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忠心可鉴,不知父汗何出此言!”赫图以手抚胸,神情激动。
“你还要欺瞒君父,赫图,本汗对你太失望了。”话说得平静,但是语调里透出的森森寒意,犹如严冬深潭的寒水将赫图浸透。
赫图惶惶然抬目,触到扶日紫色眼睛里隐隐燃烧的怒焰,便是一凛。脑子里飞转:他知道了多少?要不要全部承认?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刺而来,赫图一惊,未及躲避就觉耳畔寒风掠过,“铛——”的一声,他低头看去,是扶日的那柄切肉刀,落在地上,如一泓寒水,冷意袭人眉睫。
赫图心有余悸,冷汗涔涔,正在庆幸扶日失手了,没有刺中自己。却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将头垂得更低,凝目一看,然后飞速抬手摸向耳侧。
赫图头部一侧的麻花辫已经被扶日这一刀齐齐削断。
疏勒人除了剃光头顶的头发,其余的头发全部都要留长,编成无数根麻花辫。赫图毛发浓密,头发长而多,编成密密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臀下。现在,脸部一侧的麻花辫被齐齐削短,只及耳廓。看上去丑陋而怪异。这样的发型对于身为一国王储的他,无异于一种耻辱。
赫图心中恼怒,却不敢多言,只得伏地认罪:“儿臣知错了!请父汗宽宥!”
“我可以饶恕你,但你这头式,给我一直保持着,让你好好记住所犯罪孽。”扶日又添上一句:“而且,你不许责打任何一个嘲笑你的人。给我记牢了。”
“是!儿臣记住了!儿臣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犯!”赫图连连伏地叩首,心里却在怒骂,老畜牲,若不是为了你的汗位,老子才不会忍让你!你以为你刀法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你这老东西不一定干得过老子!
“把腰刀捡起来给我。”扶日口气放缓。
赫图拾起那把寒刃,膝行来到扶日食案前,双手呈上。
扶日微微眯了眼,盯着赫图的手。手在颤抖,赫图的牙关咬得很紧,以致腮帮两侧的肌肉都变形。
赫图见扶日许久不接,微微抬目,刀刃的寒光正好映在扶日的眼里,那紫色的眸子中闪动着杀气。
赫图一颤。
扶日冷冷说:“我知道你很想把这东西扎进我心窝。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是死了,我们这个汗国就会分崩离析,我们疏勒人很快就会被莎车,鄯善,哈克等族群起撕咬。你明白么!”
被道破想法的赫图,脸部肌肉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父汗若是这么认为,那就趁早废了我的王位,以绝后患。”
扶日仰头大笑:“敢让狼在自己身侧睡觉的男人,才是不可战胜的真汉子。赫图,来,陪父汗喝酒!”
扶日从赫图手里取过腰刀,一言不发地切下一块牛肉,扔给赫图。又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烈酒,递给赫图,芳冽的香气扑鼻而来。
赫图也不客气,在扶日下首落座,大口吞咽牛肉,咕嘟咕嘟喝下甘醇辛辣的烈酒,满意地抹了抹嘴,眼里升腾起带着仇视的钦佩:“好!赫图佩服父汗的勇气,更佩服父汗的坦诚。就为这坦诚,赫图也坦诚一回,只要父汗保证最后将汗位给我,赫图绝不会加害父汗!但是,若让赫图知道父汗另有想法,欲行废立,赫图绝不束手待毙!”
扶日拍案大笑:“好!咱们不学中原王朝,用尽心机、暗中排挤那一套!把事情都摆在明处,这才是我们疏勒人的风格!”
“父汗不是最向往中原。文化吗?”
扶日一怔,眼神在烛火里有些飘忽,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任酒汁洒在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放下酒碗,他忧伤地说:“这是因为一个女人……”
“父汗所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女人的娘亲,对么?”
扶日看了赫图一眼:“你的女人我已经送走了。”
“砰——”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赫图端起的酒碗还是坠落于地,裂成碎片。
“你把她送到兰韶云那里去了?”赫图问,碧绿的眼睛燃起一簇怒焰。他在扶日面前一直将喜怒深藏,故作恭敬。如此明显地表现怒意还是头一回。
然而,扶日眼里却涌现出欣赏,注视着赫图:“你很在乎她?看来你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赫图一愣。真心?什么是真心?他真的不知道,一直以来,他是见了美女就干,没有对谁特别在意过。对沁水呢?也许是因为一直想干而没有干,所以格外上心?一旦干了,是不是也同样会抛诸脑后?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以色目国储君的身份,正式向北卫求婚。我准备把舒雅嫁给北卫的储君,由你作为兄长亲自送舒雅去牧京,届时你可以面见北卫太子,请他促成你和他妹妹的婚事。”
“父汗……”赫图有些不解地问,“北卫的皇帝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还奸。淫过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痛快地淫。虐他的女儿?”
扶日凝视着赫图,说道:“因为她是你喜欢的女人。我怎么能淫。虐我的儿媳呢?”
