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眸帝登基之后,尊养母吕贵妃为吕太后,册立左相唐定霄的女儿唐诗韵为皇后。接着大封吕氏外戚和唐氏外戚。
这是萧辰走之前给儿子留下的制衡之策,让儿子同时尊奉两家外戚,不偏不倚。两边都可倚为柱石,却不使一边独重,以致威胁皇权。
萧辰还给儿子留下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去找你大伯萧羽,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萧羽都可堪信任。
于是,紫眸帝便以巡幸为名,来到碧螺山。将法驾銮仗都留在了山下,只带心腹太监上山。
萧羽在坐落于山腰的庄园款待了萧语晖。
清泉煮茶,小鼎焚香。
“乡野草民,岂敢当皇上大礼!”
萧羽亲手将恭恭敬敬跪行大礼的当今圣上扶起,请他上座,萧语晖却坚决推辞,自行坐了下首,依然不住拱手,头颈低垂,“父皇临行前叮嘱过,命语晖事大伯如父。”
清远的笑意从萧羽花白的眉目间散开,“这些年有你父母的消息么?”
萧语晖抬起头,眼神一黯:“我便是为此而来, 难道大伯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萧语晖抬头的那一瞬间,萧羽目光骤然凝滞,片刻后,又有些恍惚,眼神变幻不定,似有无数往事的波澜浮浮沉沉。
院中树影投下的斑驳阳光里,萧羽在语晖脸上同时看见了他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爱过的第一个女人和他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
萧语晖的容貌跟舒雅一模一样,但是神情、目光,嘴唇的每一下牵动,眉峰的每一丝微颦,活脱脱就是萧辰。
定了定心神,萧羽漾起温润的浅笑,“以前碧霄宫有一位杀手信了拜火教,前一阵还跑到我这里来传教。他准备跟随商队穿过色目国,到波斯去朝圣。他走之前我会拜托他,到了波斯帮我打听一下你父母的消息。如有消息,我定会通知你。你不用担心,不管他们下落如何,他们两人一定是在一起,一定不会分开。”
萧语晖点点头,拱手为礼,“如此,我便拜托大伯了。”
这次拜访之后,萧羽和碧儿解散了碧霄宫,搬离了碧螺山。
皇帝来过的地方,不可避免会声名鹊起,萧羽隐居多年,不愿再惹俗尘。
没人知道萧羽夫妇云游何方。
萧语晖原以为大伯答应自己的事会不了了之。
又过了好几年,这年腊月,紫眸帝陪伴吕太后到京城附近的楞伽寺上香。
吕曼青是最早到萧辰身边服侍的,在何琦君嫁给萧辰之前,她就是晋王府的侍女。
她的哥哥也是萧辰帐下一名得力部将,并且是从最下级的军士,累积军功一步步高升上来。
萧辰在为萧语晖挑选母亲时,选择吕曼青,一来因为她是他的王府旧人,又不曾与赵南康、何琦君、沁水等结党,他比较放心。二来,吕曼青的哥哥军功赫赫,将来也可作为语晖的有力臂助。
语晖离开生母之后,一直是吕曼青带大,吕曼青爱他如亲子。他对她也很孝顺,他的身世从未公开。即位之后,就尊吕曼青为太后。
吕曼青多年无宠,深宫寂寞便信了佛。
做了太后之后,出入宫闱不再受限,更是经常来拜佛。
此番语晖陪伴吕太后来到楞伽寺,仪仗浩荡,万民争睹。
当主持与太后谈佛论道的时候,突然侧首对侍立在太后之侧的紫眸帝说,“皇上,有一位故人想见您,他就在隔壁禅室,请您独自一人前去。”
吕太后一向信任楞伽寺主持,因此并不担心皇上,和蔼点头,“皇儿,你去吧。”
又嘱咐了几位武功高强的侍卫在屋外候着。
萧语晖一进屋,便看见一人背对他站在窗畔。毡帽白袍,身形高挑,微驼的肩背显得有几分苍老。
语晖一震,那人回过头来,竟是萧羽。
“大伯——”语晖低低惊呼,深深拜伏下去,“侄儿派人到处找你……”
萧羽眉目略染风霜,束发冠下一缕缕华发,衬着他一身飘逸清远的白袍,颇有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气度。
他拉住语晖坐下,“晖儿,我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
语晖紫眸绽放光彩:“有我父皇和母亲的消息了?!”
萧羽顿了顿,神情淡远,“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双亲。”
语晖紧张地抓住萧羽的衣袖,“大伯,你尽管说,不管是什么消息,不管是否可靠,都请你告诉我!”
