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姐弟表面上对舒雅感激涕零,舒雅也一直以为沈氏姐弟是自己的心腹。沈俊驰一直和姐夫兰韶云称兄道弟,没事就找姐夫喝酒,掏心挖肺地吐露心事。
兰韶云虽然跟沈如湄感情不好,但自从兰氏倒台,他就一直活在舒雅的羽翼下,他对舒雅已经有一种不得不如此的信赖。他以为沈氏姐弟是舒雅的人,所以对沈氏姐弟放松了警惕。加上,沈俊驰在萧羽指示下,透露过一些无伤大局的机密给兰韶云,取得了兰韶云的信任。
沈氏姐弟进宫见皇后是有特赐腰牌的,所以沈如湄能够径直走入昭阳宫。
完全没想到沈如湄会突然来见自己,舒雅吃惊迷茫之下,蓦地,就腾起很不好的预感。
一袭黄娟长裙的沈如湄,一脸急痛,扑倒在舒雅脚下:“皇后,救救我夫君!”
舒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想要搀扶沈如湄,肚子大得根本弯不下身,连忙示意旁边宫女搀起她,声音微颤地问:“快说,怎么回事?”
“今日皇上去楞伽寺进香,其实是假的,是要对付我夫君!”
眼前金星乱冒,舒雅全身发抖,一颗心直往下沉。发动政变、摧毁兰氏的前夕,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因为政变失败,死的是自己。但今天萧羽布的这局,韶云,韶云他……
想也不想,也来不及多问,舒雅撑着腰身,艰难地想要站起,一边吩咐内侍摆驾。
内侍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
“本宫命你们准备车马,还不下去!”舒雅厉吼了一声,自皇后怀孕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凌厉暴怒。
内侍们这才惊慌失措地纷纷跑开。
见舒雅艰难地挪步,侍女们簇拥过来,舒雅一把推开,转身厉喊:“德赤,你来抱我,以最快的速度,带我上马车。”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阿布,你带上如湄。”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哈吉,去我殿内,寝榻边的妆台抽屉里,有一把匕首,给我拿来。”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头曼,跟着阿光去取金疮药和回心丹带上。”
这一系列命令和动作,又重现了铁腕天后的冷厉、果断、刚硬。
坐上了马车,沈如湄才详细道来。
叙述完萧羽的计划后,如湄一脸歉意:“皇上为了瞒着你,昨日都不让我弟弟回家。所以,俊驰虽然知道今日的谋划,却无法通知我。直到刚才,才有一个小内监,说是俊驰拜托他来告诉我,韶云有险。”
舒雅静静地听着,双唇微微颤抖,怀孕以来因严重贫血而一直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如死。
突然,舒雅逼视着沈如湄,神色凌厉:“你知不知道韶云和蜀山派的来往?”
