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纵马至她身前,牵住飒露紫的缰绳,喘息未定,凝眸锁住她紫色的眼睛,“舒雅……把儿子还我,我明年便禅位于他,然后与你远走高飞,你可愿意?”
紫色的眼眸定定望着他,许久,一层泪水轻轻弥漫开来,她声音轻柔宁静,“辰,这一生你给过我的承诺,没有一个兑现,希望这一次你能对我守信。”
大河上吹来的风掠起他染了星霜的鬓发,他黑眸深沉,一瞬不瞬望牢她,“舒雅,我若食言,你起倾国之兵来攻中原。”
她仰天大笑,额头上三圈珠玉宝石簌簌抖动,挥鞭直指向他,“好,萧辰,你若再负我,你我疆场相见!”
第二年春天,果然传来中原皇帝禅位于太子的消息。
夏天,舒雅下旨,还政于隆吉可汗。
这晚,高兰心陪伴舒雅最后一次来到高君琰的墓地。
十二年过去了,舒雅来过这里无数次,摄政期间,每当遇到挫折,每当感到自己快要顶不住,她便会到高君琰的墓前来倾诉,从这里得到力量与勇气。
这里葬着她的夏郎,那个在她十七岁的冬天,把所有衣物脱下来给她取暖,用全部体温暖着她的男孩。
明日,她便要离去,跟萧辰去波斯,然后从波斯去更远的国度。
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看夏郎,今晚,她要在这里陪他一整夜。
月色下的草原吹起幽凉的风,风中微涩的青草芳香令人神清气爽。
草原广阔,星空无垠,月色笼罩。
高兰心和舒雅抱膝坐在共同爱着的男人墓前,说了一晚上的话。
她们回忆起当年与这个男人,一起在楚宫中的日子。
汉水摇荡,湘云缥缈,那段楚国的生活,是高兰心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第二日,高兰心站在墓前草坡上目送舒雅骑着飒露紫离去。
初夏的拉塞干大草原,铺满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银莲花,像雪海般层层叠叠涌到天际。
高兰心望着舒雅策马消失于花海深处,金黄色大摆裙在雪海里绽放,越飘越远。
娘亲,保重。
她十一岁被卖入妓院,原以为从此滑落苦难的深渊,却被人救出,从此有了一位才华绝世、姿容无双的娘亲。
娘亲呕心沥血带她博览群书、出经入史。娘亲会在她不好好念书时狠狠揍她,也会在她缠绵病榻时整夜守护。
娘亲把最美的首饰给她,用最美的衣服装扮她,把她养育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当她要与娘亲分享丈夫,娘亲忍着怒气,以从容的气度和宽广的胸襟,原谅了她的伤害。此事娘亲从未放在心上,后来也未禁绝她与舅舅私相往来。
再后来,她帮娘亲铲除右律王,成为娘亲的贴身女官,在娘亲摄政期间,帮她草拟政令律法。
娘亲在有些人眼里,是声名狼藉、水性杨花的**。在有些人眼里,是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女王。
然而,在她心中,娘亲就是娘亲。
经历多少苦难也不会放弃、不会言败的娘亲。
那双绝美的紫色眼睛,在最深的黑暗中也会发光,像永不会熄灭的紫色火焰。
高兰心慢慢跪下,轻抚着墓碑上血红的字体:爱夫高君琰之墓。
爱夫……
高兰心喃喃:舅舅,以后我陪你。
舒雅走后,高兰心继续任王庭女官,为隆吉可汗草拟文书。十八年后,高兰心病逝,隆吉可汗依照其遗嘱,将她与高君琰合葬。
、番外之萧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碧螺山,晴烟抹翠,云霏缥缈。
半山腰的一块林地,两条身形如闪电般来去。
碧衣女子剑舞如虹,青衫男子枪法诡谲。
剑光纵横,如波涛层层涌起,银色枪影穿梭其间,如白龙横渡江海。
强烈的气劲搅得落叶纷纷,草飞风走。
转过这片林地,别有幽静处,空谷落花,溪涧泉鸣。
溪水边,白衣胜雪的男子,斜倚青石,长发披散,广袖临风,姿态慵懒疏放,手扣在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拍。
抱膝坐在他身畔的女子,戴着疏勒女子的传统头巾,描绣华丽金边的大红纱罗,从头顶一直长垂至地,宽大的头巾如一件长斗篷般几乎裹住了整个身躯。
有风吹过,头巾掀起,方能看见她窈窕修长的身段,仿若十七八岁的少女。上着紧身短衣,衣边绣满金色花纹,到衣袖处却转而宽大,呈喇叭形。下身的大红长裙,腰际紧束,宽宽的金色腰带华美耀眼,腰身往下,裙摆逐渐宽大,如荷叶般绽放。
“舒雅,你身材保养得真好,你这辈子好像就没胖过……”斜倚青石的白衣男子,疏懒地回忆往事,眉间神色淡若轻云。
舒雅侧首而笑,“你和碧儿怎么没要孩子?”
