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者一行四五十人,空手而来显得很是没有诚意,唯独这使者团里据说有一位匈奴人的王子,是大阏氏所生,才为这极像打秋风而来的一群人增添了些威势。
说起打秋风,倒真的再寻不出旁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人了。他们整日里在京城里穿街走巷的赴宴,满朝高官奉了皇帝的旨意力求与匈奴能缔结新一步的友好战略,这个过分丰满的希望拥有的现实却太过骨感,匈奴人除了四处赴宴的勤快,在宴会上毫无理解,冲撞各家夫人小姐的事儿每每发生,到后来没人愿意请他们了,这些人就穿着那些个兽皮兽骨的衣裳在京城街头招摇过市,浑然一群有朝廷撑腰的高级混混,弄得京城里是民怨沸腾。
可是,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这群匈奴人来的时候就没怀好意,却还没人能猜着他们的心思时什么。
苏阮之所以能了解的这么清楚,只因为这使者团刚好由她爹林跃镇国将军林跃负责接待。
这一日,仍旧同往日一般的平静,只是镇国将军府的角门里偷偷跑出了几个人影。
两男两女,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苏阮贴着墙角小心翼翼的跟在林婧身后,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叛逆的自豪感来,同行的另外几个人,除了唯一能上街闲逛的藩王姜揽钦,想必没一个不是这心思。
几个人溜出了府门,一瞬间仿若出笼的鸟儿一般欢腾跳跃,大喊一声便蹿出了暗巷直直冲上大街,颇有一种刚放出来的彪悍之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侧目完了还都不禁暗暗神伤一遭,这么好看的娃娃,咋地就都是个傻子呢?
林婧对路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好奇,看到路边摊子上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她都要买,好在姜揽钦有先见之明,一路上充当了十足的跟包角色,只管付钱。
四个人走着走着,谁也没看路,谁也没功夫去管这是走到了哪里。
苏阮有意落在后头,渐渐的,原本跟在姜揽钦身后指点林婧买东西的姜淇澳便也落下了脚步,俩人并肩而行,望着前头兔子一样跳腾的两个人,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然而,苏阮却并不说话。
先打破这沉默的,还是姜淇澳:“上次你送我那香囊里,放得可是雄黄和百部?”
“送?”苏阮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愕然的模样,定定望着姜淇澳,半晌才恍然道:“哦——你说那个,是放得雄黄和百部,只是殿下怎么会认识药材?”
“不过是巧合罢了,只是那香囊多在夏日佩戴,你怎的冬日里也带在身上?”姜淇澳终归不过是为了挑起话头,找个借口罢了。
“我最怕蚊虫了,所以冬日也戴着,想让那药材的气味儿熏染进我肌肤里,夏日里蚊虫便不咬我了!”原本就是十分孩子气的话,苏阮如今又才是十一岁的年纪,再做出一副故作天真的模样,那杀伤力,绝对是只知娇蛮撒泼的林婧所不能比的。
姜淇澳便被这绚烂而又莫名熟悉的笑容里所带着的那点点宠溺,给晃花了眼眸,“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家家一身的药味儿,熏得人哪里还有点软玉温香的醉人了……”这话唐突,而姜淇澳浅笑着恍惚抬到苏阮颊边的手,却更是唐突。
恍惚间,苏阮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满脸羞涩的少年郎,微微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儿的样子,呐呐地问自己——“你可否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妃
电光火石的瞬间,发生的事儿太多,街道上汹涌的人潮一瞬间喧闹嘈杂起来,妇人的惊呼声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声间或一声青年男子的低咒喝骂,一股脑儿便冲进了两人的耳中。
“哈哈,这样漂亮的丫头,带回去给我们做阏氏可好!”字句轻佻的调笑伴着低沉的哄笑声压过了嘈杂,街面上一时静寂下来,便只觉得这粗犷呼啸无礼得过分。
“放肆,哪里来的蛮族野人,居然敢……”
“啪——!”
这一声清脆响亮,却是鞭子划破空气,脆生生地摔在了地上。
苏阮和姜淇澳同时闻声望过去,便见赫然空荡起来的街道正中,站着几匹身材魁梧英挺的良驹,马上高高坐着几个倨傲的青年,虽是一身深衣打扮,然而那不合时宜的鞭发和乱七八糟的光头,明显便非大齐之人,看起来,倒真是像那些未开化的蛮族野人。
姜淇澳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将苏阮给护在了身后,这样不动声色又下意识的动作,落在苏阮眼中,全然是了另一种意味——明明曾经也是懂得真心的少年,究竟是在怎样的倾轧中变成了日后那个嗜血冷情的模样?
“去找署丞校尉来。”姜淇澳突然伸手推了苏阮一把,将一枚金灿灿的令牌塞在了她手中。
掌心的令牌坚硬而沉重,苏阮紧紧握住,才一动脚步,却不小心碰到了常年习惯塞在袜子里的金剪刀,只觉得冰凉沁骨,惊得她神思一震,居然不防将手中令牌给掉落了。
清脆的“当啷”一声,金石相击的清越穿透人耳。
苏阮猛然回过神来,凝着灯火映衬下格外璀璨的金色令牌片刻,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将令牌踩在了裙角之下,看着那边望过来的蛮人,不禁想起了前几日林修跟她说的匈奴使者团,难道,这些人是匈奴人?
