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萧辰果然存了两女都要的心思。他在敷衍她,他许的诺言全都是敷衍,拖延时间。
他刚才对她说,立即把沁水送到郝城郡的军营,看来也是权宜之计。一旦得了天下,他便可以拿出父汗这封信,堂而皇之地将沁水纳入后宫。
岂止沁水。一旦得了天下,为了笼络南方士族,他大概还会纳入一批新的妃嫔。到时候,就不只是三十七妃了。
他曾对她承诺,不会再和沁水有任何纠葛,却在沁水到达当天就跟沁水睡了。
既然他是这样不守然诺的人,那么,他承诺立她为皇后,看来也是靠不住的。一旦他得了天下,他就不再需要、也不再惧怕父汗,届时,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拒绝履行承诺。
她如今终于知道,萧辰这个男人,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美好。她曾经以为,他跟兰韶云不同,跟高君琰也不同。他冷硬而刚直,就算是打她,恨她,却绝不会骗她,绝不会利用她。
现在看来,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朕没觉得你恶心,你倒觉得朕恶心?”
虽然是吵架时的气话,但正因为是急怒间,未加思索的话语,才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看来,她不过是他的泄。欲。工。具。仔细一回忆,与他的相识,相恋,全都是直接从肉。欲开始。
第一次见面的当晚,他就占有了她。
五年后,他打败并且擒获了她,将她召见到德阳殿东堂,也是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占有她。
肉。欲,再加上需要她父汗的兵力,所以才把她强留在身边。
再加上这几个月她尽心竭力地服侍他,他大概也很享受这种照顾。
可是爱呢?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爱?
他若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她因为爱他,每次看见他痛苦,她心里就跟剜心一般。
她绝对不会去做任何让他受伤的事,可是他呢?
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她本来不愿意在沁水面前流泪,却无论如何忍不住,只好仰起头来,极力地想让泪水回流。
沁水看见舒雅流泪,眼里掠开一抹莫测的神色,她俯身拉出一张纸,快速写完,推到舒雅面前:“姐姐,我愿让你做皇后,我做贵妃。”
舒雅仰天大笑,尖利狂傲的笑声,让沁水微露惧意。
笑了许久,舒雅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沁水。
水蓝色长裙衬得她绝美的容颜,如冰雪般冷冽皎洁,一双紫眸清媚孤傲,“沁水,你做你的皇后,做你的贵妃去吧。你就跟他的三十七个妃子,将来也许会增加为七十二个妃子,慢慢斗去吧!这个男人,我不稀罕!”
沁水先是惊异变色,而后慢慢咬了下唇,低垂的眼睫蔽住了眸中翻起的情绪。
她慢慢拉过一张纸,写下,“姐姐,你要走?”
舒雅不答,眼神突然有些迷濛,情绪渐渐缓和低迷,“父汗还能一顿吃四张面饼么?他每晚睡觉前,是不是还要喝一杯红葡萄酒?他每日还早起练飞刀么?”
她吐出一连串问句,然而眼睛并未看着沁水,沁水拿不准是不是在问自己,犹豫着想写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舒雅并未指望有人回答,仿佛早已忘了沁水在一旁,只是喃喃自语,神情悲怆,目光幽远,“这么多年我都未能在父汗膝前尽孝,真怕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是时候回大漠陪伴父汗,共度余生了……韶云的墓也在那里,再过些时日就是韶云的忌日,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冰莹的泪水,从舒雅苍凉的脸庞长划而下。
沁水低头默默听着,指尖却在颤抖,心里有狂喜的滋味,一阵阵涌上来。
姐姐要走!
