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再猜猜,这是什么酒?”
高君琰闭目品酒的时候,缪筠一低头,看见龙案上扶日可汗的回信,丹凤美目便是一睁,有一线幽暗的火光迅速划过。
“方才闻到气味的时候,朕以为是五云浆,现在尝味道,又仿佛觉得是新丰酒。”高君琰睁开秀长的英目。
“皇上猜得都不对,这是臣妾自己家酿的酒,没有名字,还请皇上御赐一个酒名。”缪筠眉目婉转,巧笑倩兮。
“哦?缪司空还擅长酿酒?”高君琰且惊且喜,扬眉笑问。
缪筠的父亲缪远,位居大司空,是南楚代南汉而立的大功臣。
“臣妾父亲本来就风雅嘛,是皇上非要给他派那么多职务。他常对臣妾说,什么时候皇上才能放了他,让他不问朝政,莳花弄草,寄情山水。”
高君琰当然明白缪筠这段话的用意。猜忌外戚,每个皇帝的通病。缪氏在高氏立国过程居功太伟,所以缪筠这是在表明家父并无野心,随时准备隐居。
高君琰眼底深藏洞若观火的冷笑,脸上却不露丝毫,也不去揭破缪筠,只说,“如此,这酒就名‘司空娇’。”
“啊?”缪筠一时没听明白。
“用以昭示大司空家,有一个美娇娘啊。”高君琰笑得戏谑顽皮,捏着缪筠的雪腮。
“皇上,你好坏,拿臣妾打趣!”
缪筠撒着娇捶打高君琰的胸,高君琰顺势搂她入怀,宽衣解带。
庆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高君琰常用来办公的坐榻上,两具人体滚成一团。喘息声声中,香艳弥漫……
“你刚才说,如果你做的菜全是朕想要的,朕就要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要求?”
云停雨歇,高君琰问倚在怀里的缪筠。
缪筠眼前再次闪现刚才看见的,扶日可汗的那封书信。丹凤眼中划过一丝阴毒。
、第三十章 缪筠的计
南方的雪如此没趣,只下了半日,第二天就全融了,根本看不出曾下过一场雪。
这样的雪,让沁水更怀念北国故乡。在未央宫后苑里逛了一圈,冬天里也没有什么景致,沁水闷闷地回到了椒房殿。
禁闭在未央宫快有大半年了吧,她终于腻烦得快要受不了。她又不怎喜欢看书,也没有琴棋书画之类的爱好,这日子打发起来可真的是难啊。
要是过去在北卫,这样的季节,此刻应该在芳德宫后苑跟下人们打雪仗了。
一瞬间,对故乡的思念如沸水般翻涌在心房。
恹恹地歪在铺着白貂坐褥的榻上,沁水对身旁侍女说,“给本宫拿一本书,不拘什么书。”
实在是无聊啊,不管什么书,姑且瞎看一气打发时间吧。
“娘娘,奴婢给你拿。”玉蝉越众而出,很主动地率先跑向紫檀木雕花的书架。
玉蝉随手拿了一本书,来到沁水榻边跪下,双手呈上。
沁水接过书的时候,感觉有一个小小的纸团滑入自己手心。
沁水心中一惊,但不动声色地将纸团紧紧攥在手里。
她装模作样地看了两页书,打了两个哈欠,说道,“本宫困了,你们都下去吧。”
等殿中人等散尽后,她才摊开手掌,拿出那个小纸团,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求单独召见,有机密禀告。”
沁水眼睛骤然睁大,捏着纸条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果断地下榻,将纸条扔进了炭火熊熊的铜炉中。
用过晚膳后,沁水故意问玉蝉,“今**给本宫挑的那一本《玉台新咏》很是有趣,怎么你倒对诗赋很懂?”