想到这儿,苏阮不禁打了个冷战,这要是让匈奴人知道了他们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是大齐太子,手起刀落那绝对是不需要一点犹豫的啊!
只是为什么,自己会害怕,会想要护着姜淇澳呢?
自己不是最希望他死掉么?
他带着对莫谣的爱死掉,自己不就能修成正果了么?
“你放开!快点放开!”
姜揽钦不知怎地突然暴喝一声,而姜淇澳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那骏马跟前护住了林婧,只看姜揽钦手中天女散花似的一挥,那领头的年轻人脸上便如挨了暗器一般……
只不过……
那暗器比较特殊,是林婧刚才在摊子上瞧见的一大盒花梨木雕就的敷粉。
本来是冲着那少年的脸去的,他偏头一躲,刚好砸在了他肩膀上,木盒子“啪嗒”一声松了搭扣,刚好一阵风过,将那香味儿有些刺鼻的敷粉轻轻一吹……
“阿——嚏!”
“阿——嚏!”
“阿——嚏!”
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喷嚏声格外悦耳,半空里还突然多出来一颗烂白菜,直挺挺地冲着当头那被敷粉扑了一脸的白面少年而去。
“啪!”的一声,烂白菜上的汁水儿带落了少年脸上一块敷粉,一时间黑白相对,刺目的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苏阮便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握了握自己刚才塞了令牌进去的袖子,坦然上前,微微福了福身子,“如此骏马良驹,再观衣帽发饰,阁下想必是匈奴来使吧?”
那少年大喝一声,抬手便将面上虚浮的粉末擦去大半,手中马鞭恶狠狠地在空中胡乱一抽,不知掀翻了哪家小厮的财物,“你们……你们找死!”说话间,他鞭子立刻调转了方向,直直朝着的却是林婧身后一步远的林娉。
说来倒也可笑。
不管是林娉还是姜揽钦,都是自幼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到此时这般生死攸关的地步,他们还是没有半点惜命的自觉,一径的狠毒泼辣,觉得这是天子脚下皇城就在旁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做怕字。而姜淇澳虽然看出了形势不利,却仍旧有那种天生的贵族血液作祟,发现没法找救兵,却还是不愿意一起的人受到尊严上的侮辱。
这么看来,苏阮倒是这些人里最最好欺负拿捏的那一个了。
鞭子毫无差误地落在了苏阮的头顶,她下意识地想要抱头蹲下,却猛然发现两腿灌了铅似的根本不能动弹,而姜淇澳和姜揽钦两个人站在林婧身前,自己身旁是一丝遮挡也没有,难道真的是天要亡我么……
苏阮紧紧攥住了袖子里的令牌,心想着若是鞭子落下来自己一定要把这令牌抛到那匈奴人的眼睛底下,让他们杀了姜淇澳也还行……
只是阎王爷最近,似乎眼睛不太好。
斜刺里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握着一柄微微出鞘的长剑牢牢缠住了那鞭子,紧接着一道清越的声音便响在了苏阮耳边——
“天子近前,京城脚下,哪里就由得尔等匈奴蛮族放肆了!”
素白腕下,一袂绞了银边的暗紫袍袖微微向前,霸道而强势地挡在了匈奴人与林娉之间,灯火绚烂中,这人肩背宽广却穿着一身妖冶的暗紫色衣衫,清晖拂动透着暗暗光华,好似一泓深潭水般幽深无处捉摸。
仿佛是过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愣怔的苏阮回过神来,便瞧见暗紫色衣袍的少年唇角微扬,手中长剑一翻便将那人手中马鞭夺下,在空中肆意地转了个圈,远远地丢在了领头那人的马下,“这儿还是京城,闹市跑马,乃是重罪!”
字句铿锵衬着那线条坚毅的侧脸,苏阮看着这人,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多年后的姜淇澳。
骏马当先那人被夺了马鞭,微眯着眼眸鹰目一般死死盯着少年半晌,突然拔出腰间弯刀,不知怎地一个起落,掉在马前的鞭子便又回到了他手中,这一回,几乎是手起鞭落,那马鞭卷着弯刀直愣愣地便冲着几人所立之处抽了过来。
“给我杀——!”
匈奴人这么喊了一声,他身后跟着的从人便一个个都拔出了弯刀来,堂而皇之地在上元夜市之中行凶起来。
苏阮活了这么多世,也是头一回这么直面真刀真枪的生死,愣怔间不知是谁扯了她一把,惯性让她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暗巷中,再抬头时,只瞧见那朦胧的灯火中一群人刀光剑影的厮杀全然不似在京城闹市,更甚者,那些锋利的弯刀一下一下,似乎都是朝着姜淇澳身上有目的的招呼过去的……
袖子里掉出来的金牌生硬的咯在掌心,苏阮脑中一阵清醒,忙爬起来就着阴暗的巷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另一头的明亮处跑出去——她得去找救兵!
