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以为问题是出在曹操那一份不曾明说的意图和野心上。然而,当他费尽心思,设计几次明示暗示汉室将尽,徒留无益之后,曹操却还是分毫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
隐隐约约之间,郭嘉知道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便是那样东西最终触动到了曹操对他的态度,可任凭他如何细想,这一切却始终如同蒙在远处山峦上的一层轻雾,摸不到,触不着,怎么也想不透关键的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而王妩的这个神情,瞬间令他心里一直以来疑惑又浮现了上来。
剧咳方停,郭嘉又双手被缚,满面不正常的嫣红之色渐渐褪去,而深邃幽然的眼底却还留着几分湿意,如古井涟漪,水光点点,映得他连眉宇间掩不住的恹恹病容都仿佛一下子生动起来。
历史上,郭嘉因病早亡。
王妩慢慢呼出口气,定了定神,而下一刻,却一句话脱口而出:“郭嘉……你若能留下,你我之间,便一切不计……”
“留下?”像是出了神般地,这一回郭嘉并没有执意打断王妩,要她改口称字,只是极慢极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别具深意的两个字。
留下,留在青州。
所谓“一切不计”,酒宴交锋,山林狙杀,困囚曹营,青州对阵,俱如云烟过眼,只要他点头。
通透如郭嘉,自然听得出王妩的言下之意。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听出了王妩这句话里那一丝孤注一掷的冲动放任之意。
郭嘉并不知道在被诸葛亮临阵摆了一道之后,王妩说出这句话之前纠结多少顾虑,他只知这句话,原本并非她本意。
郭嘉挑了挑眉:“我若不应,你又当如何处置?”他云淡风轻地望着王妩,神色淡淡,而目色灼灼。
明晃晃的利刃映着王妩修长白皙的手指,素手执刀,如拈花折叶。点头,这利刃则割断将他手腕绑得生疼的绳索。而若他不应……
“曹操如何待子龙,我便如何待你。”王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眼底一片清亮明澈,之前的矛盾纠结仿佛于一瞬间烟消云散。
留郭嘉下来,确实与王妩之前的盘算不符。但这一句话,虽还不曾与旁人商议过,却也非从未深思熟虑过的一时冲动之言。王妩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便也想好了之后的应对。
郭嘉闻言目色一闪,仿似灵光突现。
曹操欲招赵云于麾下,不成而布局杀之。王妩用此事作比,以生死相挟的同时,无形间却将她自己放到了与曹操一般无二的位置上!
曹操对他莫名的疑心防范,甚至杀心渐起,那百口莫辩的蹊跷,终于是随着王妩的这一句话,令郭嘉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解释!
当日他和王妩同在一帐,若是曹操的疑心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他私藏王妩而来的,甚至根本与他无关……那又当如何?
防范也好,忌惮也好,若是曹操的方向错了,又当如何?
再回想从前种种疑惑,竟是一切都有了解释。思及于此,郭嘉终是动容:“你与主公……相识?”
王妩不曾想到郭嘉竟能从她这无心的一句话里得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结论。心中微诧之际,不由轻轻扬起眉。
然而郭嘉一贯淡然如清风朗月的目光此刻紧紧地盯着她,明明双手被缚,明明神容憔悴,却仍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好像利箭刀兵锋刃下那一缕看不见的气机,将王妩牢牢锁于其中。
显然,若是王妩不答,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而王妩和曹操一个是幽州北疆将帅之女,一个却是兵家自起的宦海官阀之后,他们如何相识,王妩若是言之不详,亦或是言辞有差,他亦不会罢休。
扬起的眉梢渐渐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初时的诧异过去后,王妩想了想她与曹操之间的关联,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矫情无比,却又贴切无比的词语。
“神交。”
郭嘉闻言明显一窒。说不信,可王妩眼带微笑,容色坦然,正为自己“妙手偶得”的贴切之词“欣慰不已”。而若说相信……他自问不是拘泥自封之人,可这却是他此生所听过的,所想到的最荒谬的事!
然不管如何,他既入青州,无论他愿不愿意留下,生也好死也好,尤其是他现在还猜着了曹操忌惮之心的源头……王妩绝不可能再放他回去与曹操上演一段冰释前嫌,又君臣相知的戏码。
而更重要的是,当曹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的时候,智绝天下的郭嘉已然被缚于王妩面前!
其悔也甚!其恨也甚!