于是萧羽慢慢道来。
碧霄宫的一位杀手皈依拜火教,远赴波斯去朝圣。返国途中,与商队同行,穿越沙漠时,一位到波斯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在闲聊时说起一件怪事。
这位商人从天竺国运了一批胡椒、棉布、珍珠,准备到波斯首都苏里斯倒卖,再从波斯贩卖香料到色目国。
他在天竺国通往波斯的一家驿站住店时,这家驿站的一间客房发现了两具尸体。
验尸官请来后,得出的结论是,男子年近六十,像是东方大卫帝国的人。虽然须发半白,但身形魁伟,仪容威严。其人当有高强的武功在身,为突发心疾而死,面容微微扭曲,许是死前经历短暂痛楚。
女子五十出头,像是色目国人。身材和皮肤均保养极好,仍可看出年轻时的绝代姿容。心口插一把匕首,双手紧抱男子脖颈,十指扣紧,死容安详宁和。女子比男子晚死八小时,经推测,应是清晨醒来时,发现睡在身侧的男子已死,便自刎殉情。
旁边有女子的遗书:请将我们葬在一起。
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最后,一位好心的波斯商人出资,将这对男女葬在面对大海的格罗西亚湾。
“你觉得,这对男女是否你的父母?”
听见萧羽的声音,语晖才猛然从恍惚中惊醒,他茫然地望着萧羽,“大伯,你觉得是我父皇和母亲吗?”
萧羽目光悠远,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她抱膝坐在掖庭诏狱的牢房,反反复复地无声说着:“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记忆的光影缓缓散开,萧羽透彻的眼神凝聚在语晖脸上,“深爱一生的男子死了,便断然结束生命,一柄匕首准确地插入胸口,死容安详宁和,说明这一刀果断、有力、精准——这一定是你的母亲。”
语晖久久无言,只这么怔怔地看着萧羽。
许久,许久,他才恍恍惚惚地不住点头,“是的,一定是他们……”
……
“辰,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
……
耳畔响起久远而缥缈的声音,仿佛来自血液深处,语晖忽然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他看向萧羽,大伯被皱纹包裹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泪光。
是了,大伯是父母这段旷世恋情的见证人,当年大伯便是因为母亲在牢中相托,才去碧霄宫为父皇赎命,从而结识了碧霄宫主。
原来世间情缘都在冥冥中注定。
辞别紫眸帝,萧羽回到他与碧儿隐居的梅岭。
这年秋天,他听说紫眸帝昭告天下,太上皇驾崩,全国举哀,服丧三年。
又过了十年,碧儿先他而去。
他在碧儿墓前结庐而居,独自一人,竹里题诗,花边载酒,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这日,旧友来访,告诉他新登基的皇帝开始修史,旧友特意给萧羽带来一本兰台史馆的官修本。
旧友走后,萧羽凭窗而坐,翻开书页。
翻到《卫史?废帝纪》,他哑然失笑。
读着自己的生平,有奇异的陌生感。
接着,他又翻到《卫史?太祖本纪》“太祖武皇帝,讳辰……熟谙军事,智略深沉,混一南北,奄有天下……显德五年,传位于皇太子,尊为太上皇,徙居泰昌宫。显德十四年,崩于泰昌宫千秋殿,与皇后赵氏合葬于裕陵。上尊号大武皇帝,庙号太祖。”
最后,他翻到《卫史?番邦列传之摄政王姐传》“摄政王姐,扶日可汗长女……初嫁与废帝,自号天后……废帝见逐,太祖复国,王姐遂自归大漠……扶日大渐,以国相托……居摄二年,密定大策,诛右律王……隆吉五年,夏六月,与太祖会于扶风郡。秋七月,太祖内迁色目国薛延部、仆骨部、多葛部,入玉门关内,推行农耕,改俗易服,胡汉融合……隆吉十一年,还政于隆吉可汗……王姐熟读华夏典籍,明经通史,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顷,是以权倾一时,震动内外……”
读到此,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拂动书页飒飒翻飞。
转眸望去,外面是盛夏午后,绿荫千倾,一庭花影。
乱蝉嘶鸣声中,令人昏昏欲睡。
再过几日,便是舒雅的芳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每年的这天都会想起,连他自己也很奇怪。
脑海里浮现多年前那个秋日黄昏,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
一瞬间,仿佛有潮水从时空深处涌来,淹没心底。
一世繁华落尽,九十春秋霜露,最是人间留不住。
萧羽辞世后,留下诗篇数百,后人将其汇编为《永定诗集》。永定,乃是萧羽短暂的两年皇帝生涯的年号。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