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阿阮从刀兵中又过了一圈,险险突围而出转回岐山脚下的一处深林中,四野静寂,臂上深长的一道伤口血淋淋地往下淌血,他撕下衣摆正要包扎,却听到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女一声呢喃——
“水……”
姜淇澳这才瞧见,阿阮一张红得很不正常,伸手一摸,那烫人的热度叫他心头狠狠揪了一下。
这样的深山中,外有追兵,他且不知家人几时能意识到自己不见来找,但瞧阿阮那模样,却已然烧得不轻了,可他哪里有水。只是瞧着手臂上冒着热气的鲜血,脑中一热,便将手凑到她嘴边,聊以解渴。
苏阮从来不知道,姜淇澳会有这样深情缱绻的一面,想到未央宫中那个凡事以江山为先,己为次的冷峻帝王,却又无端端的觉得他们像,即便眼前这个少年眼中有着无边深情,醉人柔软。
姜淇澳寻了隐蔽的山洞,将外袍铺好让阿阮躺上去,寻了好些荆棘放在山洞口遮挡野兽,他这一趟出来并没有带刀剑,一柄长弓在手,便只能用手去折那些带刺的荆棘,用染满血的双手将洞口掩饰得天衣无缝,牵着马毫不犹豫地离开。
山脚下那许多身份不明的追兵,他如今又受了伤,带着一个昏昏沉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怎样也没法回城去搬救兵的。
他便那样坚定而勇敢的走了。
苏阮瞧着那些荆棘上暗红的血迹,眼看着日暮渐沉,听到山林中一声狼嚎,不免替山洞中的阿阮担起了心。
深林空幽,马蹄声传得便尤其远,苏阮听到浅浅蹄声心神一动,便瞧见了密林外正往里进的少年,一身白袍染了半幅血迹,发髻散乱,却不是姜淇澳。
苏阮眼瞧着他像记得路似的径直走到那山洞外,用长剑将那些染血的荆棘挑开老远,才提着剑走进了山洞。
阿阮仍睡着,身下是姜淇澳染着血的外袍。
待瞧见那少年将外袍脱下平铺在另一处抱了阿阮过去时,苏阮心中猛然一顿,却见那少年半点犹豫也无的用姜淇澳的外袍在洞中点起了篝火,将一颗丸药塞进阿阮口中,毫不顾忌地从身后贴着少女孱弱的身子将她紧紧抱住。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的有些不切实际。
苏阮眼睁睁瞧着从前的自己将那个来路不明的邱毅认作恩人,娇羞无限地与他共乘一骑离开了深林,而故事的男主角姜淇澳,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头一日山脚下凶神恶煞的强盗如今连个影子都没,苏阮恨铁不成钢地想着姜淇澳为何隔了一日都没回来,却又隐隐地不安,难道只是因为阿阮这样将邱毅认作恩人,不过是坏了她自己与姜淇澳青梅竹马的一段姻缘而已,为何自己这一世……悲催至此?她眼睁睁的瞧着阿阮同邱毅一路有说有笑,却并不觉得心底那股子酸涩有多难熬,仿佛昨夜那床榻上低沉的喘息声中,已然将她的心泡成了苦的吧……
邱毅堂而皇之地带着阿阮登门相送,十里长街满王城的人都瞧见苏家幼女被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送回了家,虽说一个骑马一个牵马,可那苏家姑娘身上不怎么好看的一身粗布衣裳,却足够王城子民们胡思乱想了。
阿阮回到家中,苏家人自然好生款待女儿的救命恩人,却只是重金相赠送他离开。
打发了邱毅,苏父将女儿叫进书房,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恶狠狠地呵斥:“苏家女儿,岂能如你这般伤风败俗,半点颜面不顾地抛头露面!”
阿阮委屈,却也知道父亲所言不差,是以脸颊通红,却没掉一滴眼泪。
“王上下旨,赐婚于你和大王子淇澳,今早便下了旨意。”苏父沉沉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却不知这般一闹,淇澳原本就受了伤,唉……”
阿阮是什么心情,苏阮并不急切,她此时却只想知道姜淇澳为何会受了伤,难道是因为受了伤才没有去救回阿阮,可他即便是受了伤也可以派别人去,难道是重伤到不知人事,才会让邱毅钻了空子?
满怀感恩的阿阮一颗正懵懂的春、心全系在了邱毅身上,却苦于不能相见,只想着,等来日见了素来疼自己的淇澳表哥同他讲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他定然会成全自己的。
若只是这样,邱毅不过一面之缘,倒也不能让阿阮为了他违背父母之命,却偏偏不知他用了什么本事,将苏阮贴身伺候的丫头满儿买通了,一日日的温情软语送到跟前,字短情真,这才将正不知世的阿阮真陷了进去。
待到姜淇澳大病全好欢欣鼓舞地带着聘礼到苏家来,满以为阿阮劫后余生会对自己一心感念,却不想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让大病初愈的他硬生生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表哥,那日邱公子从歹徒手中救了我,满城人都瞧见我同他一道回家,父亲说阿阮名声上已然有损,阿阮自知担不起王妃殊荣,还请表哥成全,阿阮只想嫁给邱毅。”
“邱毅?”