王妩其实很好奇,不知这个时候的曹操,会是一番什么样的表情。
见她似笑非笑的模样,郭嘉只思索了片刻,便不由苦笑:“嘉甘拜下风。”
纵然不明王妩所谓的“神交”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此时再回想她那日离开曹营时的所言所行,郭嘉哪里还会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山林狙杀,掳王妩入曹营,那一石四鸟之策他自以为思虑周详,却不想终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作者有话要说:老板终于出差了!我终于有时间写文了!呼——
☆、第九十六章
张燕匆匆赶到城内的伤军营;而赵云却恰恰离开。于是他按着伤军军士的说法,又纵马折了回来;生生在郡府内问了一圈,这才终于在陈匡房中见到了赵云。
只是这么一个来回;纵然他骑术精湛,也到底耽搁了不少时间。
赵云原本以为王妩心神劳伤;总要好好睡个半天;这才放心地将战后收尾交给了张燕;自己则欲和陈匡商议此番远赴辽东之后的打算。
“飞燕兄!”陡然间听到王妩单独留下郭嘉的消息;赵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情急之间;膝头砰地撞在木案边;险些将木案一同掀翻。
郭嘉不似那些腰间长剑只作佩饰的寻常谋士!那日高密酒宴上,那清如月色;冽沁寒芒的剑影,即使双手被缚,与王妩“单独相处”,他又岂能放心!
木案虽没翻,但却狠狠晃了一下上面的茶盏,水渍泼出,沿着木案的一角,沥沥洒到陈匡身上。
纵然陈匡其实一听到张燕说出来的话就猜到了赵云的反应,然于他而言,身体的反应却远远及不上脑中所想的速度,根本来不及躲。
“先生……”赵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匆匆再去扶那茶盏。
“快去快去!”陈匡伸手将他的手一挡,干脆拂了盏,随意将湿了大片的袖口一甩,眉梢轻皱,连连摇头,佯怒之中,眼底却是带了揶揄戏谑,“让阿妩跟着一同来,省得你再泼我一身水,还要白饶我一件衣袍。”
“先生……”赵云这时候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
郭嘉不同于寻常谋士,王妩又岂是寻常女子!这到底还是在青州剧县的郡府之中,不是曹操的大营,王妩既然单独留下郭嘉,自然是有她的打算,他如此反应,倒像是……
想到这里,赵云不由微窘。
陈匡见他不动,眼底的笑意更深:“怎么?又不想去看看了?”
怎么可能不去!
赵云低下头,清了下嗓子,借机掩去面上的不自然:“那……云先不打扰先生休息了……”也不等陈匡再出言赶人,他向陈匡长长一揖,退到门口。
假作没有看到还站在门口的张燕,从之前的一脸紧张,变到现在要勉力忍住笑的扭曲神情,他故作自然地在张燕肩上顺手拍了一下,以示报讯之谢。紧接着,脚步便不自禁地快了起来,仿若带着一阵风,往张燕所指的方向快步走了出去。
一出房门,赵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王妩房间的方向而去。纵使他心里很清楚以王妩的行事之风,既然敢于单独留下郭嘉,就必然有万全的把握,可不知为何,一想到王妩提及郭嘉时的时时谨慎细思,以及每每郭嘉看王妩时那饶有兴味的探究眼神,他心头就会涌起几乎从未有过的焦躁。
曲廊将近,赵云猛地收住脚步。他压了压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再慢慢松开,又掸了掸袖口衣角也不知存不存在的轻灰,负手于后,压着步子缓步而行。
然而才没走几步,就听到曲廊的第一折后面,传来一声熟悉至极的轻叹。
“我该怎么办啊……”
王妩一贯清冽自信的声音不复明朗,半是懊恼,半是无措,好像遇到了什么左右为难的天大难题,又好像是做错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声音虽轻,却仿佛是一块巨石,猛然砸到赵云胸口。
王妩纵身为女子,却极少流露出这般柔弱无助,忧心忡忡又隐隐约约有些惊慌的寻常闺阁女儿之态。至少她在赵云面前时,当笑时笑,当怒时怒,总是决断果敢。几经凶险,赵云听到过她说话时因惊惧而话音微颤,见到过她强出头时色厉内荏,却唯独不曾听到过她用这般语气说话……
赵云下意识屏息,已然放缓的步子一顿,干脆停了下来,心跳却愈发快起来,负在背后的手掌又捏紧成拳。
而王妩又叹了口气,几乎咬着牙般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云姜!”
云姜?不是郭嘉么?
赵云心中诧异,却顿时似有什么重重落下,松了口气的感觉。
跨过曲廊的围栏,避过一个曲折的死角,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清风拂面,嫩绿轻曳,轻幽的话语声随风送来,两个秀挺纤细的身影,一坐一站。王妩依旧一身利落的男装短褐,披着长及地面的披风,背对着他而坐。她一口气叹完之后双肩立刻垮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半趴在石案上。而站在她身侧一手扶着她肩膀的,正是云姜。
“子龙此番大胜曹军,怎的反倒累得你苦恼若斯了?”云姜摇了摇头,颇为不解,“难不成他还胜错了么?”
