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完全放亮,但这山崖下却仍是静悄悄的,四周鸟兽不见,声息全无,抬头却见左右两侧高崖峭壁,宛如直上云霄。另两边则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眼望不到边,也不知是否有出路通向铁掌峰山脉之外。
程灵素四下看了一会儿,目光又定定的落到仍自昏迷的欧阳克身上。
这一世,对于郭靖,她喜于对方心思愚钝,与她兄妹相待,哪怕莫名其妙订了亲,也避之唯恐不及。而对于欧阳克……
她立刻摇了摇头。起先一直只当他是个百无聊赖,好色成性的登徒子。之后一路同行,更是事无巨细,一应考虑周详,除了时不时言语轻佻了些外,行止倒也算端正,向前那些动手动脚的不轨行为也没再出现过。再加上这次惹上铁掌帮的事,她心里隐隐也觉得这个人未必会像表面看来那般一味的沉迷女色。虽是如此,但如要说这个男人会真正对自己钟情,程灵素却是万难相信的。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虽他说是为了能有人活着下山为他到白驼山报讯才刻意在被裘千仞发现后远避中指峰,不让铁掌帮众发现她的行踪。可以他的武功,强行冲下山,岂不更简单,又何须非要她报讯?非亲非故,仅有的这一点交情,若说是足以让他甘冒如此奇险,程灵素又如何能相信?
思来想去,欧阳克这一身的伤,可谓一半都是为了她的缘故。究竟所图为何,程灵素凝着目光,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若换到别的时候,或许她会立刻收拾行囊,趁此时他似真还假之时不辞而别。像欧阳克这样的人,她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只要过些时日,他身边又有姬妾无数,自会视她如过眼云烟。
可现在欧阳克重伤如此,叫她怎能一走了之?
她两世为人,前世自师父早逝之后,就要时时防备同门的毒害,遇上胡斐,更是只有她事事为他打算周详,千里相随,生死不悔。却从未尝过有人会如此奋不顾身待她的滋味……
正出神间,欧阳克一阵剧烈的猛咳,醒转过来。一低头,见自己胸前颤巍巍的扎了四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程灵素纤细的手指正在自己胸前轻轻按揉。再提一口气,发现原先自己体内乱窜的内息平息下来,郁结之处的痛楚也消褪了几分,只是右边的手脚反倒是痛得厉害。
还未全干的血渍将唇角扯得略略绷紧,他勉强勾了勾唇,扯起个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可要对我负责。”
“嗯?什么?”程灵素一愣,见他醒了过来,也没细究他说的什么,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轻轻按了按,“是这里还疼么?”
欧阳克凝目轻轻摇头,费力抬起左手伸到程灵素面前,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抹:“能得佳人珠泪一串,也不算白挨这疼了。”
修长的手指指尖晶亮,程灵素皱了皱眉,彻底回过神来。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调转手背,在脸上狠狠一抹。
、36
程灵素也不知自己脸上这泪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随手擦去,瞪了欧阳克一眼:“内伤外伤一堆,也不知消停。再胡动手脚,小心我将你另一只手也打断了!”
欧阳克见她眼眶发红,眼底还残留一线莹莹水光;嘴里虽然说着狠话;却反而更有几分风致楚楚的意味;惹人怜惜。
他自和她相识以来,她武功虽远不及他;可心思细密;用毒如神,处处占尽上风,好像无论什么难事只要到了她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无故显露出来的伤怀之情,不知为何,忽然让他心口猛然发紧,又像是忽然被什么堵上了似的有些沉闷。
“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多打几下,反正你是神医妙手,打断了再接回来就是了。”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要将心头的那点沉闷尽数呼出来,缩回来的手又伸了过去。
摊在程灵素面前的手掌中遍布了细碎的小口子,有些还和细碎的沙石凝固在一起,血肉脏污,连掌纹都看不清晰。程灵素心里一软,幽然轻叹一声,托住他的手掌,另一手拾起小金刀。
忽觉欧阳克放在她手里的手掌猛然往后一缩,程灵素怔了怔,再去看他,只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金刀一脸戒备。
“不是你说随我打的么?怎么?要反悔么?”
欧阳克一愣,见她半偏过头,似笑非笑,喜怒不辨。心里一横,坦然将手往前一伸:“我欧阳克言出必行,有什么要反悔的?来!”