“叫娘娘笑话了,奴婢识字不多,实在是随手乱挑的。”玉蝉垂首答道。
“随手乱挑都能找到这么好看的书,看来你这小丫头挺有缘法,以后你就专门负责给本宫伺候笔墨吧。”沁水笑道,“本宫此刻诗兴大发,想写点什么。本宫写诗最烦有人在旁,你们都退下去吧,独玉蝉留下,给本宫铺纸磨墨。”
“是。”玉蝉心中暗赞沁水聪明,如此不着痕迹地单独留下了她。如果刻意地遣散众人只留她,肯定会引起怀疑的。
玉蝉上前铺纸研墨,其余人退下去的时候,沁水还故意用兴致勃勃的语调,对玉蝉说:“玉蝉,借你的缘法,但愿本宫今日能做一首好诗!”
偷眼看着人都散尽了,寝殿内只余明湛湛的烛光和暖融融的火光,沁水命玉蝉去掩好门,放下织锦帷幔。
“你说吧,什么机密?”沁水执笔摆出欲写诗的样子。
玉蝉也低头磨着墨,低低说,“未央宫中尽是眼线,皇后娘娘可知?”
“本宫当然知道,否则那日太后也不能及时赶到。”沁水了然一笑。
“除了太后的眼线,还有其他各宫室的眼线,以及皇上的眼线。”
“这我知道。”沁水蘸饱了墨,却不下笔,托腮笑看玉蝉,“那么玉蝉,你是谁的眼线呢?”
玉蝉心中又是一赞,好聪明的主子。她抬目,坦率地看着沁水,“娘娘慧眼,玉蝉是淑景宫的眼线。”
“哦,缪贤妃的人啊。”沁水口气悠然,似乎既不意外,也不在乎,自顾自低头,用饱蘸墨水的笔在雪白的天台藤纸上,一笔一笔划着。
玉蝉这个位置看不清沁水在写什么,她定定瞧着沁水,佩服她的镇定从容。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何罪之有?说吧,缪贤妃有何事要你跟我说?”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贤妃娘娘只说,皇上向色目国求救兵,色目国答应发兵,但有一个条件。皇后娘娘若欲救色目国王子,请移驾到淑景宫与贤妃商议。”
沁水本来漫不经心在纸上画着,闻言手猛地一抖。
这番话其实说得隐晦,但是沁水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扶日可汗提出的条件必是,要赫图这个人从世上消失。
色目国虽然横跨大漠,但是与中原强国不同,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而是草原各部族的联盟。
扶日可汗没有儿子,为了安抚部族,从疏勒族下面的一个部落挑选了一位继承人。
疏勒族分为“阿耶部”与“克洛部”。扶日可汗是阿耶部的人,而赫图则来自克洛部。
将赫图立为继承人后,扶日对赫图极为不满,但是因为赫图背后有克洛部的支持,扶日不能轻易杀他。
所幸的是,赫图竟然为了追求一个女人而游荡不归,羁留于他国,沦为人质。
扶日求之不得,正好可以借高君琰的手,干掉赫图。克洛部也不会因此怪到自己头上,以致叛乱。
沁水虽然不清楚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但却知道,扶日一直想干掉赫图。所以,现在缪筠一说,她立刻就想到,赫图有性命之危。
腊八那日进香,在灵光寺大悲院,赫图与自己的情形,想必缪筠也看出来了。所以,知道自己会在意赫图的安危。
只是,缪筠为什么要替自己救赫图,缪筠一定有交易条件,一定是要自己为她做什么。
于是沁水问玉蝉,“缪贤妃还说了什么?是不是要本宫为她做什么?”
“娘娘,奴婢只知道带话,此外一概不知。缪贤妃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缪贤妃让本宫到淑景宫去商议,但是本宫不能自由出入未央宫。而未央宫中又有太后和皇上的眼线。”
“这个,贤妃已经全部替娘娘想好了。”玉蝉靠近沁水,将缪贤妃的谋划低低禀告,这时,她看见沁水刚才一直在纸上画的,竟然是皇上的画像。
沁水画技生疏,但是那浓墨染就的剑眉星目,还是非常形象的。
“除夕之夜……”沁水听着玉蝉在耳畔的低语,嘴里喃喃重复。
除夕之夜终于到了。
往常在北卫,每个除夕都是在雪夜中度过。
和北方不同,在南楚,沁水度过了第一个没有雪的年关。
她拖了一张绿沉漆长案,到窗边,爬上去,将脸贴在琉璃窗上,望着外面苍茫的暮色,灰蒙蒙的天空。
辰哥哥……这是你在吴越国过的第三个新年了吧?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回到卫国,一起过年?