王妩从石案上撑起来,露出被她压在下面的舆图,往云姜的方向推了推:“我随子龙突袭青州,固然是打着要据地自守,拥兵自重的主意,可说到底,子龙到底是……父亲麾下之将。中原之地,曹氏称雄,而子龙领军白马义从却能南向以青州为凭,与父亲互成犄角,似和非离,将帅相依,各军各领,同气相援,令曹操心生顾忌。”
她一面说,一面并起两指,在图上缓缓自幽州的位置往下,划了一个弧线,在青州之处顿了顿,随即掠过徐州之侧的海面,停在了长江以南:“曹操为全稳妥,为赶着时间争胜天下,必不会死盯着我们这边缘之地而弃西蜀天府之国。只需得年余休养,我们就可再借海上水军之力,赶在东吴孙氏崛起之前直抵江南,从此据江背海,骑兵为刃,一南一北,天下三方鼎足之势便可大成!”
诸葛亮能无中生有,助刘备三分天下,王妩既知这波澜壮阔的历史,自然也深知鼎足而立的好处。她不想称王列帝,但既然能借公孙瓒之势获取一方独属于自己的水土,又何乐而不为?
这一番打算,自她随赵云袭得青州起便一直在盘算,自一开始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念头,始于裂地而治,修身独立,强民抗敌,到后来定青州内乱,开海域盐道,才慢慢地成形。甚至她身陷曹营,发现了曹操的来历之后,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和公孙瓒当场翻脸,只要这三足鼎立的局面尽快形成。
一旦这三分天下一定,公孙瓒就算是想要发难,曹操虎视眈眈,也不容他轻易动手……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公孙瓒神智昏沉,赵云大胜曹军,锋芒湛然,留守于幽州的那些个老将们又岂肯乖乖俯首听命,再续南北呼应之局?
说着说着,王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怔怔地看着指腹下的舆图发愣。方才说到西蜀她突然想到,刘备被曹操扣在长安,而诸葛亮又在辽东摆了她一道,趁乱投了被公孙瓒打压的原幽州牧刘虞,若是这事被曹操知道了,他该是再接再厉,一鼓作气要置她于死地呢,还是调转枪头,先将那传说里的西蜀刘汉掐灭在萌芽之时?
现在孔丰平控制了曹操的后方经济,而赵云所领的骑兵又锋锐骁勇,曹操想要置她于死地……
王妩轻轻抿了抿唇……今日的青州已经不是昔日郭嘉摆个鸿门宴就能生乱的青州了。王妩原本要任何以青州为敌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目的几乎已经达到……在这风云变化的乱世,谁又承受得起与青州全力一拼!
王妩正神思不属,而云姜却是狠狠吸了口气。方才王妩极度沮丧之下,有些话未尽深思,就一口气冒了出来。她固然隐约猜得到所谓的“西蜀天府之国”指的是何处何地,固然不甚解“东吴孙氏”又是何方兵马,可王妩所言的“三足鼎立”之势却似有铿锵之音,听得她惊心动魄。
区区一副舆图,区区一个女子,竟是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如泼墨挥毫,成竹在胸,寥寥数语之中,不知含了多少杀伐决断,筹谋权衡。她本以为那日东莱驱舟,王妩所言的裂地而治已是不容于世的胆大妄语,岂知那惊世骇俗的裂地而治仅仅只是王妩的第一步……
云姜动了动唇,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丝不知是笑还是惊的复杂纠结之色。
正在这时候,云姜目光流转间,瞥到了立于她们身后数步之遥的赵云。
而王妩却还沉浸在现在的诸葛亮能拖住曹操多久的问题里。毕竟,那个小小少年再老成,也是年未及冠,虽智计出众,目光长远,可若是对上了曹操,也不知能不能拖到甘宁练出一支足以纵横海域的水军,往东吴之地渗透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声自语:“同样是姓刘,不知这个刘虞比起刘备来如何?”
“刘虞刘伯安,性仁厚,实慈心宽仁之主,却非将兵之帅。”
回答她的不是云姜,而是赵云。
王妩微微一惊,回头看赵云时,还笼着一层困扰忧恼之色的眉宇下,明澈的眼底里,毫不遮挡的惊讶看上去却很有几分无辜迷惘的意味,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指点江山的豪气?
赵云不由唇角微翘,脚下加快了几步,行到王妩身侧,接替过云姜的位置轻轻将手掌按在她肩头。
云姜这下倒是彻底从刚才的冲击中冷静下来,向他点点头,又朝王妩递了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出了她身侧的位置,很自觉地拿了张燕当借口告辞而去。
待云姜走远,王妩立刻又苦了脸,向赵云叹气:“进退两难啊……子龙,我们该怎么办……”
既不想看到刘虞真的在诸葛亮的扶持下成了气候,又担心他无力拖住曹操,将自身的命运完全放倒别人手里,不管刘虞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妩怎么想怎么都不安心。
而更重要的是,赵云纵为骁将,壮志凌云,疆场纵横,却没有那一心称王的野心。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