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然后冲了出去。
猝不及防间,她尖叫了一声,搂紧了他的脖颈。
绵延不绝的殿宇廊柱,参差错落的亭台楼阁,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堆琼砌玉,银装素裹,挂满宫苑的五彩宫灯照射下,映出晶莹剔透的光辉,宛若琉璃宫阙,阆苑仙境。
经过甘露殿的时候,刚才夜宴的宫妃们刚刚散场。三三两两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却都在突然间止步停下,伸长了脖颈,呆呆看着一袭翻飞的明黄色大氅,抱着一个深紫色的身影,像一道疾风闪电般掠过去。
“那个,好像是皇上吧?”宋婕妤怔怔地问身边的侍女,侍女惶惶然答道,“奴婢……奴婢……没看清楚……”
旁边的窦美人尖声冷笑,“不是皇上是谁?这宫里谁还敢穿那样的颜色。”
南楚与北卫不同,北卫尚火德,以赤色为尊。南楚尚土德,以黄色为尊。所以,南楚只有皇帝才能穿明黄色。
傅昭仪则默默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狭长的丹凤眼浮上一层泪光。六宫都在传言,倚晴阁囚禁着一位异族公主,是皇帝的心上人。看来皇上怀里抱着的紫色人影,就是那位传说中姿容绝世的异族公主了。
众妃醋意横生、各怀嫉妒的时候,高君琰抱着舒雅直接向宫城最北面跑去。
他带着她穿过重重花树,穿过层层殿阁,仿佛奔跑在时空的隧道。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十七岁那个寒冬的夜晚……
……外面是江州万家灯火的寒夜,他抱着她在深夜清寂的石板路上飞奔。凛冽的夜风带来的寒意,如千万把尖刀扎在身上,然而,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她躺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精瘦结实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膛,听着他疾速奔跑中激烈的心跳……
此刻,她又一次听见这激烈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夏郎……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贴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说今晚要给她一个惊喜,会是什么惊喜呢?
当他突然停下时,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一座城楼之下。
这是南楚宫城最北面的神虎门。
巍峨雄峻,古朴威严。
高君琰深吸一口气,抱着舒雅“蹬蹬蹬”地跃上几百级台阶,上了城楼。
这时,他才放下她来。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甚至可以看见京城外的山川。
神虎门面对郢京的北面,城外有大片绵延的山脉,此刻铺满了积雪,月华如练,照映千山。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视线再往内收一点,便是宫城外的大城,因为是年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房顶屋脊上犹有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从此处俯瞰,宛若银河天流,处处皆是光的海洋。
城楼上风声呼啸,寒意如刀,然而舒雅丝毫不觉冷,只为眼前壮观景象而震撼。手扶朱栏,将臃肿的身体,尽量前倾,饱览着眼前的奇景。
这时,她感觉到一个温暖强壮的怀抱,从后面将她包裹,热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媚烟……”
他将她转过来,面对着她,捧起她冰冷的脸,用力地搓着,搓着。不住地往她脸上、脖颈里呵着热气。然后解开衣襟,把她的双手放进自己怀里,让她取暖……
“夏郎……夏郎……”当年在破庙里,他做过的这一系列动作,唤醒了她最温暖最深远的记忆,泪水不停地从紫色的眸子里流下,她仰着头不断地呼唤他。
“砰——砰——砰——”
这时,接连不断的巨响在城楼外炸响,她惊讶地转过头,耀眼的光芒点亮了漆黑的夜幕。一朵朵的烟花升上天空,绽放出璀璨的光彩,变幻着各种绚烂的图案,然后又化作流光万道,缓缓坠落。
“这是朕专门让内务府为你一个人放的!”他在烟花的“砰砰”声中,大声地喊。
古代只有皇家才能燃放烟花,平常老百姓是不可能买得起烟花的。就算是皇家贵胄,燃放一次烟花也必是一掷千金,所以,不到重要的年节,是不会轻易靡费的。
往年南楚宫廷过年也都会放烟花,但今年因为是战时,这场战争持续快大半年,失地千里,打得如此辛苦,所以,高君琰早就下旨,今年取消烟花。六宫妃嫔都以为今年看不见烟花,所以夜宴散了之后也就各回各宫去睡了。
却没想到,她们的皇帝今年只给一个人放烟花,所以交待了内务府,直到此刻夜深时分,才在神虎门外的广场燃放烟花。
舒雅望着漆黑天幕上不断亮起绚丽神奇的色彩,宛若黑色缎子上的五色绣花,她绝世的容颜绽放了明亮的笑容。
他呆呆看着她的笑,自从这次将她俘虏来,他还没见过她纯然发自内心的欢笑。
满天的烟花都没有她的笑容美丽,没有她的眼眸璀璨。
这刹那的美,可以让他一生一世不忘!