那事儿,自然不会有人告诉姜淇澳。
他将这二字在心中狠狠琢磨一番,立时便想出了那人的来历,“你要嫁给秦人的质子?!”齐、秦二国互为牵连,均有质子在他国为约束,那邱毅,便是秦国送来的质子,虽是王后幼子,却自幼离国远去,看尽了人间冷暖。
阿阮有一瞬间的诧异,却还是迎着姜淇澳阴鸷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许去报答他,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他救了你?!”姜淇澳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自己呵护了十五年的少女,心中像有一把刀一点一点的划拉着往下切,“他从哪儿救了你!”
“那日母亲带我去岐山祈福,路上遇到强盗,是他将我从强盗手中救出,才免于受辱!”阿阮倒也所言非虚,那是她亲眼看到的,姜淇澳做那一切时,她只沉沉睡着。
“他?!”姜淇澳忍不住攥住了阿阮的衣衫逼她紧紧贴着自己,“你说他救了你?”
阿阮的心中是有一瞬松动,可骨子里的叛逆却让她迎着怒火越发坚定起来,“当然!他为我受伤染了半幅衣襟的鲜血,我醒来时躺在他的衣襟上,他亲自将我从岐山送回王城,不管怎样,那是我亲眼看到的,便是你真的救了我,可我如今喜欢邱毅,表哥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空气一时静极,姜淇澳眼中喷薄的火焰几乎将阿阮吞噬,青筋毕露的拳头紧紧握在身侧,最终,不过是沉默着转身离去。
只是没想到,阿阮居然会以守孝为名,断了他们的婚约。
那日变故中,乳母为了救阿阮丧命贼人之手,她便以养恩皆是恩为由,绞了头发强硬地同父母对峙,替乳母服齐哀三年。
苏家双亲健在,听闻此言几乎要将女儿赶出门去,却是姜淇澳为她开脱,感念阿阮情深意重,将婚期延后三年。
这些阿阮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拿着满儿日日传过来的情话,心心念念的想着,姜淇澳如今十七岁,三年后便二十岁,王上不会允许他一个长子拖延到二十岁不娶妻,他若娶了旁人,自己便可以嫁给邱毅了。
、不可说
待安定了苏家,姜淇澳便请命出征,剿清南岭山匪,这一去便是三年。
他的所作所为,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在眼中,苏阮却反而有些能够理解阿阮了,或许因为那本就是她自己,思路尤其的相似。
若是姜淇澳不曾严词厉色的同她怒吼,她不会说出那些伤人刻骨的话,更不会心怀怨愤地任由一颗心反叛着沉沦在邱毅的甜言蜜语中,即便后来,她决心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姜淇澳忘了邱毅,可那人的影子早已刻入心头,成了她心中最好的良人。
自欺欺人,骗得终归还是自己。
十里红妆,洞房花烛,缱绻缠绵的夜色伴着龙凤喜烛毕剥轻响的喜气,自是良辰美景。
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看起来无比和美的夫妻两个,却独独没将心放在一处,便注定了要出事儿。
成婚半年后,江南有水灾,王上命姜淇澳前去察看安抚,阿阮细心周到的替他打点行装,送他出门,却自始至终没能说出姜淇澳期待的甜言蜜语。
苏阮瞧见姜淇澳落寞地低头凝着阿阮替他系披风的手,却突地释怀一笑,长臂一捞低头快速地在她颊边啄了一下,心满意足地贴着阿阮的耳朵叹息道:“阿阮,等我回来,替我生个儿子吧……”
不等阿阮回答,他已然大步而去翻身上马——只是生怕瞧见她眼底的那一丝愣怔的迟疑而已。
几日后,齐王妃在宫中办了场欢宴,亲近的世家都知是替王妃的小女儿相看夫君,虽说夺不过王上,世家命妇们却也都领了未出阁的女儿们来凑趣,一时间倒也热闹非凡。
这样的宴席,阿阮算是半个主人,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从前她就不喜欢这样周正的宴会,可那会儿姜淇澳在身边,总在她生出厌烦的时候有恰到好处的理由从王后跟前把她领走。
这样想着,阿阮不禁竟有点思念起姜淇澳了,不知他在江南那天灾频频之地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倒还真生出了担忧,用欢喜话搪塞了王后的询问,便领着满儿打算回家去了。
因缘际会,有些错误其实不能怪人,真真是老天爷都不放过你,不错也不行。
阿阮眼瞧着面前的路渐渐陌生正要去问满儿,却突然发现四周静寂,眼前似乎是王妃的花房,今日热闹都在前头,这儿却是冷清的很。
满儿将头低得狠狠的,阿阮脑中一阵惊雷,却是想起从前满儿替她传递书信的时候,不禁有些颤抖了声音:“满儿……你、你带我到这儿做什……”
话未说完,花房外掩映的藤蔓中步出一月白深衣的俊逸男子,银丝衮边的立领深衣,将他那原本就儒雅俊秀的脸衬得好若温玉一般腻人,不是邱毅是谁。
可算起来,阿阮收了邱毅三年的情话,却统共就在那山林中见了他一次,回家的路上虽一直相伴,可她自有女子的矜持,哪里会盯着个男子一直看?初初见面,她虽觉得邱毅眼熟,只是心中忐忑,强撑着不愿往那儿想。
只是……
“邱公子……”
满儿一声低呼,将一切的自欺欺人全数打破。