萧羽以小指挑起散落的发丝,身子微微后仰,毫不在意地笑笑,“碧儿当年为练就绝世武功,走火入魔,不仅损毁了容颜,也失了生育能力。后来用了冷百合的药,修复了容颜,但是孩子恐怕不能有了。”
舒雅狡黠地笑,“没想过纳妾?当年窈窕苑的头牌怜蕊娘子可是对你一往情深哟。”
萧羽笑着摇头,“怜蕊身在风尘,常服用药物,只怕也生不了。”
“那么沈如湄呢?你没把她接到身边来一起过?”
“如湄当年深恨兰韶云,不愿意怀上兰韶云的孩子,早就自己寻医,服了绝育的药物。只怕也生不了。”
舒雅仰头大笑,头巾飘荡,“羽,你就不能喜欢一个正常的女人?”
萧羽也笑,“正常的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要喜欢就喜欢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
“碧儿现在可是最正常的贤妻了。再也不是那个特立独行的江湖女魔头了。”
“唉,自从我接任宫主之位,碧儿退居内室,碧霄宫的生意就逐年凋零了。”
“不凋零才怪,有你这么做杀手生意的么?”
萧羽心太善,接了单子都要调查清楚,如果是朝廷漏网的贪官污吏,或者是靠收买廷尉逃脱重罪的世家子弟,或者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恶徒,才派杀手。
二十八个星宿,以前在碧儿手底下,都是杀人机器,毫无个人情感。自萧羽接手之后,这些杀手像突然有了灵魂,有一半都坠入了情网,结婚生子,洗手不干了。
二十八个杀手,风流云散,如今只剩四分之一。
当年鼎立江湖的杀手组织碧霄宫,如今盛况不再。
用碧儿的话说,萧羽成天用一些诗词艳曲,移人性情,把她多年辛苦造就的杀人机器,毁于一旦。
舒雅听到此处,忍俊不禁,指着萧羽大笑,“冷酷无情的杀手,居然被你的诗赋琴曲唤回人性,可见羽的才华,当真出神入化啊!”
萧羽亦朗声而笑,笑声疏狂。笑罢,他问舒雅,“我这里还有最后七个杀手,你和萧辰此去波斯,要不要我给你们两个,带在路上有个照应?”
“不用了,你小看辰了,天下太平了,他也并没荒疏武功。这些年我也每日习武,辰当年教我的内功心法,我一直在练。”说到今生最爱的男人,四十五岁的女子,紫眸里闪耀着小女孩般痴迷的光芒,“都这么久了,他跟碧儿还没分出胜负么?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正说着,萧辰和碧儿从山那边转过来,缓缓下到谷底。萧辰脱了汗水浸透的青衫,赤裸上身,只着锦绔,与碧儿一边走一边比划着,讨论刚才的过招。
萧羽站起身相迎,笑问,“胜负如何?”
