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马之人没有松手。
我焦急的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尽数塞到那人怀里,补充道:“这马我买了。”
我给他的银子够他买两匹良驹,我只求他放开紧握缰绳的手。
可是他没有。
我眺目,曾奚早已没了影子。
心口处一阵密密麻麻的痛,初时如针刺,渐渐胸口如被坚硬的钢铁,生生掘出了一个血洞。
我杵在原地,神智昏昏沉沉,心绪浮浮荡荡。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背后有人和我说话,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声音倒是平和清淡,铮然入耳。
“这位姑娘,不知何系借马?”
我发呆沉默。
“看的粗来你很凿急,可介不代表你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抢走我的马。”
我发呆沉默。
“为人粗细要懂得礼节在先,女子更应如此。”
我沉默。
“再者,沉着生智,急躁坏系。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介样一则道理,从前有个小盆友,有一天他死掉了,你知道为森么吗?”
我抄起身旁小吃摊里摆放的小板凳,转身劈头盖脸的朝那人狠狠拍去。
“你他妈嘴里穷嘚嘚什么?”
出离愤怒的我比母夜叉还凶恶三分,恨不得把那家伙像夯桩一样砸进地里去。
“忽”的一声,板凳划了大半个弧线,去势出乎意料的走空了。
我愣了一下。
“小姑娘,语粗伤人系不对的。”男人缓步走到我身前,我看到了他衣角五颜六色的补丁。
我直起腰,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牵马的青年。
这人三十不到的年纪,淡眉细目,眸光深邃,尖削的下巴处是淡青色的胡须痕,他的长袍已洗得发白,这使得那些明黄鲜绿的补丁愈发扎眼。
我直觉这人气质有异。
因为他浑身散发的气息就像他那五颜六色的补丁一样奇特复杂。他说话的语气像是穷酸儒生在说教,可他散漫的表情却隐含着八方不动的俨然之势。
我的眼神又向下滑,看着他用两只修长的手指缀了缀衣领,指甲修得整齐干净,他的腰间明明系着价值连城的玉佩,衣着却十分质朴,还打了补丁。
好一朵奇葩男子!
“姑娘,语粗伤人系不对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冷嗤道:“语出伤人?我还打你呢。”
我横过板凳,拦腰朝那人打去。
男人就那么在我眼皮下变戏法似的瞬移到了另一边,我手里的板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男人弯起狭长的眼,认真道:“打人尽可随意,不过姑娘技艺有待提高,喜欢打架的话,需择名师而拜,你看我几么样?”
男人后退半步,随意拽了拽自己的衣角,道:“还不错吧。如果你觉得还行,我学费还扩以给你个优惠。”
我眯起眼,像在看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丢开板凳转身就走,理也没理他。
走了两步,不用抬头我就又看到了他袍角花花绿绿的补丁。
“姑娘,你骂完我,至少道个歉再走吧,介么目中无人我是会森气的,我森气了,后果会很严重的。”
我愈发感到烦躁:“滚!我没时间跟你撇沫子!”
男人微微皱眉:“啧,寻常女子再恼怒,矜持和礼节也多少会保留几分。”
我更加生气:“滚你的抱刘继芬,你自己去抱吧。”
男人眉毛皱的更紧了。
我虽然恼火,却分明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寒意。
“姑娘如此骄横,就别怪我给你教训。”他说着就伸手向我的肩头抓来。
不待我做出反应,视线忽的就被一道白色的光影阻隔。
我抽了抽鼻子,身前回荡着一股极淡的皂角味。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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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如此骄横,就别怪我给你教训。他说着就伸手向我的肩头抓来。
不待我做出反应,视线忽的就被一道白色的光影阻隔。
我抬头,挡在我身前的人白衣如雪,高瘦的背影完全填满了我的目光。
夕阳依旧,暮风依旧。
那人静默在黯淡的天幕下,飘然的衣袂拢了一身的端肃。
“庄晓!”我又惊又喜。
庄晓微扬着下巴,并没有应声。
我躲在他身后,感到了一阵阵几乎能冻成冰碴的杀气。
杀气?