从昨晚辰哥哥的表现看来,他本来是打算留我住在这里的,是因为姐姐发怒了,他被姐姐逼迫着,今日才要送我走。
现在姐姐走了,那么,辰哥哥肯定不会再赶我。
念及此,沁水悄悄抬头打量房间。
这间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沁水今早起来去后苑上厕所,回来时,跟门口的侍卫,随便聊了几句。
侍卫们都叫姐姐“舒贵妃”,提起“舒贵妃”,他们都赞不绝口。
他们都说,舒贵妃贤惠至极,对皇上关怀备至,对下人亲和大度。
当时沁水几乎怀疑他们说的舒贵妃是另一个人。
但此刻看着这间整洁的寝室,可以想见,姐姐将辰哥哥伺候得多好,多么无微不至。
沁水一想到,姐姐走之后,自己就能成为这间寝室的女主人,不禁被强烈的甜蜜和幸福淹没。
她激动地想,自己会做得比姐姐更好,会把辰哥哥照顾得更好。
虽然她是偷偷地打量,暗暗地喜悦。但她的目光和神情,没有逃脱舒雅的眼睛。
舒雅唇边漾开一丝冷笑,随着沁水的目光,也打量了一遍房间。
这是她和辰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有过无数次热烈的云雨,每天晚上他们都腻在一起。
他给她讲多年征战的所见所闻,他虽寡言,但在她面前很愿意说话。
他到过许多地方,东极沧海,西尽流沙。远征过大漠,南伐过百越。
他这个人,对地形地貌的观察力极强,到过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河流,都能记忆如绘。
他给她讲南越丛林中的行军经历,给她讲他身上每一道伤疤的来历,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每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她会默默地看着烛光下,他英俊绝美的容颜,感受他胸膛里沸腾的热血。
她多么希望穷尽一生,陪他征伐天下。
“辰,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
然而,这些山盟海誓,终究是虚妄的。
连一句承诺,都不能兑现,更别说永生永世。
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爱,该结束了。她不能再这样爱下去了,备受伤害,没有自我,没有尊严……
“我即刻收拾行装,让德赤带我走。萧辰回来之后,你设法拖住他,别让他派追兵。”
抹去满脸不停流淌的泪水,抹去了,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她只好任凭泪水一边流淌,一边对沁水说。
沁水点头,心头飞速划过一丝悲悯:姐姐……她爱辰哥哥,应该跟我一样深吧……
但很快,就被恨意代替:若没有她,辰哥哥本来是很爱我的……是她的插足,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她现在退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三十八 负卿千行泪(2)
沁水走后,舒雅立即开始整理行装。看见那十多个各色玉瓶,她愣了一下。
刚刚退去的泪水,再次奔流。
这是他送她的生辰寿礼。
“我们生一个黑眼睛的男孩,一个紫眼睛的女孩。”
“为什么不生一个紫眼睛的男孩,一个黑眼睛的女孩?”
甜蜜的记忆,却变得像利刃般刺痛肺腑。
然后又在绣枕下发现了那幅画。
她跑来找他时,高君琰送她的所有礼物,她全都付诸一炬,唯有这副画像,她一路都贴着自己的胸。ru放着。
默默凝视这幅画像,心中涌满万分的不舍与眷恋。
画得多么神似啊,一眼就看得出不是高君琰。
只有辰的剑眉,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是飞扬入鬓的,而他是深深压低的,因为浓眉低压,显得下面的眼睛,极深极深地凹进去。从侧面看,眉棱骨很突出,非常有气势和棱角。所以,虽然是纯种的汉人,却很有点高鼻深目的味道。
这幅画,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狠狠心,将它放回了绣枕下面。
萧辰早就给过她出入的符节,平时萧辰忙于军务,舒雅有时会凭着符节,到武州城中闲逛。
德赤到达之后,也被赐予符节。
所以,舒雅和德赤凭着符节,很容易地出城。
出城之后,他们却往吴越国方向去。
因为舒雅判断,萧辰应该会朝大漠所在的西边,或者南楚所在的南边,这两个方向派追兵。
他应该料不到,她会从吴越国绕行。
武州治下有十来个郡县,如今都已为萧辰所攻占,十个郡县均有驻军。所以,当时舒雅才要求沁水住到郝城郡的军营。
舒雅和德赤准备先往东去,绕过东边三个郡,一路向北,然后再从萧辰的大后方,向西行去。
他们现在往东走的路线,正巧是从吴越国到南楚常走的那条路。
断雁西风,衰草连天。斜阳霜树,万里秋江。
两匹马沿江奔驰,任江上风寒,拂衣猎猎。
一匹马是飒露紫,另一匹是德赤的黑马。
萧辰目前没有水军,所以,江岸边并未设防。
沿江跑了一天路,尚未遇到追兵。
眼见天色渐晚,冷照西斜,舒雅和德赤决定寻找落脚处。
他们不敢进城。他们的符节只能在武州城出入使用,虽然现在附近的城池都是萧辰的,但符节并不通用。只有萧辰及其最心腹的将领才持有通用符节。
打马转上另一条道路,驰了不久就进入一片山地,斜阳之下,千山万岭,铺红映紫。
山坳处点缀着一簇簇村落,正是炊烟袅袅,晚树苍苍。
萧辰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所以,虽然是沦陷区的百姓,南楚的村民依旧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片向阳的斜坡下,秋柳萧疏,平屋数间。德赤和舒雅挑了其中一家小院落,系马院外,推开柴门,前往借宿。
战争刚打起来的时候,这家男主人被征为兵丁,丧命疆场。
如今这家人只剩寡妇和公婆,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公公婆婆都卧病在床,里里外外全靠年轻的寡妇操持。
舒雅他们进来的时候,寡妇刚刚做好饭,于是邀请舒雅他们一起吃。
舒雅出来时带了不少金银珠宝,自然少不了拿出一点给寡妇,感谢她的收留款待。
这寡妇姓连,瞥了一眼舒雅放在木案上的金锭,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这个金锭,足够他们这种人家两年的口粮。但连寡妇却没表现出一点贪婪、感激或者喜悦,倒让舒雅刮目相看。
连寡妇要伺候公婆先吃,所以食案边只有舒雅和德赤两人用餐。
木案,陶盆,野菜,糙米粥。
“德赤,我父汗身边,有没有特别得宠的侍妾?”舒雅一边端起粥盆,一边问德赤。
她想事先了解一下父汗周围的情况,回去才好相处。
德赤闷头想了想,说道,“可汗身边有十来个侍妾,但他好像对谁都差不多,没有特别得宠的——公,小姐,你怎么了?”