如湄很镇定地答:“家里来过一些奇怪的人,但我没想到是蜀山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舒雅怒声,紫眸射出厉芒。
“皇后。”沈如湄神色清冽淡定,直视着舒雅,“即使你出面相劝,恐怕他还是要谋反。”
“至少我可以把他囚禁起来!囚禁起来由我看着,皇上就动不了他了!”舒雅凄厉地吼道。
“皇后请冷静,请为腹中皇子作想。”沈如湄眼底隐约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但神色依旧是如冰似雪的清冷。
舒雅一震,低头看自己的肚子,用手轻抚,神色恻然,“是啊,皇子,我的皇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这是怎么了……”
“皇后,还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禀告你……”沈如湄的目光落在舒雅巨大的肚子上,眼里有叵测的光,一闪而逝。
舒雅看着她。
沈如湄也看着舒雅,平静地一字字说来:“皇上让俊驰调了三样资料过去。一是我夫君入宫见皇后的日期,一是皇上临幸妃嫔的时间记录,一是皇后您的彤史。”
舒雅眼睛缓缓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如湄,仿佛她说的话,她一时理解不了。
慢慢地,她咬住了嘴唇,悲怒在眼里沉重得几乎要盛不下,她不得不转头,撩开车帘。让疾驰的车速带起的狂风,吹去摇摇欲坠的泪水。
不想为这种事落泪。
更不能在外人面前,为这种事落泪。
末了,舒雅反而笑了。那样惨淡苍凉的笑,让沈如湄差点心软。
沈如湄趁舒雅侧首望窗外时,一直在打量她。她不喜欢舒雅,非常不喜欢,所以她才要处心积虑谋划这么多。
但是,这样近这样久地打量她,却让她心底也不得不,又妒恨,又倾慕。
这女人太美了,美得,几乎让沈如湄觉得不真实。这侧影的轮廓,几乎完美得没有一分可挑剔之处。如果非要用挑剔的眼光去看,那么怀孕前的她,更多的是胡人的那种立体感的美。怀孕后的她却多了几分中原女子的娇柔,更加美得无懈可击,无论怎么挑剔都觉得挑不出一丝缺憾。
沈如湄承认,她从没见过比这贱货更漂亮的女人。
贱货。是的,沈如湄心中这样喊她无数次了。
但是,当马车停下,看见舒雅艰难挪动着膨大的身躯,焦急万分地几乎想要冲出去。沈如湄还是产生了刹那的怜悯。
不过,这一刹那的怜悯,并没有抹去她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憎恨和冷毒。
、第十四章 危情现场
楞伽寺坐落在牧京西郊的西山半腰。时已入秋,西山上多银杏与枫树,风过处,带起枯叶纷纷扬扬,满山都仿佛是金黄与艳红色的蝴蝶蹁跹起舞。
枝叶扶疏、草木葱茏的掩映中,隐约可见飞檐画角、巍峨宏丽的佛阁。
楞伽寺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式样的建筑。正殿是大雄宝殿,而妇人们求子常去的,是位于偏院的观音殿。
皇帝的仪仗一直从寺外绵延到观音殿前的广场上。北卫尚火德,仪仗中多赤色,鲜艳如火的御伞、旗幡、宝盖,映着殿前广场所种的银杏和松柏,黄红绿三色极为绚丽。
住持慧光法师,引着几个僧侣,导引萧羽踏进观音殿。萧羽将大部分侍卫都留在殿外。随行的只有舒雅给他的四个胡力郭和心腹内监,以及安排此次出行礼仪的鸿胪寺卿——兰韶云。
宝相庄严的观音菩萨面前,铺了赤色的锦缎圆垫,是极上等的瑞兽纹锦,专门为皇帝陛下一人铺设的。
亲手上了香之后,萧羽虔诚地跪下,双目微阖,双唇轻蠕,看上去像是在低语祈祷。
皇帝陛下是不能向任何人下跪的,但是萧羽是为皇嗣祈福,担心如果不虔诚就会不灵,因此他来之前特意嘱咐主持准备跪拜的锦垫。
这样,萧羽此行更显得真实,没有引起兰韶云任何怀疑。
皇帝下跪了,随行人员当然不能站在他周围。萧羽的四个胡力郭、慧光法师等一众僧侣,都退得远远的。
这个情形,也早已在被兰韶云勾画在脑海。萧羽要楞伽寺准备跪拜的御用锦垫的命令,由慧光法师传给兰韶云后,兰韶云就临时修改了刺杀计划。