阿阮精致的小脸一瞬间变得煞白起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却不防踩到裙摆跌坐在地。
苏阮不明白阿阮对邱毅的心究竟有多深,却在瞧见邱毅一脸担忧匆匆奔到阿阮面前伸出了手,又一副忐忑最终紧紧拉着阿阮将她扶起那一幕时,突然觉得邱毅像极了一个人——言易。
若是言易,苏阮反倒有些能够理解阿阮了,或许,她眼睁睁的瞧着这一幕,却一直没放弃替阿阮开脱,她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是上辈子自己欠了姜淇澳的。
邱毅扶起了阿阮,却又极有礼地松开了手,恰到好处却又含着无限暧昧。
阿阮的眼泪,吧嗒一下刚好砸在了邱毅没来得及抽回的手上。
“你成心要我死么……”连嗔带娇的一句埋怨,苏阮从来不知,自己还能说出这样惹人怜惜的话。
邱毅面上一僵,将手背回了身后,“我原只想……远远瞧一眼,却没想到,你……你还是快回去吧,让人瞧见……对你总是不好的……”
要说宿命,有时就是这么要人命。
姜淇澳果断情爱,却偏偏遇上这么个做尽水磨功夫的邱毅,再加上阿阮先入为主的好感……
只是,她终归已经背负着联姻之名嫁了姜淇澳。
苏阮不禁在想,若是她呢……她是否可以真的就此豁出去整个家族的期盼同邱毅远走高飞?
不过,答案似乎并不需要纠结了。
两个月后,宫中太医诊出了阿阮两个月的身孕。
苏阮觉得,若是真的有了孩子,什么邱毅什么隔阂,其实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直到苏阮临盆生下一个儿子,江南的水灾都差点转成了旱灾,姜淇澳才在儿子将满月的时候珊珊而归。
阿阮在姜淇澳面前做惯了贤惠模样,坐在床上瞧见他望着小小的婴儿愣怔出神,只当他没当过爹生涩,便将粉团似的儿子抱起来递过去,“淇澳你瞧,他在笑呢!母后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像你,不笑的时候又比较像我呢……”
苏阮凑到跟前,想要看一看她跟姜淇澳的孩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却不防姜淇澳伸出来接的手突然收了回去,阿阮原本已经松开了一大半的手阻拦不及,眼睁睁瞧着那粉团似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只能不管不顾地将自己垫在了下头……
好在,还来得及。
阿阮惊魂未定地抱着嚎哭不止的孩子歪在地上,没一会儿才觉出了腰间的疼痛,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这些,哪里有她心底的血泪来的多。
她满怀期待地等了一年,他没能赶上她生产也就罢了,如今见了面,竟是这个样子,心中委屈,不禁落下泪来,“殿下若是在外头有了别的人,不消说,我自回求去,又何必拿孩子来出气呢!”
她自然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只不过是心里气急胡乱猜测的,却不想正触到了姜淇澳的底线,刚才软下一点的心立刻又僵硬起来,“是我有了别的人,还是你?!”
她惊得目瞪口呆,且心中原本就有那么一块,四目相对竟忘了辩驳,看在他眼底,反倒成了默认。
待听到他摔门而去的破落声音,阿阮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刚才默认了什么,只是,姜淇澳已然不再给她解释的机会了。
没两日,一次接风酒宴,他领回了两个姿色艳丽的美人,她想说什么,可想起母亲昨日的叮嘱,只好忍气吞声地替他安排了,希望他就此安心在家,也好给她一个挽回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姜淇澳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他隔三差五的出去赴宴,又隔三差五地往家中领了女人,下属们瞧见他这样也都跟风而上,一个个的殷勤起来,才两个多月,偌大的王府里居然已没了空屋子。
她没法,只好按着母亲的法子,颇为用心的打扮了,去书房寻他。
还没进门,便听到里头传出女子的嫣然笑声,她抬头,隔着憧憧烛火便能瞧见那女子似是坐在桌上,玲珑有致的身材被烛火映照在窗上,跋扈得叫人恶心。
她才要转身,守门的长随却唤出了声:“王妃。”
待要制止,声音已然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是王妃来了啊!”
嫩的能掐出水儿似的鹅黄小褂,嫩青色的襦裙,一头松松垮垮的坠马髻只用了一支白玉簪,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她脸上还多出了些肉,迎着昏黄灯火走进来,第一眼便晃花了姜淇澳的眼。
他死死盯着她的惊艳,她却死死盯着他怀里的那个女人,一身妖冶的桃红色长裙斜搭在书案上,谁知道他们适才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儿。
想到这儿,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