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坐在第一个院子与第二个院子之间、正对着大门方向的堂屋屋顶上。倾斜的屋顶上积满了雪,依旧一身白衣的华年乍一眼看上去,仿佛就是檐角上装饰的雪人。
华年似乎早就发现了乌兰静,但却故意没有出声唤他。
乌兰静快步沿着走廊来到华年所在的屋顶下,顾不上积雪冻腿就直接跳进院子里,仰头大声喊道:「郡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华年没有搭理他,只是冷漠地移开了视线,看来还记得当日被欺骗的旧账。见状,彻骨的寒意从埋在雪中的小腿直传心窝,原本乌兰静盼望能看到华年对他笑一笑,没想到迎接他的却依然是这冰冷的美貌。
「郡主,你不要乱动,我这就上去接你。」乌兰静焦急地高喊一声,急忙钻进堂屋四处寻找可以登上屋顶的楼梯。
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楼梯,最后乌兰静终于发现屋里有一根柱子靠近天窗,顺着柱子翻上梁木向前走几步,就可以推开天窗钻出去——这便是爬上屋顶唯一的路了。
仔细一看,地上还留着华年的脚印,证明她就是这么爬上去的。
乌兰静不由回想起三日前华年矫捷爬树的动作,心中暗暗叹服,挽起袖子,硬着头皮向上爬。
疏于锻炼的他,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历经千辛万苦、冒着差点掉下去的危险,终于爬到了屋顶。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已经脏得就像煤球一样了,就连脸上都不小心蹭到房梁上黑漆漆的灰尘。
爬上屋顶后的乌兰静只能用「狼狈不堪」这四个字来形容。但是反观华年,全身雪白的她没有染上一点污渍,令乌兰静忍不住很想问她到底是不是飞上来的。
「郡主,你坐在屋顶上干什么?」贵为皇子的乌兰静在自己心仪的女孩面前态度格外恭谦,生怕惹对方不高兴。他轻轻坐在华年身边,关切地凝视着华年淡漠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对方不搭理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她,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乌兰静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这里比你上次爬的树高多了,你可不要再跳下去了。」乌兰静享受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乐趣,唇边勾勒出温柔的笑意。他无比珍惜陪伴在华年身边的每一个瞬间,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完全没有一丝怨愤。
「不是叫你不要来了么?」华年终于开口了。虽然说话时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原,但依然让乌兰静高兴得笑出了声。
他趁热打铁地问道:「郡主,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你收到了吗?对了,还有尚宁轩送来的那些药材。」尚宁轩就是宁妃的寝宫。
终究是拿人家手软,华年轻轻点了点头。
见华年终于答应自己,乌兰静心中倍受鼓舞,连忙接着说:「郡主,你为什么总喜欢待在这么高的地方?」说完立即投去期盼的目光,渴望与华年正常对话,但是华年却似乎失去了耐性,淡红色的嘴唇轻轻抿住,静若止水的视线呆呆地注视着远方,似乎不打算继续说话了。
无奈,乌兰静只好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对了,你想飞回青州去。不过这是行不通的,人不是鸟,没有长翅膀,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只会摔得缺胳膊断腿而已。李太医治好你不容易,你不要再给他出难题了。」
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华年平安无事。
华年依旧默不作声,似乎想用沉默逼乌兰静知难而退。
「郡主。」乌兰静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不如我教你骑马吧?」
话音刚落,华年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愣愣地盯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写满惊讶和不解,但同时也露出了好奇和渴盼。
见状,乌兰静忍不住也有些兴奋起来,振奋地说道:「虽然我们无法在天空自由飞翔,但却可以在地上策马驱驰。只要学会了骑马,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你就可以骑着马返回青州了。」虽然乌兰静也知道没有这么容易,但是看到华年露出憧憬的神情,他就忍不住越说越兴奋。
「真的么?」华年用轻得就像落雪的声音忐忑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乌兰静终于找到能与华年拉近距离的办法,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排除万难也要弄一匹马来。
「我可以学骑马?」华年似乎不敢相信。身为人质的她从小被软禁在冷宫里,身边就只有崔心莲一名婢女。她没有资格学字画,也没有资格学女红,每天在这个偌大无人的地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发呆。久而久之,她的性格才变得如此冷漠,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连与人交流都有障碍了。