“媚烟——嫁给我!”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中,他喊出了内心最迫切的愿望。
她正仰头望着满天的烟火,听到他的喊声,她的笑容慢慢变得缥缈,“你说什么?”
“嫁给我,媚烟!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他的喊声越来越大,比烟花燃放的“砰砰“声还要响彻天地,让她惊心动魄。
神虎门的城楼上,漫天烟花的新年之夜,他第二次向她求婚。
她怔怔地望着他,漫天灿烂的光辉映着他英俊的脸,一切仿佛不真实,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
九年前,当他把她从淮南王府救出的时候,她也曾经以为那是一个梦。
在那个破庙的月光里,他的容颜极其清晰。当时十七岁的她心里在想,这个梦真是太完美了,连梦里出现的这个男子,都俊美得不像真人。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样一样都像是雕刻出来的,映着月光,闪耀着绝世的光华。
唯一遗憾的是,他上唇的两撇胡髭,好像有点……滑稽。
想到当年他的假胡须,她不由漾起迷离的笑意,慢慢抬手抚上他的薄唇,手指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夏郎,你真的愿意做我孩子的父亲么?”
烟花的砰砰声中,她的声音很快淹没,但他还是听清了,他微微俯身,轻抚她隆起的腹部,抬目对她笑道,“朕连我们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是吗?”她吃惊地微微睁了紫眸。
他最喜欢看她吃惊的样子,这是十七岁的她留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表情。经过这么多年,她多了沧桑,多了冷狠,但是这偶尔流露的表情,依然是十七岁的小媚烟。
他无限疼爱地轻轻拥住她,“就叫高语晖,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高语晖……夏语晖……”她喃喃地念着,手轻抚着腹部。
这个名字承载着她与夏郎之间的奇缘,这一切都从十七岁的高君琰从宛城偷跑出来,一个人到江州花花世界去鬼混,囊空如洗偷了夏语晖的行囊开始。
“媚烟,你还没回答朕。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再次问道,捧起她的脸庞,将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她定定地仰望着他,他光芒璀璨的眸中全是她的影子,在漫天烟花的倒影里,她的影子也似幻化成千万重,那样夺目,那样美丽。
原来,她在夏郎的眼睛里,是这样美,这样纯净。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
这样伤人的话语,永远不会从夏郎的嘴里吐出。
一刹那,许许多多锥心刺骨的往事从眼前掠过。
“辰……我没有……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她提着睡袍在后面追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可是等待她的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一次又一次被打飞出去,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被他打得满嘴是血,满脸是血,六颗牙齿掉落。
然而,她还是原谅他了,放弃了盛礼迎娶自己的夏郎,不顾一切地从南楚逃出,到前线去找他。帮他出谋划策,跟随他征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结果,沁水到达当天,他就背弃了对她的承诺,跟沁水共度云雨。
“舒雅,你能不能善良一些?”沁水到达那天的晚宴上,他这样质问她。
原来,在萧辰心中,她一直都是肮脏、yin。荡、阴狠、毒辣的女人。
烟花的砰砰声慢慢沉寂,紫色的眸子里,无数悲苦、酸楚、疼痛,都慢慢地沉淀下去,沉淀到心灵最深处。
然后,一层温暖的柔光浅浅地染上眼眸,烟花燃尽之后的寂静里,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字轻轻吐出,“琰……我……”
她叫他什么?
不是夏郎,而是——琰!
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无比紧张,整颗心都在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碎裂。
、五十六 从此两相忘(4)
昏暗的牢房,潮湿的霉味。阴沉,冷郁,压抑。
青灰色石墙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时而有寒风透入,吹得灯火摇曳,影影憧憧。
靠墙坐着的男子,发髻凌乱,多日未剃的胡须乱糟糟地遮去了脸颊,新换的粗布棉衣,领口微微敞开,多日未洗的身体污秽不堪,唯有胸口挂着的金牌饰,还在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纯金的牌饰上浮雕着雄健威猛的雄鹰,然而,细看之下,会发现,并不是鹰。既像兀鹫,又像大雕,却又都不像,而是一种见所未见的神奇猛禽。
男子手搭在膝上,头垂到胸口,似乎是睡着了。
过了很久,他突然慢慢地掀开浓密乌黑的长睫。低哑的声音,在幽暗死寂的牢笼里沉沉浮起,“母亲,你不进来吗?”
铁栅外默立许久的碧色身影,明显一震。
栅门打开了,她轻盈得几近于无的脚步,迈了进去。
男子拨开凌乱的鬓发,抬头看过来。
昏暗的灯影打在他的脸上,冷百合突然倒退两步,惊恐地睁大了美目。她嘴唇颤抖,身子剧烈颤栗,满眼难以置信。
看到这样的眼神,萧辰仿佛回到当年第一次见到紫瞳的情形。
也是这样惊骇,也是这样难以置信。
嘴角掠起一丝复杂的意味,萧辰虚弱的声音里透着沉痛,“母亲,你想到我的亲身父亲了?”
