乌兰静的衣服,而乌兰静也同时扼住她的手腕,猛地向后甩开。
兰妃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整个人贴着地面向前滑出数尺。瘦弱的身子擦过铺在地上的稻草时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这时兰妃已经痛得无力挣扎了,她就像一只被敲晕后脖子上又挨了一刀的鱼,本能地微微抽搐了几下,眨眼之间就已不再动弹。
这时候牢房中阒静无声,所有人都被冻住似的,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亲手把毒酒灌进兰妃喉咙的乌兰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面朝下趴在地上的兰妃好半天没有反应。
华年和狱卒吓得不敢说话,怔怔地盯着兰妃的尸体,仿佛担心她还会突然跳起来发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死寂的牢房中传来一声:「她死了。」翠萍的声音搅动凝滞的空气,令其他人渐渐恢复神志。
昏昏沉沉的华年刚想站起来,但是膝盖还没有伸直,眼前就蓦然变黑。紧接着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刹那间失去了意识。当她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上半身已经靠在乌兰静的怀中。
乌兰静扶着华年站在牢门边,用略带命令的口吻对翠萍说:「你先回去向太后复命吧,我带华年与御医局一趟。」
翠萍看到乌兰静态度强硬,自然不敢反抗,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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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静扶着华年转身离去。当华年拾级而上,踏出天牢门口,呼吸到户外清新空气的那一刻,她有一种死而复生的错觉——刚才挣扎在地狱之中,现在才终于返回人间。冬季的风有些刺骨,扑面而来时令华年脸颊微微刺痛。她下意识把头埋向乌兰静的臂弯,但是下一刻才蓦然意识到他俩早已不复从前。
「你为什么来了?」华年低着头,用有些冷漠的声音问。她很想推开乌兰静,但是身体却使不上力气,下意识跟随着乌兰静的脚步向御医局的方向走去。
乌兰静低头看了华年一眼,见华年目光低垂一直盯着脚边,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答道:「刚才在路上看到你与翠萍端着鸩酒向天牢的方向走去,我便猜到太后吩咐你干什么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跟了上去。事实证明我跟对了,你如此善良,如果真的亲手杀了兰妃,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吧……」
不等乌兰静说完华年就用力摇头说:「我一点都不善良。从十年前我来到北燕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就充满仇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青州报仇。哪怕我杀不了你们,但是在我的梦中,你们已经死过无数次了……」想起曾经的噩梦,华年的眼前愈发晕眩,全身重量都向乌兰静的方向压去。
乌兰静稳稳地扶着她,一语道破她的伪装:「你说谎。就算十年前的你一心只想报仇,但是现在的你已经变了。」
无法反驳他的华年沉默了很久,终究只能露出凄凉的笑容,无力地说:「我原本不是这样,我想做回从前的自己,但却再也找不到方法了……」
五年前正是乌兰静把她从仇恨的深渊中拉了出来,让她看到新的未来,有了新的憧憬。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的华年再也无法把乌兰静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从前的自己。
也许那个寂寞地坐在雪地中、静静地望着南飞鸟雀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现在这个分不清恩义和仇恨、辨不明敌国和故土的景华郡主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令华年不敢面对。
也许是因为有太多私话要讲,乌兰静故意带华年绕进僻静无人的小路,两人沿着狭窄的石子路行走在常绿的小树林间。隔着层层叠叠的枝叶依稀可以看见远处的大路上有侍卫和宫人穿梭往来,但是他们却仿佛行走于另外的世界,与乌兰静和华年相隔遥远。
在这个隐蔽的地方,乌兰静不用顾忌其他。他突然停下脚步,敞开双臂猛地把华年抱入怀中,激动地说:「华年,是我不对。我太愚蠢、太自负了,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那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说话的同时更收紧双臂,被他抱如怀中的华年只感到骨头都快被捏碎了,根本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从皇上那里听说你高烧昏迷的消息后,我就知道我犯了大错。我已经不可能再离开你,然而却妄图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看不到你的这些天,我的心中没有一刻安宁。一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就不敢想象将来……」
直到这时,华年才中惊恐中冷静下来,渐渐听清了乌兰静深情的话语、愧疚的自责。
被箍住的身体不再痛了,全身上下的感知都集中在紧缩的心脏上。脑海中迷迷糊糊的,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这是真的吗?乌兰静后悔了,认错了,终于想要挽回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华年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只觉得有些讽刺,有些好笑。
要想一刀把相连的两颗心砍开很简单,只需要手起刀落的一个瞬间;但是若想重新将其修复,便不是随便用针缝几下便能完好如初。哪怕真的连起来了,但是伤痕永远都在,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隐隐作痛。
「静……」华年微微吸了一口气,令自己保持冷静。她努力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轻轻抬起头,仰望乌兰静熟悉的脸庞,说:「虽然我也很想告诉你,我也无法离开你,无法想象没有你的将来……但是这几天我也想过许多,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所以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而是感谢你让我变得坚强和冷静。但是你说错了一点,我不需要出卖感情骗取皇上对我的保护,因为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我已经不想再爱任何人了。我只是一个囚犯,没有资格奢望爱情。感谢你陪我度过了像梦一样美好的五年时光,现在我终于醒了,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全部,我在长乐宫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乌兰静惊愕地望着华年,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华年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冷静,虽然在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痛得滴血,但是平缓的口气中却透出淡然和成熟。「静,这次轮到我来忠告你了。若月娉婷即将入宫,我在长乐宫中宁静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若不想被我牵连,就只和我当普通朋友吧。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留下这句话后,华年转身离去。她虚弱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乌兰静的视野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就是那啥……你叫我滚,我滚啦,你叫我回来,对不起,我滚远啦。第2部分完了,故事已经讲到三分之二啦。还有20章就写完了哈。