我微微讶异。
庄晓这个二货虽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但顶多不过是摆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绝不可能动辄流露出极强的杀气。
我绕到庄晓身侧,偷偷斜瞟着他的脸色。
果然,这位清隽的小伙此时的面色青白玉如,他一如往常的眯着眼,薄唇微张,从牙根里慢慢挤出三个字:“死人妖。”
我立马将脑袋转向对面那男子,看着他将适才伸出的手缓缓收回,然后从容的扬眉道:“在下介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叫做人妖。”
“我故意的。”庄晓冷嗤。
“庄右付法,你又顽皮呢。”牵马男子笑。
“闭嘴,好好说话!”庄晓瞪他。
“你真不讲道理,我觉得这样讲话有趣,你还要管吗。”牵马男子看上去很开心。
“随便你,死人妖。”庄晓哼了一声。
牵马男子依旧笑着,他捋了捋长袖,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亮的小刀,然后不紧不慢的修起了指甲。
“我说右护法啊,话说错了容易招惹似非。你也系聪明人,知道那些死的最快的都系不知进退的蠢货。你若系我手下,恐怕现在早已受到了血宁宁的教训,不要以为……”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眼前除了来往的行人,早已没了我和庄晓的影子。
事实上从那人边修指甲边讲话起,庄晓就白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利落的揽了我的肩把我带走了。不过一个转身,刚才还一副冰山嘴脸的右护法,现在正扭着脑袋,嘴里蹦豆子一样吧唧吧唧说个不停——
“阿音,刚才看见你下山,我喊了你半天,想让你帮我带几块皂角,结果你像赶着抢购跳楼甩货一样头都不回就跑掉了。要不是我追了过来,我看你今天肯定是要倒大霉的。”
“是啊是啊,多亏你来救场!”我感激涕零。
庄晓打断我:“赶紧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大白天低着头走路都能踩到狗屎。”
我撇嘴自嘲:“脸黑呗。刚才那人是谁?你们认识?”
“赏猎老大喽。”
“赏猎?”我觉得有些耳熟。
“就是赏金猎人组织,那个死人妖就是赏猎老大,景修。”
“……这狗屎可真够大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不是嘛,你还真是衰气盖顶,脸黑成这样。”庄晓说着竟然装模作样的打量起我惊疑未褪的脸来。
我伸手一巴掌把他的脑袋推向一边,笑骂:“滚滚,看霉豆腐去。”
庄晓拍开我的手:“我不正在看嘛。”
我板起脸横他一眼,忽问:“对了,我看那个景修也不算太娘气,怎么就叫人妖了?”
庄晓憋着笑解释道:“你不知道,景修他娘做梦都想要个女儿,所以景修从小就被他娘当做女孩子养了快十年了,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这样就能变成闺女的话,我给你安个把儿你岂不就成男的了啊哈哈哈哈哈……呃……”
庄晓看着我阴恻恻的眼神,笑声戛然而止。
他试图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阿音你不安把儿都是男的。”
我:“……”
庄晓:“……我刚才胡说呢,你安了把儿也是女的。”
我本想给他一拳,但是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和庄晓都沉了面色——
“哎,看来右护法你的确不太会讲话。”
我听得清楚,那是景修的声音。
景修背着手站在我们身后,距离我和庄晓一步之遥。他身上散溢着的气息仿佛同时糅杂了冷峭与温雅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冲庄晓撇了撇嘴:“你和后面那家伙比,谁武功更高?”
庄晓有些忸怩:“可能我资质更差点。”
我叹气:“那你就把我放下来吧,反正跑了这么久都没能甩掉他。”
我说着就低头示意——我像木桩一样被庄晓紧紧揽着,双脚悬空,离地数寸,而庄晓因为一边跟我闲侃,一边展开轻功带着我逃窜了半天,现在显然已有些微喘,额头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庄晓松开胳膊,我掉了下来。
我拍拍庄晓的肩,安慰道:“别气馁年轻人,看的出来那家伙和师父是一个段数的,比不过很正常。”
“你是顾牵机的徒弟?”景修的声音显得很意外。
“你说呢?”我斜了他一眼。
景修眸光骤敛:“原来你就是小槐!”
我望向庄晓:“这人果然讨厌,不如我们走吧。”
我和庄晓十分有默契的齐齐转过身,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互挽着就离开了。
庄晓的脚步从容,气息沉着,其实从他挡在我身前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凛冽的杀气就从未消隐。
我知道他并不惧怕景修。
因为我挽着的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是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魔教右护法,是可以在谈笑间便让人命化作飞灰的杀手。
但是这个右护法却因为我这个没武功的累赘而一再退让。
不过尽管这样,他还是无法护着我逃离这场杀劫。
“你别管我了。”我说。
庄晓似乎有些迷惑:“你说什么?”
我止了步,不用看前方都知道景修已经在那里堵住了我们的去路。
虽然我涉足江湖并不久,但也早知道天珩教与赏猎组织是誓不两立的敌对关系。既然我惹到了赏猎老大,想全身而退的确是丝毫不可能的。
景修依旧牵着他的马,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带着一匹马如若无人的穿梭在闹市中的。不过他那被风拽起的衣袍就像一面格格不入的旌旗,旗子上原本还是五颜六色的补丁,飘着飘着,仿佛就都变成了苍凉凄清的灰白色。
灰白色,那是从杀意中沉淀下来的颜色,是最接近绝境的颜色。
日已偏西,天上却没有了那种暖心的绯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没一会儿就开始飘雨,雨很小,比牛毛还轻细,飘飘洒洒,月色隐约在薄云后,若有若无。
我看着景修,像在看朔风中一缕笔直的孤烟。
短暂的沉默后,我先开了口:“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景修笑道:“我不过闭关了三年,天珩教弟子就这么目中无人,不收拾收拾怎么行呢?”