辰哥哥,今生今世,若能与你在一起,沁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泪水,无声无息沿着秀丽哀伤的小脸,滑下。
“皇后娘娘,您可以入席了。”
听到宫女恭恭敬敬报上的这句话,沁水明白,行动就要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初恋之【疏勒舞】
萧羽御驾亲征之后,余太后曾经建议封锁未央宫,以沁水牵制萧羽。高君琰没有同意,认为用沁水牵制萧羽,根本没用。
于是,未央宫并未增设重兵把守,所用的侍卫,依旧是与六宫相同的寻常规制。
由于沁水的禁足还未解除,未央宫在除夕夜格外冷清。于是沁水建议,由她坐庄,在未央宫中自己摆宴,所有宫中侍女、内监,都要出席,大家一起吃年饭,一起过年。
席上,沁水不断地劝酒,还故作疯疯癫癫地跟侍女、内监们划酒拳。
沁水自小好酒而无量,但是划酒拳却是个高手。她于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都不精擅,但是在猜拳、博戏(赌博)方面,都极有天赋,上手就熟。
见皇后居然放下身价,跟下人们混在一起猜拳斗酒,阖宫上下闹得更欢。宫门外值夜的禁卫军,因为是除夕,听见宫中喧闹成一团,也不以为奇。
皇上这时更不会来。按照礼制,皇上白日大宴群臣,夜间则要与太后以及六宫嫔妃,共享家宴。
这样闹了大半夜,沁水才让玉蝉把蒙汗药下在汤水和酒水里。
如果一开始就下蒙汗药,只怕引起未央宫外的侍卫怀疑,因为除夕夜,宫里不可能那么安静的。
此刻,未央宫中一片东倒西歪、寂然无声,宫外侍卫也不会奇怪,想来是大家伙都已经醉倒了。
未央宫后苑有一个小门,这座门外是没有侍卫的,就连巡夜的禁卫军也少见,因为这座小门隐于竹林花丛间,通常是不开的。
玉蝉早就偷了小门的钥匙,领着沁水出了后苑,顺着一带花丛曲径,来到淑景宫。
这时前去侍宴的缪贤妃还未回宫,玉蝉将沁水带到一个偏殿,“娘娘你先在此处等等吧。”
沁水看见房中有坐榻,铺着厚软光滑、颜色纯白、如冰似玉的貂皮褥,便坐了上去。
她是很不喜欢屁股垫脚跟的坐姿,但是这种跪坐的姿势是最符合礼仪的,此刻在外人面前,她也只好很端庄地跪坐着,静候。
玉蝉又唤人来给沁水生了个火炉,让她取暖。
沁水望着鎏金铜炉里跳动的火苗,纤眉拧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被闪动不定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她的心跳,也有些不整齐,忽快忽慢,很是不安。
倒是没等多久,就听见殿外有人声喧哗,应该是缪贤妃的辇驾回宫了。
沁水一颗心提起来,站起身,从榻上下来。刚走到门口,玉蝉跑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娘娘,不好了,皇上也来了。”
“啊?除夕夜皇上在这里过?”她脱口问出这一句后,突然想起来,按照规矩,除夕夜皇帝应该是在皇后处过夜的。问题是自己禁足了,那皇上当然应该在位份最高的缪贤妃处过夜。
如此一想,她问道:“那今夜没法商量搭救色目王子了?”