乌兰静迫切渴望接近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当然可以,不过……」说到这里,神秘地笑了一下,「这是我们的秘密。」
就在这时,华年紧抿的嘴角略微上扬了很小的一个弧度,牵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一刻对于乌兰静来说,就像躲在雪层中的小兽终于看到春季第一缕阳光一样,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一时间他竟然看呆了,蓦然睁大的眼睛连眨都舍不得眨,拼命想把这一瞬间深深地铭刻在脑海中珍藏起来。
对于华年来说,那只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表情。但是对于乌兰静来说,却有更加重要的意义,那象征着他终于令华年接受了自己。
很多年后他们会回忆起这一幕,然后感慨年少时光的美好和纯真。但是现在,他们一个雀跃不已,一个心怀憧憬,都单纯地盼望着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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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言出必行的乌兰静就牵来了一匹雪白的骏马。他说是特意帮华年挑的,可以衬托出华年身上那股飘然若仙的气质。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乌兰静骑着这匹通体雪白的马,就可以更容易在大雪的掩护下,从赛马场拐进小道,再绕到冷宫来找华年。
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马匹的华年仰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露出了呆愕的表情。乌兰静把缰绳放进她的手里,说:「不要怕,我慢慢教你。」
冷宫外面的空地上,这时就只有他俩的身影。
乌兰静把华年抱上马背,然后牵着马头向前走去。本以为习惯待在高处的华年肯定很快就能适应马背的高度,谁料马蹄才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华年就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猛地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
乌兰静被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说:「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上天入地都难不倒你,没想到你却害怕这匹温驯善良的马。」
无计可施之下,乌兰静只好也翻身跃上马背,坐在华年身后。
「靠在我的怀里,这样你就不怕了吧?」乌兰静扶起华年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背后有了支撑的华年总算直起了腰,默默地俯视着眼下的雪景。
这时乌兰静猛地抖了一下缰绳,大喝一声「驾」。
骏马立刻撒开四蹄,在雪地上自由奔驰。
飞舞的鬃毛与飘扬的雪花在寒风中缠绕起舞,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在空旷的雪原上,马蹄声一直传向无边无尽的远方,透出一种空灵的感觉。然而每一次落蹄溅起雪花却是那么鲜活、那么快乐。
寒风迎面扑来,华年下意识低下头,把脸藏进乌兰静的怀中。
乌兰静只用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则保护着华年。他偶尔低头一看,可以看见落在华年睫毛上的小雪花,还有冻得泛红的鼻尖和紧抿的嘴唇,然后便忍不住地会心一笑,仿佛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
凌冽刺骨的寒风中他们谁也张不开嘴,但是却能感受到彼此紧紧贴近的心灵。这是一个美好的契机,从此以后他们便亲近起来。
对于华年来说,乌兰静是拯救她飞出牢笼的救星,让她拥有了新的生活。而对于乌兰静来说,华年则是改变他人生的瑰宝,为他的生命赋予了新的意义。他渴望保护这个纤弱的女孩,这便是他的使命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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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新的邂逅
两年后,依旧是冬季,华年已经年满十三,而乌兰静已经十七了。
这两年间,乌兰静只要寻得闲暇就总爱偷偷溜来冷宫。
大多数时候他都穿着太监的衣服,有一次还冒充值班的太监来冷宫扫雪,给华年带来了满满一袋御花园的雪梅当礼物。
那馥郁的浓香一路流芳,不等他靠近就被华年闻了出来。
冷宫清冷的院子里除了几棵孤零零的松针树之外,几乎不见植被。装满雪梅的香囊令华年爱不释手,随时都挂在腰带上,为她洁白的身影增添了一丝新的趣味。在乌兰静的眼中,那恰恰就是生命的鲜活——华年最缺少的一样气质。
见华年喜欢,乌兰静估摸着梅花香气快要散尽的时候,就会带一袋新的雪梅来。大约一个月后,乌兰静竟偷偷送来五株梅花苗,与华年一起种在窗外的院子里,这样华年随时都可以闻到梅花的香气了。
当初的小树苗,如今已经长得比华年还高。华年已经不爱把花朵做成香囊,而更喜欢坐在梅花树下的小石墩上,随便翻翻诗集,打发悠悠漫长的时光。