“怎么收拾?”
“伤一个杀一个,怎么样?”
景修用了商量的口吻,不过他手里的小银刀却没给彼此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他不过是轻轻扬了扬手腕,破空而至的杀器便终结了最后一丝暮色。
刹那里,我听到庄晓对我说,阿音,快跑。
我不由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了一片空茫茫的夜色。
长街好像在骤然间就静了下来,接着这种紧绷的气氛便被“叮”的一声细响横空割裂,凝练的杀气碎了满街。
那是庄晓的软剑击飞银刀的声音。
庄晓甚至没来得及戴手套,那把缠绕在他腕间的织月便已卷起了厉风朝景修袭去。
是夜,无风,独独剩下那一点月色迷蒙。
庄晓如影魅般的身形纠葛在铺天盖地的剑影中,飞舞的衣袍如羽翼般翩浮,一把耀目的织月剑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月华与星光。
我开始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像庄晓这种私下里说话总没个正形的二货,竟然能让天珩教弟子个个垂首贴耳,令无数江湖正道唯恐避之不及。
可惜庄晓遇到的是景修。
是与魔教教主不相伯仲的赏猎老大,景修。
平心而论,比起庄晓空灵如影魅般的身手,景修的招式则显得拙朴的多,可看得细了却发现这种拙朴其实是琢璞,就好像一招一式都是浑然自成的。
浑然自成,无懈可击。
后来我问师父,为什么江湖上盛传景修以杀人方式极度风骚见长,可我不仅丝毫看不出任何花头,反倒觉得他的动作极为简单直接。
师父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说,还好你没有看出来。
什么意思?
你若看得出来,说明他杀得兴起了。
正出神间,庄晓的声音穿过铺天盖地的剑气,直击我耳侧。
“阿音!别发呆!快跑!”
我愣了一下,这才蓦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长街早已没什么行人了。如果现在我没命逃跑的话,一定很快就能回到龙池山的。
可是我没动。
因为景修森冷的声音紧随其后:“小姑娘,你若敢跑,我就不仅仅是伤他这么简单了。”
我气得直跳脚:“姓景的,你就不怕杀了我,我师父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吗!”
景修笑:“当然不怕,你又不是小槐。”
景修在回话的时候,没忘记冲我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漠然的摊了摊手,道:“没错,我的确不是小槐,我是时音,记住,是顾牵机唯一的徒弟,时音。”
说完我就跑了。
撒丫子没命的跑。
我才没那么笨,与其傻站在那里让庄晓分心,不如赶紧跑回去搬救兵。
逃跑的时候,我还没忘记大声安抚庄晓:“庄晓!打不过就跑吧!别担心我,我回山去……啊呀!!”
我感到自己右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然后向前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
微一愣神后,肩头传来阵阵钝痛,我垂眼,看到右肩贯穿了一把银刀。
我伸出一根指头,摸了摸刀刃上的血,黏糊糊,湿嗒嗒的,还有那么点温热。
“……次噢噢噢噢噢噢我受伤了!!!”我十分迟钝的呼喊出声,手足无措的看着血淋淋的伤口,揪心的剧痛让我忍不住想喊爹。
余音未落,身后却传来庄晓虚弱的声音:“别鬼喊啦……我伤得比你重。”
他的声音很轻,听在我脑中却是一阵轰鸣。
我猛的回身,对上了庄晓无奈的目光,他冲我笑笑,嘴角挂着刺目的鲜血。
“庄晓……”我的声音喑哑。
景修手里转着小银刀,笑起来的时候,连月色都淡了淡。
“啧啧,没看粗来,右付法竟然介么重情义。”赏猎老大的脸上全是温开水般的融融笑意。
擦……我算看出来了,景修这货心情好的时候,就是不喜欢说人话!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去看庄晓的伤势。
“别别!”庄晓慌忙抬起手臂阻止我:“你站远点,站远点。”
他说着,止不住又呕了一口血,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用袖子将血擦了去。
我蹙眉,他以为这样我就看不见了?
景修忽然笑出了声:“右护法,你为了救她,竟然没去躲我那一掌。可惜你眼神儿太差,判断失误,还是没能让她完全避开我那一刀,现在你竟然叫她站远些,哈哈!你看得见吗?”
庄晓唇角挑出一抹笑,低声悠然道:“景修,我就是个瞎子,你也照样杀不了她。”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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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晓唇角挑出一抹笑,低声悠然道:“景修,我就是个瞎子,你也照样杀不了她。”
景修深思了一下,而后摇头:“不信呐。”
庄晓轻拭着剑上的血渍,侧脸印着浅浅的月光,笑得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