萧辰一拍萧羽,“大哥你赌输了,今晚罚你陪我不醉不休。”
原来比武前,萧羽就和萧辰下了注,萧羽赌爱妻必胜,萧辰不服,自信定能赢过碧儿。两人约定,赌注由赢家来定。
萧羽扬一扬眉,还未说话,碧儿便急急打断,“羽最近旧疾犯了,大夫嘱咐不要喝酒。”
萧羽轻轻横了碧儿一眼,“我与三弟多年未见,就算舍命相陪,也要和三弟喝个痛快,我若醉死了,你就葬我在这樱花树下,诺,就是这一株,去年涧泉居士从南方给我带来的新品种。”
萧羽广袖轻扬,指向溪边一株花树。
萧辰连忙拉住萧羽,对碧儿说,“你放心,不会让大哥多喝。”
碧儿这才稍微放心,转身道,“我去给你们取酒食,今晚我们就在这溪边用餐吧。”
萧羽追上两步,搂过碧儿,“我与你同去,你不知道我把好酒藏在哪里。”
碧儿娇嗔地瞪他,“原来你背着我喝酒!”
萧羽说,“还是上次涧泉居士来这里,给我带的那坛酒。我一直舍不得喝。”他忽然回头,指着萧辰和舒雅笑道,“三弟,碧儿比武输给了你,我要和舒雅比词曲赢回来,你们等着!”
“你明知我作诗不如你,我们不在一个级别。不像辰和碧儿是一个级别的武功。”舒雅不服气地叫起来。
萧羽广袖长袍在风中飘然若仙,遥遥指来,“舒雅,我不跟你比诗,我拿琴来,你依我的曲子跳舞,看看是你的舞快,还是我的琴快。弦断,则我输,舞乱,则你输。”
舒雅闻言,紫眸一亮,“如此甚好!你快快去拿琴!”
萧羽和碧儿走远后,舒雅默默仰头望着萧辰。
他亦俯身,抬手揭开她长长的头巾,手插入她的发丝,捧了她的脸凝望。他眼里,那压抑一生的深情如无边无际的海洋,要将她整个淹没。
暮霭从溪水上袅袅升起,风中有落花如雨。
“辰……吾爱……”她轻唤,声音极其温柔,双手抬起,放在他赤裸的上身,轻轻抚过他身上累累的疤痕。
他年轻时,肌肉紧凑精瘦,身材极棒。如今年届五十,虽然一生都未荒疏过武功,到底还是抵不过年龄,身上肌肉开始有了微微的松弛,两块胸肌和八块腹肌,也渐渐失了过去坚实的轮廓。
想到自己将陪着他一起老去,她的紫眸中忽然盈满了泪水。
她忆起那一年他打到武州,她从南楚逃婚,到前线去找他,随着他征战了几个月。那几个月,他们朝夕不离。每晚,她躺在他怀里,数着他身上多年战争留下的疤痕。他给她讲每一道伤疤的来历,每一道她都记得,后来许多年,她闭上眼睛都能历数。
他给她讲当年远征大漠的经历,大军在沙漠迷了路,他和手下士兵差点渴死,他却还是把自己的水袋分给手下将士。
他给她讲他替吴越王南征百越的经历,南越烟瘴之地,丛林密树,蛇虫横行,瘟疫流行。他差点有去无回,可是天命不绝,他不仅打赢了战争,还活捉了百越五族的酋长。
他这一生,南征北战,到过五湖四海。见过大漠黄沙,也见过瀚海无涯,越过深山丛林,也跨过激流险滩。
他从来不自我炫耀,也从不在人前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和别人在一起,永远是聆听多于倾述。
唯有对她,讲了几乎他的一生,巨细无遗,历历道来。
他十来岁就长在军中,十四岁从军打仗,无数日夜在马上度过,一直征战到四十多岁。
他这一生,太累,太辛苦了。
她曾经想穷尽一生,陪他征伐天下。
然而,命运却不让她如愿。
那个陪伴他一生,那个在他成功背后的女人,却不是她。
直到前年冬天,赵南康终于死了。就连死了,也给他留下了儿子。
“辰……你终于是我的了……终于完全属于我了……”她以指尖反复摩挲他身上的每一条疤痕,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紧紧搂住他的腰背,将脸贴在他的心口。
“舒雅……”感觉到她体内汹涌的情意,他轻抚着她清瘦的脊背,“真的要去波斯吗?此去要经过莫贺延碛大沙漠,很多人进了这个沙漠都是有去无回……”
她浑身一颤,从他怀里仰起头,“辰,你改变主意了?”