、041 选妃立后
两个月后,漫长的冬季迎来尾声,气候一天天转暖。每次暖风吹拂过后,光秃秃的树枝上都会冒出一些新芽。耳边环绕着清脆的鸟鸣,微风送来淡淡花香——皇宫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长乐宫中,华年自兰妃死后已经成为太后的心腹丫鬟,搬出了从前的四人间,与翠萍住在一起。
翠萍比华年略长数岁,伺候太后方面更是前辈,于是便由她□华年。翠萍虽然严格,但是比从前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的冬梅亲切多了。习惯被冬梅呼来喝去的华年转归翠萍□后,只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感觉,心情不再像从前那般压抑,气色也好了许多。
刚与乌兰静分开时,华年总是牵挂惦念、拿不起放不下,但是自从两个月前送走兰妃后与乌兰静坦诚而谈,华年的苦劳和纠结都渐渐消散。她不再患得患失,而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如今长乐宫的丫鬟中,华年的地位仅次于翠萍,所有人见她都会谨慎恭敬地低头问安,羡慕她。不过华年心中却对太后有所芥蒂,虽说不至于背叛太后,但是要对她殷切掏心却是不可能了。太后似乎也感受到华年对她的敬而远之,对华年不如对翠萍那般信赖放心。
天生缺根筋的皇上觉得太后原谅华年是一个天大的好现象,出入长乐宫比平常更加频繁,每次见到华年总是嘘寒问暖,令华年不知如何应对,生怕又被太后警告。不过这种现象只持续到一个多月前,以若玉娉婷入宫那天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越过这条分界线之后,皇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长乐宫避之不及,不但不再主动造访,甚至有时太后主动邀请,他还要找诸多借口推诿搪塞,每次都闹得太后与娉婷十分扫兴。
娉婷当初入宫的理由说是陪太后赏梅,但是现在气候转暖,梅花早就凋谢,满园尽是春花竞相怒放,可娉婷依旧没有出宫回府。
华年看在眼中,心如明镜,不用任何人提点,她自己就猜到太后必然要在这个春季为皇上立后选妃。而娉婷恐怕从此以后将一直长住皇宫了。
这天皇上像往常一样来找太后议事。华年侍立在门外,刚开始时两人温言细语、相谈甚欢,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起了争执。华年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低着头,故意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即便如此还是能听见皇上扯着嗓子嚷嚷不立娉婷为后。最后太后忍无可忍也发了狠话,说这次不管皇上同不同意都要下令户部着手主持选秀,让皇上尽早确立后宫。
听到这里,华年不由想起从前在藏书阁看到皇上为了不立后而悬梁苦读的样子,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皇上大概也该认命了吧?
正想着就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华年蓦然回头望去,只见皇上怒气腾腾地冲了出来,仿佛用肉眼就能看见他背后冒出的熊熊怒火。
「皇上。」华年急忙走上前去。她的任务之一就是要送皇上离开长乐宫。
「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当了皇上还要任人摆布?国家大事悉听尊便就算了,朕的确不如她考虑周到,但是选妃立后这种事,难道不应该以朕的眼光来挑选么?」皇上一边气呼呼地抱怨,一边快步向长乐宫大门的方向冲去,速度快得华年必须小跑才能追上。
「就算是在民间,婚姻大事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皇上不要气坏了身体。」跑得有些气喘吁吁的华年善意地劝慰他。
然而话音刚落,皇上却停下脚步,刷的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华年。紧紧追在他身后半步远位置的华年差点一头撞到他的身上去。
「皇上?」华年诧异地抬头望着皇上又生气又委屈的脸,紧张得心跳渐渐加速。
「如果朕真令娉婷为后,你就不难过么?」
皇上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华年措手不及。
「咦?」华年愕然地睁大眼睛,呆呆地盯着皇上那张混合着难过和深情的脸,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几个月前藏书阁发生的事情。
当初华年光顾着烦恼与乌兰静的分离,几乎没有心思烦恼皇上的告白。那之后皇上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后悔,再也没有主动提及当日之事,所以华年下意识选择了遗忘,尽量以平常心面对明显对自己心怀爱慕的皇上。
被皇上真挚地目光直直盯着,华年仓促地低下头,装傻说:「奴婢为什么要难过?」
虽然是一个问句,但也算明确拒绝了皇上的期待,表明「无论皇上立谁为后都与自己无关」的立场。
华年不敢抬头,默默地等待着皇上的反应。然而皇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石化凝固。即便如此,华年依旧可以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就盯着自己头顶,带来丝丝刺痛。虽然华年拒绝与乌兰静重修旧好,但也不愿再接受别人。她只想平平静静地当一名普通宫女,不再沾染感情的纷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上凝固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他转身背对华年,迈着缓慢的脚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华年,太后虽然是朕的母亲,但同时又像一副镣铐锁住了朕的自由……」他之所以走得缓慢,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讲话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仔细的斟酌,绝非意气用事。
「朕继承皇位已经一年,太后垂帘听政原本只是为了制衡丞相,但如今范氏家族已经覆灭,她本该还政于朕,然而她依旧眷恋权势,要把朕操控于掌心之中。朕每次提到想要独自主持朝政,她都以朕年轻尚轻,不足治天下为由拒绝了。一旦朕想证明自己可以洞明世事,她就催朕立后。治国和立后根本就是两回事,一个前朝一个后宫,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以此为由威胁朕。」皇上真心信赖华年才会在她面前吐苦水,哪怕这些话作为一名宫女来说还是不知为妙。
华年劝慰皇上道:「奴婢倒觉得太后并非眷恋权势,而只是单纯想要早点含饴弄孙罢了。皇上也的确到了绵延子嗣的年纪,太后心急也不足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