尽管此话可疑,但是赫图还是有瞬间的感动。扶日的目光那么真切地注视他,更令他惭愧后悔自己犯下的过错。
扶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微笑。看来自己看了那么多汉人的书,还是学到不少帝王笼络之术。而赫图这小子,一味残暴野蛮,在攻心方面还嫩得很。这也是扶日明知赫图心怀不满,还敢留他在身边的原因。
驾驭赫图这样的卒子,扶日还是有把握的。
陪扶日喝到醉意酩酊,赫图才回到自己的寝帐,踏进帐中的一刻,他几乎出现了幻觉,仿佛看见沁水一跃而起,往后躲开,大眼睛瞪着他:“滚开,你想干什么!”
用手揉揉迷濛的醉眼,才发现帐中沉寂无人。他抱着水缸,坐在地毯上大口地喝水。
凉沁沁的水进了肺腑,稍稍驱逐了浓浓的醉意,他疲惫至极地倒在地毯上睡去,脸朝下,鼻子贴着前一晚她躺过的地方,深深地嗅着。只觉心里空荡荡的,空得仿佛一个巨大的深渊,急需什么填补。他朦朦胧胧地握住坚。硬。处,一边想着那张表情丰富灵动的小脸,一边急促地动作……
、第二十章 会盟大宴
一个月后,兰韶云的奏表有了答复,朝廷下旨,同意为太子萧羽迎娶色目国公主为正妻。并且另有旨意告知兰韶云,皇上病重不能理事,决定禅位于太子萧羽。届时,北卫将迎来两项重大盛典,新皇的登基大典和大婚典礼。
兰韶云接到圣旨后,立刻给扶日发了邀请,愿意由己方举办一次会盟宴会,邀请扶日出席。扶日通知赫图一同赴宴,赫图乞求道:“父汗,能不能让兰韶云把沁水公主也带上?”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花树红如染,远山青欲滴。
肃州城外郊野,摆开了会盟大宴。
先是兰韶云代表北卫,与扶日可汗举行会盟典礼。整个典礼过程完全依照华夏文化中的周礼,刑牲、歃血、昭告天地、交换国书。
兰韶云发现,扶日对典礼程序相当熟悉,可见浸淫中原。文化已深。
然后,鼓乐齐鸣,丝管喧天,宴会开始了。
草地上支起了帐篷,帐中摆开了长案,抬出了盛酒的大型酒尊,支起了鼎镬,熊熊火焰快活地蹿动,很快就有牛羊猪各种肉食的香气飘出。每人食案上都放置了切肉的刀、俎,饮酒的觞、爵。
宴席中央,有一个扶日随身携带的来自色目国的专业烤肉师,熟练地转动着铁架上的烤肉,麻利地往烤肉上刷着各种香料,一阵阵诱人的烤肉香气弥漫四野。
兰韶云虽然代表北卫,到底只是臣子,依礼节不能与扶日并坐首位。于是,大宴上,扶日独自一人坐最上首,他右下首是赫图,赫图之下依次是色目国的将领。扶日左下首依次是兰韶云,紫瞳,沁水,以及北卫那边的太守,郡守,将军们。
兰韶云举觞敬扶日:“如今两国约为兄弟,结为婚姻,世代盟好,永不攻伐。又开互市,惠利百姓,使两国黎庶安居乐业,同享天下太平。躬逢盛事,愿与可汗同饮此觞!”
这次会盟是由兰韶云一方承办,酒具食器都来自北卫。扶日拿起案上的彩漆酒觞,左右看了看,上唇胡髭微微翘起,眼里有一丝轻蔑闪过,但是被他很好地掩饰了。
举起酒觞,扶日朗声大笑:“两国结婚姻之好,全赖将军一力促成。虽然以我女儿为质,手段不敢恭维。但是将军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欲兵革迭起,涂炭百姓。为大义者,不拘小节。本汗佩服将军,请——”
说着,饮尽一觞,露出觞底。兰韶云一同饮尽,也露出觞底,两觞底相对,两人相视大笑。
扶日放下酒觞,目光转柔,凝向女儿:“舒雅,你多年未尝疏勒菜式,我特意让娄古做了一道熊白啖,你尝尝,还吃得惯么?”
熊白啖是传统疏勒菜,用蒸熟的熊脊肉与鹿肉干加调味料烹调而成。
舒雅是紫瞳的疏勒名字,这个名字父亲用半带汉语半带疏勒语的音调叫起来,最有韵味。多少年了,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唤。她的心都快要融化,眼里泛起一层淡淡的泪光。
含泪看过去,只觉父亲风采犹胜当年,胸间顿时激。荡起骄傲和自豪,还有一种难言的温柔也悄然漫过心头。舒雅夹了一块熊白啖放入口中,不住点头:“好吃!好吃!不过舒雅最想吃的还是娘亲亲手做的春饼,父汗你以前也最爱吃的,你还记得吗?”