诗集是两年前乌兰静送给她的,据说写的都是文人们的各种感怀。华年六岁就来到北燕,如今已经七年了,她没有机会接触冷宫之外的世界,更没有资格读书习字,只有乌兰静偶尔会教她一些简单的字词。
因此,诗集上的文字华年并不能识全,但她却喜欢那一笔一划的风韵。有时候看入迷了,忍不住随手捡起一枝枯枝,在雪地上仔细地描摹。那对于她来说并非写字,而更类似于画画——照着书上的样子,把文字当做图案一样写下来。
这天大雪初霁,灰蒙蒙的天空在正午时分终于变得明亮起来,有几缕和煦的阳光刺过云层落在院子里。随着天气转晴,在房间中萎靡了一天的华年心中也晴朗起来。她推门而出,踩着柔软的落雪,坐在已经被磨平的石墩上。
这时雪梅开得正美,枝头上红艳艳的一片,在满地白雪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耀目。
华年把诗集放在膝盖上,随意地翻阅着。忽然头顶有一朵梅花坠落,正好落在书页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落梅仿佛书签似的卡在了书缝中,华年也懒得拂开,就多看了那一页几眼。她断断续续认得几个字,当熟悉的「梅」字跃入眼中时,她猜测这是一首咏梅的诗。
大概是觉得应景,华年忍不住又开始用树枝在地上描摹。由于她不太识字,所以每一个字都写得小心翼翼,速度很慢。她写得十分用心,不知不觉所有注意力都落到雪地上去了,完全没有留意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大约写到一半的时候,蓦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念道「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华年这才吓得扭头望去,正好看见负手而立的乌兰静对他爽朗一笑。
惊魂复兴的华年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责问「为什么不出声」。
与两年前相比,乌兰静变得更高了。华年总觉得每次见他,他都比上次长高不少。今天他照例穿着太监服,但是与两年前不同,衣服已经完全无法遮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族气质了。如果华年与他初遇时,他就是如今的风华气度,华年必然不会相信他是被强盗卖进宫的太监。
乌兰静蹲在华年身边,仔细把那首诗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华年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轻声问道:「二皇子,这首诗写的是什么?」
两年的相处,早已令他俩彼此熟悉了。华年不再对乌兰静冷冷冰冰,乌兰静也不再对华年小心翼翼。乌兰静是华年的良师益友,既给予华年生活物资上的关照,又教华年读书习字,改变了华年曾经单调而又乏味的生活,如今她俨然已经华年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然而华年不知道,在乌兰静心中,她远不止一名人质郡主这么简单。她从未深究乌兰静偶尔流露出的含情脉脉,只以为性格善良的乌兰静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听了华年的问话后,乌兰静把那首诗完整地念了一遍:「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虽然华年不识字,但是听乌兰静念完之后,却立刻明白了这首诗的含义。
诗中先是感慨在寒冬风雪之中,唯独梅花花香果实,顽强生长,精神可贵。但是最后却陡然一转,哀叹如此高洁的梅花终究还是要凋谢在寒风之中,无法坚持到底,傲然一世。
虽然写的是梅花,但感慨的却是人生。花有花开花谢,这由四时注定;人有起起落落,这是命运使然。想到这里,华年的目光落在书缝间的那朵落梅上,心间隐隐有些刺痛。
「是啊,世人总是赞美梅花不畏苦寒的气节,但却忘了梅花也有凋零的一天。就算能在寒冬之中一时盛放,但最终还是逃不过零落成泥的命运……」说到这里,华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时她并非是以梅花自喻,单纯只是感慨而已。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乌兰静听到华年的感慨后,以为她陷入了自怜的情绪之中,急忙劝解道:「但是,既然梅花生来就注定要在苦寒之中生长下去,那自然就要更加坚韧顽强。要说凋谢,就算是盛世牡丹也有凋谢的一天。雪梅能在寒冬之中开出自己的花朵,便已经是值得赞颂的事情了!」
乌兰静说得急促坚定,华年怔怔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说得好!」同时传来的还有脚步声和鼓掌声。吓得乌兰静和华年都猛地抖了一下,下意识扭头望去。
华年看见一名身穿银白色华服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男子的年纪介于华年与乌兰静之间,上扬的唇角挂着顽皮的笑意,眼角也完成了好看的半月状,看上去比乌兰静更加活泼开朗。他的着装打扮与乌兰静恢复二皇子身份时的穿戴几乎一样,甚至还更加华丽一些。所以华年不由猜测,他必定是与乌兰静地位相当的皇室贵族。
华年正猜得出神,乌兰静情不自禁的一声惊呼却为她做出了解答。只见乌兰静瞪大了眼睛,不等对方走近就大喊道:「太子殿下!」声音大得把树枝上的积雪都震掉了。
温文尔雅的乌兰静很少露出如此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就像做坏事被当场捉住了似的,来不及把「赃物」藏起来的他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