“其实我觉得,我们俩就在九州星野,走遍名山大川,岩居穴隐,共度余生,也很美好……”
她紫眸迸出强烈的光芒,“若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
他轻抚她面颊,温厚浅笑,眼角皱纹溢满深情与爱怜,“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若你坚持要去,我定会陪在你身边,今生今世我们再不分开。”
“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和赵南康的儿子?我已经交待晖儿,善待弟弟,若让我知道赵南康的儿子有何不测,我当与晖儿永绝母子情分。我都对晖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晖儿必会好好爱护弟弟。长兄如父,你但可放宽心。”
萧辰摇首,深黑的眸子像夜色下的大海,深沉无边,却又倒映着星光般的柔情,“舒雅,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支持不住长途远行,尤其是穿越大沙漠……”
“不。”她绽放顽强的笑容,嘴角与眼角的细纹让她的笑容格外柔美,紫色的眸子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幸福,“跟你去波斯是我多年心愿,我一定能坚持住。”
“好吧,就照原计划,我们去波斯,然后再从波斯去更远的国度。”
“我们现在就走吧。”
“现在?”他坚毅的眉目微微惊异。
“夜长梦多,我怕你变卦。”她紫眸闪过执拗。
“不是说好了在大哥家里住几天么?我和大哥都还没喝上一顿酒。”萧辰被舒雅拉扯着站起来。
“不管了,现在就跟我走。辰,你忘了吗,我两次失去你,都是在一夜之间。”
看见她紫眸里盛着往事的痛楚与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他胸间涌起强烈的疼惜,“好,就依你。”
萧羽和碧儿兴致勃勃回来时,溪涧边已不见人影。
萧辰和舒雅今日刚到,原本坐骑还栓在斜坡下,此刻也踪迹全无。
一株樱花树下,悬着布帛,上面有字:已带吾爱去波斯,兄勿念。今生有缘再见,无缘亦当永志。兄保重,来世再续昆仲之情。
(注释:昆仲,古代对兄弟的雅称。)萧羽读完这简短的临别书辞,夜幕已降临,皓月初升,山色空濛。他在溪边伫立良久,任山风撩起衣袍翻飞。
他的眼前仿佛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血红的夕照铺满金色的沙丘,一道道沙的波澜,像金色的海Lang蔓延开去。两人并骑,渐渐消失于金沙漫漫的夕阳深处……
八年后,一个陌生人来到碧螺山拜访。
当碧儿告诉萧羽,访客相貌美若天人,有一双紫色眼睛。
萧羽立刻明白了。
这位访客是当今圣上,民间称“紫眸帝”。
紫眸,虽然在中原比较罕见,但是司天监自会给九五之尊制造舆论。
据说当年三国孙权便是“碧眸紫髯”,天生异象,贵不可言,后来建立霸业,坐断江南。
当今圣上登基之时,便造了这样一番言论,说是“异星临世,帝生紫眸。”
紫眸帝登基之后,尊养母吕贵妃为吕太后,册立左相唐定霄的女儿唐诗韵为皇后。接着大封吕氏外戚和唐氏外戚。
这是萧辰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