当苏阮终于穿过那长长的暗巷看到灯火通明的大街时,气喘吁吁的她脚下突然一软,踩着繁重的裙摆狠狠摔在了地上,下一刻,眼泪措不及防地就落了满脸。
姜淇澳……姜淇澳!
这三个字梦魇一般在她脑海中翻覆纠缠,她究竟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苏阮就这么将脸颊埋在袖子中,无声的抽噎起来,就这么拖延着吧,他死了,自己也就解放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阮狼狈的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几下起落,就停在自己身旁高墙那边的院子里,继而便传出了人声。
“王子殿下今日所受损失,我家殿下已然奉上赔礼,来日更当重谢王子,以敬两国兄弟之盟!”
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击掌的清脆之声,高墙那边叽里咕噜的几句话传出来,苏阮皱着眉头正要凑过去仔细听,耳边突然一阵霍霍风声,高墙那边似乎重重放下了什么东西,里面的人再说话之时已然换上了听不懂的语言。
向来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苏阮微微叹息一声,待院中动静终于过去,她才缓缓起身,顺着暗巷寥落走进了灯火之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来摊开掌心,却发现自己握着的,并不是姜淇澳递过来那金光灿灿的龙形令牌,而是一块黑铁铸造写着一个复杂文字的简单令牌。
这是怎么回事儿?
苏阮手忙脚乱的往袖子里摸了摸,姜淇澳刚才递给她那令牌措不及防的从袖子里掉下来,看着两枚迥然不同的令牌,苏阮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后怕来……
“阿娉!阿娉!”
远处有人声嘈杂,苏阮顺着声音望过去,便瞧见姜淇澳当先唤着自己,不住的挥手示意。
她忙低头将脸上泪痕擦过,带着几分雀跃的跑过去,死死抓住了姜淇澳的手,抽噎道:“殿下,你们没事儿吧?”
姜淇澳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伸手替苏阮别过鬓间乱发,温婉而恬淡的笑容让人陌生,却在少年俊秀的脸上绽放得格外好看,苏阮失神地任姜淇澳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密的对待着自己,直到他身后几个侍卫围绕着那个紫袍少年上前来,一阵嗤笑声打断了这份静谧。
“皇兄,这便是五弟未过门的楚王妃么?”
姜淇澳面色一瞬间便冷了下来,不动声色的放开了苏阮的手,转身退后一步,“来,四弟,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镇国将军的幼女林娉,这是当今圣上第四子,梁王姜知佑。”
文帝第四子,乃淑华夫人所出……
三年前,淑华夫人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这位在姜淇澳年幼时最具有竞争力的皇子,才终于受皇命去番就国,那之后,姜淇澳才被封了太子。
苏阮望着凤目冰寒唇角微扬的少年,温婉地福身下去,“臣女见过梁王殿下。”
姜知佑伸手结结实实地将苏阮扶起来,貌似随意却突然地在苏阮鬓间撩了一下,却突然大笑道:“还是五弟有福气,这位林小姐,倒是比皇祖母亲自教养的婧儿不差分毫呢!大哥,你说是不是呢?”
众人都被他突然而越礼的动作惊住了,姜淇澳当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适才的作为也十分不合适,便只是将苏阮往身后一挡,唤来几个侍卫送她回府,便拉着姜知佑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妃
诸侯非诏不得入京,梁王姜知佑这趟来,却诚然没什么好事儿。
淑华夫人于除夕前几日暴毙于冷宫之中,他这个唯一的亲儿子,是来替母亲收尸的。
春正二月,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彼时苏阮正陪母亲温氏往城郊宝刹中上香,二哥林修在前开路,马车平白停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听外头一阵问候之言,殷殷风雅。
苏阮按着礼数躲在温氏身后,却还是透过掀开的车帘瞧见了人影,姜知佑仍旧是一身暗紫华裳,像是同林修十分熟稔的样子,两人端坐马上,聊得很是投机。
心下一阵忐忑,苏阮没来由得捂住了心口,没等温氏回身来问,外间那一道清凉寡淡的声音,便已经道出了因由。
“倒也真是巧得很!”
姜淇澳话音刚落,车帘便毫不留情地被掀开了来,林婧灿然一笑,便来拉苏阮,“好妹妹,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这回,倒是轮到苏阮莫名了。
只是林婧拉着她的胳膊亲近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呐呐道:“快装病跟我们回京去……”
苏阮一愣,胳膊上立刻挨了林婧狠狠的一掐,旋即在她挤眉弄眼之下狠狠捂住了肚子,“哎呦”一声歪着靠在了温氏身上。
一番折腾后,“病了”的林娉自然同林婧坐了一辆马车先回京城,而林修便领着温氏与梁王一道,往相国寺上香。
及至坐在了林婧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