冷百合只觉心中掀起惊涛骇Lang,身子抖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你……你都知道……?”
萧辰仰头靠在墙上,眼神幽远,“从小就听周围宫人的议论,我们几兄妹,除了萧隽,没有一个长得像父皇。”
“可是……你……”冷百合还是不敢相信,眼神剧烈变幻。久远的记忆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父亲是一代雄主,大燕明帝。妃嫔如云,儿女众多。她的母妃只是宠妃之一。但是,她出生的那日,明帝梦见日月绕身旋转。所以,对霍清漪这个女儿,格外宝爱。
霍清漪自打出娘胎,就身体孱弱,药不离口。
明帝为此遍访名医,吃了无数医生的药都不见起色,直到从江湖上请来了药王谷的穆谷主,吃了他的药之后方才有所好转。
穆谷主每次来给霍清漪诊脉,身边都带着爱徒羿星瞳。这便是后来名震江湖的“医帝。”
羿星瞳为了继承谷主之位,娶了穆谷主的独生爱女穆婉珍。
这时,萧氏崛起,封卫国公。燕明帝便将最宠爱的女儿霍清漪,嫁给了萧辙。
人成各,今非昨。如今是你有妻,我有夫,从此以后两相忘。
然而,羿星瞳到底放不下。那一年,因为爱徒叶凌风被胁持,羿星瞳要远赴天山为一位江湖魔头诊病。此去吉凶难测,归日何期?
远行之前,他来见她。
那一日,她借口回宫探望母妃,却跑出了牧京城,就在京郊的惠山西坡。烟霭迷离,繁花旖旎,他强壮的身体覆盖了她……
这次云雨之后,相隔不过两天,她伺候过萧辙一次。
她偷偷地问过自己的ru母,关于测算排卵期的方法。ru母测算出来的是,她与羿星瞳的那次,是在安全期。与萧辙的那次,才是排卵期。
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萧辙的。
听完她的叙述,萧辰眼里浮起淡淡的伤感,“第一次见到岳兄,他说我长得像他的故人。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故人是你,因为我记得小时候,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但后来我想起,岳圣清拜师的时候,你已经出师了。你和岳圣清以前并未见过。”
冷百合在儿子两腿之间跪下,仰头轻抚儿子的脸,将他的发丝轻柔地撩开,“辰儿……你的确长得像我。你和琰儿都长得像我。琰儿只有鼻子像那个畜生。而你……你这突出的眉棱骨,深凹的眼窝,还有神情、声音、体型,都像极了他,像极了……瞳……瞳……”
她突然抱住儿子,脸贴在他的胸膛,泣不成声。
她要置于死地的儿子,竟然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的骨肉!
这惊人的事实,让她顷刻间被击垮了。冷硬而残忍的女子,此刻出现从未有过的软弱与无助。
他轻抚着她不住抖动的纤弱背脊,眼里轻漾着无尽的温柔。
放纵自己大哭之后,她慢慢平静下来,翻越了痛楚的极限,她的神情慢慢地被一层凄迷笼罩。仰起头,轻抚着儿子浓黑的剑眉,深长的英目,高挺的鼻梁,满脸纠结杂乱的胡须,“辰儿,你恨母亲吗?我曾经要置你于死地。”
萧辰摇摇头,眼神深邃而幽远,轻轻捧了母亲的脸,“娘,你留下的伏羲玉佩,我从小就系在腰间,从不离身。曾经送给最心爱的女人,但后来又回到我手里。这次上船与高君琰会盟,我依然系着这枚玉佩,但现在不在了,应该是他拿了。”
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冲刷着冷百合精致的妆容。昏暗的油灯下,可以看见她绝世美艳的容颜,已经有了无可掩饰的岁月痕迹。眼角细密的皱纹,嘴角的纹路,此刻都突兀地显出。
“辰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娘亲的?”冷百合低头用广袖拭去满面泪水。
“这些天我把所有事情想了一遍。舒雅说,父皇有次问她,清儿找到没有。沁水说,高君琰跟我长得很像。还说,她嫁过来时,你以某位道长的预言为由,不准她与高君琰同房。”萧辰执起母亲的手,轻轻贴在脸上,眼里有水光一闪而逝,“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冷百合不回答这个问题,拿起儿子的手腕,纤长的两指摁上去,“让母亲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冷百合给萧辰拿脉的时候,萧辰问她,“娘,岳圣清现在何处?我等了许久不见岳兄复命,派出人马四处寻找也未果。”
冷百合低着头,专心地听脉,半晌才答,“他为你卖命,我本想毒死他。但想到他是瞳的爱徒,我只挑断他手筋脚筋,让人把他送回药王谷去了。”
“萧羽也在你手里,对吗?”
“嗯。”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