扶日的手攥紧了酒觞,抑制着心底翻腾的往事,溢满伤痛的紫色眸子,不由自主地望了坐在舒雅下首的沁水一眼。
沁水一直在低头吃喝,一口菜就一口酒,整个宴席上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埋着头,自顾自吃喝得最专心。她基本上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遇到赫图贪婪凶残的目光。但她的耳朵却竖着,听见扶日和舒雅的对话,心里漾开难言的伤感。本来一口菜就一口酒的她,这下不由得多喝了两口。
兰韶云察言观色,对扶日说:“可汗与女儿失散多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们先退席,让可汗与舒雅公主尽情叙旧。”
赫图也随声附和:“对,对,我们先退席吧。父汗与舒雅妹妹好好聊一聊。”
扶日没有反对,兰韶云和赫图都起身欲退,沁水这才抬起头来:“我可以留下来吗?我想听听我娘亲当年的事,可以吗?”
“我的娘亲与你有何关系!若不是你那个畜牲父亲,娘亲怎么会死得那么惨!你给我滚出去!”舒雅厉声喝斥,神色冷戾。
沁水斜斜地瞪她一眼,扁了扁小嘴,兰韶云拉起她的胳膊:“走吧,别惹你姐姐生气。”
赫图突然如飞鹰捕兔般扑过来,“不许碰我的女人!放开她!”
兰韶云不愿意在和谈时起冲突,何况他又不在乎沁水,所以敏捷地一闪身,避开了赫图。赫图直接扑在了沁水身上,将她一把搂住:“丫头,你想死我了吧!”
舒雅秀眉一蹙,问扶日:“父汗怎么选了这么个头大无脑的继承人?”
赫图今日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舒雅,本来还在惊叹于扶日女儿的绝世容貌更胜扶日。听见舒雅清冷鄙夷的声音,心头火起,回头怒视着舒雅:“妹子,你贬低我就是贬低父汗。”
舒雅根本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扶日说:“父汗,等我嫁到北卫,把那老畜牲的三千佳丽都给你送去,你只管轮番临。幸,诞下麟儿是迟早的事。”
赫图大怒,还未说话,沁水先开口了:“你敢!你要是敢,我就向羽哥哥揭露你和兰韶云的奸。情!”
扶日将沁水送回来这一个月,沁水每日观察,当然不可能看不出舒雅跟兰韶云的关系。
舒雅回过头,淡淡地掠了沁水一眼,冷冷地说:“随便你,我可不在乎。只怕,我若是向萧辰揭露你和赫图的奸。情,不知你如何自处?”
沁水大叫:“你血口喷人,我和赫图哪有奸。情!”
“丫头,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啊?”赫图嚷道。
“你——”沁水气得直翻白眼,“你放开我,你给我滚开!”
扶日和兰韶云看着这三人争吵不休,头都大了。扶日揉着额角,蹙眉说道:“行了,行了,赫图,你把这丫头带出去。”
赫图抱起沁水就走,舒雅在后面唤了一声:“韶云,你看着点,别让赫图对沁水乱来。”
“我知道。”兰韶云跟在赫图后面走出帐外。
、第二十一章 世仇难消【一更】
他们一走,舒雅就离开座位,靠到扶日身边,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大哭。
上次分别,她才六岁啊。犹记得那是在深秋,衰草入云,山寒木落。她和母亲一直送父亲到十里长亭。
父亲牵着马,俯身轻。抚她的脑袋,向她许诺:“舒雅,你等着我。下次来接你们母女,你就不是叫我爹爹了,而要叫我父汗了。”
“真的吗?”她抬起头,紫色的眼睛天真地望着父亲。她当然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分量,一模一样的另一双紫色眼睛里,慢慢袭上了森冷的杀气。
生母被害,他被嫡母和兄长逼迫,逃到南汉避难,六年过去,终于让他等到了良机。此次回大漠,不仅要为生母报仇,为自己的流。亡生涯报仇,更重要的就是,要夺取汗位。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的是一条血路,一条不成功就身死无归的绝路,然而,这种种如何能让六岁的女孩明白?
眼睛又大又黑的娘亲,性情永远都是开朗的,灿烂地笑着,低头对六岁的女孩说:“舒雅乖乖,不哭啊,等父汗来接你,你就是公主了!母亲给你拟的封号是沁水公主,虽然色目公主不讲封号什么的,但是你不许忘了你有一半中原血统哦……”
“汐岚……”扶日握住心爱的女人娇柔的小手,深情凝望,“若是我一去不回,你不用等我,我们疏勒人不讲从一而终。你带着舒雅再嫁个好人家。若是我此去真能成事,那么,我发誓,一定立你为可敦。”
汐岚娇笑:“好了好了,谁稀罕做你的可敦,大漠荒荒,连棵绿树也看不到,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
习惯了她的调笑,他也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暗暗地埋藏了这份深情。这一别,他果然成为威震天下的扶日可汗,但是,汐岚……
本来要封为沁水公主的舒雅,不仅没能成为公主,却从此沦落风尘……
“我可怜的舒雅……”轻拍着心爱的女儿,扶日英俊的面庞泪水纵横,连胡髭都湿了。“父亲让你嫁给北卫太子,就是给你机会,临驾于践。踏你的人之上。希望能弥补一下这些年你的苦楚。”
能够弥补吗?那曾经的天真无邪,那曾经的善良清纯,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