“刚才贤妃偷偷传下话来,让娘娘你在此侯着,等她将皇上灌醉后就过来。皇上临幸贤妃,一般都在玉华殿。不会到此处来。”
缪贤妃的淑景宫,规制堪与皇后的未央宫比肩。宫内格局很大,玉华殿是寝殿。与沁水此刻所在的冷香阁,还有一段距离。
沁水闷闷地坐回榻上,无奈地等着。
她是一定要救赫图的,尽管不知道缪贤妃会有何对策,但是沁水一定要试一试,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这样想着,生性好动、最讨厌长坐的她,咬咬牙忍着,等了下去。
不久,玉蝉进来,托盘里放着白瓷茶碗,“娘娘,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虽然殿中生了火,但毕竟是隆冬时节,坐着一动不动,双手冰凉。于是沁水接过茶碗,两手捧着,顿时有热气传入掌中,舒服极了。
她一壁暖着手,一壁慢慢地喝茶。
在她苦等的时候,玉华殿内笙歌渐起。
高君琰今日喝了不少酒,白日大宴群臣,晚间皇室家宴。
若不是余太后吃了点海鲜,突然肚子不适,提前离席。高君琰在众妃轮流敬酒下,说不定真会倒下。
酒意熏熏间,他看缪筠的目光不由得迷离,“阿筠,给朕跳一支舞吧,许久不看你跳舞了,朕亲自为你击节。”
上次缪筠做的夜宵全部中了高君琰的心意,高君琰答应满足她一个要求,缪筠提出的就是除夕夜到自己宫里来留宿。
缪筠的预谋已经万事具备,却没想到高君琰会心血来潮地要看舞蹈,不由心中微急。但也不便推辞,也顾不上换装,就这样翩然舞起来。
随着高君琰击打出的节拍,她慢慢地旋转,舞姿轻盈,腰肢细软,如彩云冉冉,似粉蝶翩翩。
一曲将尽的时候,她袖甩裙飞,飘落到高君琰案前,如狂风吹弯的细柳,慢慢仰低,跪下,裙幅铺展成一大片云霞。脸却向高君琰仰着,媚眼如丝,波光流转,勾魂摄魄。
高君琰定定看着她,眼里摇曳着遥远而凄凉的光,仿佛有什么美好而又伤感的记忆浮上了心头。
揽过缪筠的细腰,高君琰用最悲伤深情的语调,带着酒后浓浓的醉意,在她耳畔问,“阿筠,你会跳疏勒舞吗?给朕跳一支吧。”
疏勒舞……
一代舞蹈国手的缪筠怎会不知,但她明丽的红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皇上,疏勒舞是胡姬跳的,舞姿不雅,我们大家闺秀不许学的。”
她的话音未落,腰间一阵剧痛,腰肢几乎要断掉,不由痛呼出声,“皇上——”
高君琰眼神蓦地暴戾邪虐,铁钳般有力的手捏着缪筠腰肢,“今夜朕要看疏勒舞,你给朕跳。”
“臣妾真的不会。”缪筠心中有恨意如烈火灼烧,然而腰间被捏得痛楚难忍,只得有气无力地说。
长叹一声,高君琰放开了缪筠,侧过头去,端起酒爵,却许久停杯不喝。眼里倏然泛起一层泪水,缓缓滑落,滴入杯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缪筠刚才跳舞的时候就一直在观察,但是没想到高君琰看她跳舞看得如此专心,这杯酒是一点没动。此刻见高君琰端起酒杯,她的眼中亮光一闪。
但是高君琰又将酒爵放下了,转过脸来,微眯的双眼流转着深深醉意。随着酒意,心中有往事如海潮般层层卷来,冲激得心房剧痛。他怔忡了片刻,蓦地说,“阿筠,朕给你讲个故事。”
缪筠自嫁给高君琰,从没见过他喝醉,这还是第一次。据说醉酒的人话多,她不由颦起秀眉,惦记着冷香阁的沁水,暗暗着急。
“皇上要不要先喝一点醒酒汤,然后慢慢讲?”缪筠媚笑嫣然,款语相劝。
她见高君琰恐怕已经喝不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