兰韶云料到,既然皇帝要跪拜,那么所有人都会远远退开,不然就是受了皇帝的跪礼,冒犯了天威。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羽一个人被留在了观音像前。
兰韶云安排的刺客,就是从观音像后面跃出来的。
寒冷入骨的剑气从面门直袭而来的时候,萧羽微阖的双目连睁都没睁一下,依旧沉浸在静谧安宁的祈祷中。只有睫毛微微颤了颤。这是镇定的极限,也是对自己所用的人,极端的信任。
在萧羽感觉到剑气袭向自己的同时,他耳侧清楚地听到锐器破空的声音。
“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冷锐的金石交击声中,夹杂着长剑被震落于砖石地面的“铛”的刺耳之声,然后一缕缕冷冽的香气钻入萧羽鼻端。
萧羽知道,她来了。
碧纱覆面、身姿如燕的女子,轻飘飘从梁上落到萧羽面前。
适才,她先以暗器打中刺客要穴,震落他手中长剑,然后才飞身而下,护住萧羽。长剑削出,只用了一招,就让那已经被暗器打中要害的刺客,在一片飞扬的血光里,身首异处。
但是,就在暗器破空的同时,退到大殿门边的几个僧侣,突然纵身而起,亮出兵器,如鬼魅般袭向萧羽。
将观音像后跃出的刺客拦腰削成两半之后,碧霄宫主长剑闪电般荡回,剑招如雨,织成一张杀气烈烈的光幕,将萧羽保护在这道剑幕里。
兰韶云的刺客们,使用着各种兵器,从四面八方攻来。突然,如寒鸦齐飞、夜鸟展翅,房梁上接连地跃下几道黑色身影,分别挡住了几名刺客。
碧霄宫主看着手下杀手们与刺客对敌,她本人却始终不离开萧羽半步。持剑护在萧羽身边,一双明亮如霜的眼眸,神奇地糅合着凛冽的杀气与柔暖的爱意。
萧羽站起身,负手而立,宁静淡定地看着这一幕。满殿兵器交击的锐响,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十几条人影交错来去,剑气带起的凛冽寒光,在殿中肆意弥漫。
萧羽唇边渐渐有了一丝,冷漠的笑意。穿过围绕自己形成漩涡的战团,他隐约看见兰韶云那张惨白如死的脸。
这时,殿外腾起鼎沸的响声,仿佛是千军万马的轰鸣。其中夹杂一道宏亮如古钟的声音,穿透了满殿金铁交击声,嗡嗡回响于殿中:“反贼听着——赶紧弃械投降!楞伽寺已被骠骑大将军的二十万精锐包围!寺内屋瓦上已经布满军中最好的弓弩手!”
这声音彻底瓦解了刺客们的斗志,只听一片“砰砰砰”声,好几名刺客的兵器都被碧霄宫的杀手震落。
又经过几个来回,刺客们全被碧霄宫的杀手制住。
碧霄宫主事先交待过,要留活口。
这些刺客,都是兰韶云的同门师兄弟,兰韶云许诺他们事成后封侯拜爵,他们一时被同门之谊和名利之欲所激,行此逆举。但都不是专业刺客,是以不曾准备什么自裁的药丸,也没打算为保兰韶云而献身。
碧霄宫的杀手将这几个刺客制住,押到萧羽面前,跪下。
萧羽神色清淡,不露喜怒,只说:“说出幕后指使,只判死罪,不累及亲族。若不从实供述,按‘大卫律’,谋刺皇帝,当灭三族!”
这些投入蜀山派门下的弟子,多半都是穷苦人家,实在没饭吃了。家境稍为殷实的,谁会去混迹江湖,都走科举正道去了。所以,这些人多半也都没什么亲族。
萧羽的话没有吓到他们,他们跪地垂首,无人说话。
碧霄宫主知道要制住这些人,还要用江湖手端。轻盈地落到这帮人面前,碧纱下的明眸冷冷横扫了一眼,长剑“唰”地刺出。
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光飞溅,其中一人的眼珠被挑出来了。
那人捂着一边眼睛,痛得满地打滚,鲜血不住从指缝往外流。
萧羽轻蹙了一下眉,虽然对碧霄宫主的残忍早有所闻,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有点厌恶。
碧霄宫主挑了其中看上去最文弱年幼的一个,长剑直指他的眼睛:“说,幕后指使是谁?不说,你就跟他一样!”
这人在剑下不住颤抖,看面貌应该不超过二十岁,显然还是个孩子,也不知为何会跟随师兄们来参与这次行动。
碧霄宫主的剑尖刚刺到眼前,冷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眼眸,让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凄惨大叫:“我说!我说!”