舒雅刚喝了两口粥,胃部一阵翻腾,“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这时,刚伺候完公婆的连寡妇从里屋走出,见状站住了。
舒雅怕她以为自己嫌弃饭菜粗陋,连忙拼命忍住呕吐感,紧紧捂着嘴,死死地咬着牙关。
然而,胃部的翻腾一阵强似一阵,翻江倒海般往喉咙涌,那股喷射般的力量,终于遏制不住,舒雅霍地起身,跑了出去。
德赤满面担忧,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公……小姐……”
舒雅在院落的一角蹲下来,哇哇地一阵呕吐,吐得翻天覆地,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
德赤蹲在一旁给她轻拍背部,焦急关切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吃不惯这种粗陋的食物?”
舒雅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勉强笑道,“比我流Lang那两年吃得好多了。当年被他囚禁的时候,连别人吐了口水的剩菜都吃过。”
舒雅撑着德赤的肩膀站起来,“我们继续吃饭吧。”
舒雅重新在食案前落座,这时,连寡妇也已经坐在旁边,端着一盆粥准备喝。她看了舒雅一眼,什么也没说。
舒雅坐下,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咬牙坚持继续吃。
不吃东西的话,明天赶路会没有体力。
德赤深蹙眉头,满面忧色地看着舒雅。
舒雅强忍着胃里莫名的恶心,又吃了几口菜,然而,菜刚咽下去,那股恶心的感觉,骤然翻腾起来,强烈地冲涌喉咙。
又一阵呕吐袭来,舒雅再次捂着嘴,跑了出去。
德赤再次跟出去,蹲在舒雅面前,轻拍她脊背,惶然无措,“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抽搐般的呕吐,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让舒雅说不出话,在一阵阵掏心挖肺的干呕中,泪珠滚滚。
连寡妇倚门站着,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村东头有一位郎中,姓梅。我们叫他梅先生。你不如去请他来给你家小姐看看。”
德赤一听,立刻起身,但他刚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对连寡妇说,“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我不放心我家小姐。”
说着,德赤便要去包袱里拿银两感谢她,连寡妇连忙拦住,“你不用客气,才几步路,我这就去。”
德赤转身回到舒雅身边蹲下,舒雅稍好一些,缓了一口气,手拍德赤,“傻德赤,你这样说,就好像我是呆在贼窝里,只要你一走,这家人便会把我做成肉酱。”
德赤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有些欠妥,但他真的不放心离开舒雅寸步。
舒雅宠溺地拍拍他,“算了,连姐看上去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唉,我身子骨一向很硬,极少生病,今天这是怎么了?”
德赤扶着舒雅坐到门槛边,他感觉到舒雅的身子冰凉、微微颤栗。
再一看,冷汗大颗大颗从舒雅额头滚落。
可见,舒雅正在遭受某种痛苦,但她太坚强,居然还无所谓地与他说笑。
暮色降临在小小的农家院落,院外的山路上,黄叶飘零,衰草萋萋。
这时,连寡妇从山道下面出现,在她的身后跟着一道身影。
当那个人出现在柴门边时,舒雅和德赤都惊讶地睁大了眼。
暝暝暮色里,那女子一袭白衣,宛若梨花绽雪,月华凝霜。
走进院落之后,方看清她容颜极美,竟是看不出年龄,只觉得美。
德赤一生中没见过比舒雅更美的女子,但眼前这女子,在这昏暗暮色里散发的光辉,竟觉得毫不逊于舒雅。
一身黑衣劲装的舒雅,是一种桀骜不驯的美。
而这个白衣女子,是一种冷月清辉般的美。
两个女子,隔着苍茫暮霭,互相凝望着。
舒雅只觉心跳加速,莫名的感觉掀动着心房。
德赤奇怪地问连寡妇,“郎中不是一位先生么?怎么……”
连寡妇解释说,这位夫人也是一位医者,借宿在梅先生家,连寡妇去的时候,这位夫人正在与梅先生交流医术,听说有一位小姐病了,夫人主动表示来给她看病。
当时连寡妇很犹豫,怕这位夫人医术堪疑,但梅先生笑着说,这位夫人的医术,只怕还在梅先生之上。
舒雅无所谓地笑笑,“谁看都是一样的。”
她的胃部已经痛得痉挛,冷汗粘湿了鬓发,却还能谈笑自若。
白衣夫人一眼就看出舒雅在强忍痛楚,心中暗暗佩服。
德赤扶着舒雅进屋,连寡妇让舒雅躺在自己的床上。
“那你睡哪里?”舒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