他感到冰冷的寒意似乎离眼睛远了一些,才战战兢兢地慢慢睁眼。碧霄宫主收了剑,锐利的目光盯紧他:“快说,是谁指使的!”
这孩子抖抖索索地转头,目光投向站在后面随从官员中的兰韶云。
兰韶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冰块雕成的一般,又冷又硬。冷灰色的眼睛,连看都没看自己的同门一眼,只是紧紧盯着萧羽。
隔着这么多的人和宽敞的佛殿,萧羽也在看着他。
那一刻,或许有童年的回忆在两人之间,如云水穿流而过。
他是储君太子,天之骄子,父亲是皇帝,母亲是贵妃。
而他是贱奴之子,父亲虽然是权臣,但是母亲是被人卖来卖去、倒手多次的舞姬。
从小,他天生就拥有一切优势。而他必须要靠自己挣扎。
小的时候,他常常来找自己玩,但自己讨厌他那种优越者的同情,讨厌他假装包容大度的那副样子。
就连自己唯一动过心的那个女人,也选择了萧羽。
那女人,为了帮萧羽夺回皇权,出卖了自己。自己的一切荣耀和权势,就毁于那次政变。从那以后,虽然自己在那女人的保护下,依旧享有荣华富贵,但是他为之苦苦奋斗的权力,却再也要不回来。
他曾经是领军将军啊,禁军的最高统领。那女人为了夫君的皇权不受威胁,竟然调他做大鸿胪卿!自己一身武功,却来做一个安排典礼、仪仗的文臣!
每次下朝回家,看见那女人赐自己的豪宅华室、娇妻美妾,他就想起朝臣们暗中的议论。他知道,背地里臣僚都把他称为皇后的宠臣,甚至于“男宠”。他没有任何实权、倚靠女人的庇护享受着虚名厚禄,以外人眼中的“男宠”身份,朝朝夕夕活在耻辱中。
这样活着,还不如拼死为自己再争取一次。
为了权力,他在十岁的时候,曾经干出那样的事。
今日功败垂成,即将下到死牢,就算那女人会出面相救,苟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再做最后的孤注一掷,死了算了!
仿佛有火种突然投入冷灰色的眼睛,绝望如野火燎原般从兰韶云眼底,开始熊熊燃烧。
身为大鸿胪卿的兰韶云,穿的是一品官员的紫袍,身上照例不准佩戴武器。所以,他没有任何兵器可用,就这样凭着一双从小练就的掌力,如紫色闪电横贯大殿,直向萧羽掠去。
、第十五章 两男之间
马车在山脚被拦住,舒雅撩开车帘。只见从山脚到山腰的寺庙前,已经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军。
一个参将来到马车下:“皇后,陛下有令,今日西山封锁,任何人不得上山。”
舒雅大怒:“让你们郑将军来跟本宫说话!”
参将不敢违逆,迅速跑开。
不一会儿,骠骑大将军郑恺泰匆匆跑来,在舒雅车下拱手:“参见皇后。”
“本宫今日一定要上山。”舒雅语气简洁,语声冷厉,“你若一定要拦,伤及皇嗣你担得起么?”
郑恺泰还在犹疑,舒雅扶着车厢边缘,在内侍搀扶下,气喘吁吁挪到了车外。由四个胡力郭的首领德赤,将她抱下车。
落地后,舒雅看都不看郑恺泰,捧着自己的大肚子,艰难地昂首前行。
欲上前拦阻的士兵们,都惊惧地盯着舒雅大得吓人的肚子,惶惶无措地看向郑将军。
郑恺泰也知道天后娘娘的脾性,自己若硬拦,只怕皇嗣不保,这个罪名可担不起。
一挥手,郑恺泰无奈地说:“放行!”
数百级阶梯,舒雅都是由德赤抱着上去。
与此同时,观音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