见他梗着脖子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程灵素忍不住笑出来,扳住他的手掌,小心翼翼的用刀尖将嵌在他掌心里稍大的碎石挑了出来。
“嗯?”欧阳克睁开眼,有些发愣。
程灵素在他掌心轻轻一拍,站起身来:“看什么看?等着别动。”
欧阳克一滞,低头看了看,他躺在地上,身上还刺着金针,手脚还有外伤,不用她说,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程灵素从他身侧走过,他勉强扭过头,只见四周都是长及腰身的荒草,只有他们滚下来的方向的长草七倒八歪。程灵素的背影在草影中穿梭,很快就拐到了他看不到的方向。
阳光刺眼,欧阳克仰面而躺,不由闭上了双眼,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挡在眼上。山崖底部格外寂静,似乎连山风都吹不到这里,侧过头,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程灵素的脚步踩过发出的沙沙声。似是渐渐远去,又似近在耳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鼻尖似有什么刺得微微发痒,他下意识抬起手去挡。手方才举起来,猛然间发现自己动的竟是受了伤的右手,惊喘一声,一下子坐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双足剧痛,自腰以下,竟全然不能动弹。
他心里一“咯噔”,探手四下一摸,触手粗硬,却不是坚实的地面,倒像是一堆稻草。
忽然,一人轻声道:“欧阳公子,可是伤痛难忍?”声音低阔,威严暗存,赫然竟是完颜洪烈的声音!
欧阳克刹那间脑中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唇齿一松,溢出一丝不知是痛极还是绝望的呻吟。
“此处地处偏远,没什么高明的大夫,等欧阳先生回来了,我们立刻启程回京,本王为你请最好的大夫。”完颜洪烈的话音伴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似有人在稻草上翻了个身。
欧阳克凝神不语。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看出四周事物的轮廓来。
身下的稻草堆,头顶的屋瓦房梁,前方的窗格,不远处的木桌……
黑暗中,欧阳克心里忽然涌起了莫大的恐惧,他明明是坠落铁掌峰的山崖,怎么会到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屋子里来?完颜洪烈又怎么会在这里?他明明记得自己伤了右手,可又为何现在竟丝毫觉不出痛来?
程灵素又在哪里?是她接好了右臂的断骨么?那为何双腿上还是痛得如此厉害?
等等,他不是只伤了右腿么?
远处似是江潮起伏,声息不断,伴着狗吠声声,时断时续。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完颜洪烈之外,竟还有一个人的呼吸!
莫非是程灵素?
欧阳克死死的咬住唇,正自犹疑是否要出声招呼。突然双腿上剧烈的疼痛又一阵的袭来,如同一个伏在暗处的恶兽,狠狠啃噬着他的骨肉,一口一口,他几乎能感觉得到腿上每一根筋肉的抽搐跳动,仿佛想要在这恶兽口下奋力逃生而去。正要伸手去摸那痛处,紧接着,脑中的记忆如同窗外的江潮般猛然卷来,他闷哼了一声,手还没有触到腿,便整个人后仰着倒回了稻草堆上。
他的双腿断了,断在一个明媚犹如春日,笑得令他心生向往的女子手里。他一次次靠近,用尽全力,费尽心思,想要靠近那份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最终却换来巨岩从天而降,险些命丧当场。而现在这个女子,应该正和一个他从来也看不起的笨小子一起畅游天下,卿卿我我,柔情蜜意。
他的叔父,为武痴狂的叔父,夜探皇宫,要为完颜洪烈去寻那莫名消失不见的武穆遗书,或许他真正要去找的,不是武穆遗书,而是早已失传的岳家散手秘籍。
而程灵素呢?那个心细如尘,聪明绝顶的女子又在哪里?记忆交缠,无数张面容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全都一一淡去,眉眼虚无,渐渐汇聚成一张即使天塌下来也始终淡然处之,时不时嫣然一笑风致卓著的清丽容颜。
犹记得只在方才,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脸颊,温热柔嫩,还带着微凉的泪水,那冷热交织的触感仿若犹在,可那个纤细俏丽却又倔强的身影却又仿佛从未出现过……
……
日头升起,欧阳克仰躺着仿若未觉,身边的人来了走走了来的,似是欢声笑语,似是严词厉色,他全都不放在心上。他思绪飞转,片刻不停。从纠结在心里的那一点心结,生世的疑问,欧阳锋的态度,一直到……要如何才能寻回脑海中那袅袅而立的身影。
突然,一丝熟悉的声息传入耳中,是黄蓉和郭靖的声音!
“郭靖!华筝!”欧阳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坐了起来。不顾屋中一男一女的惊叫,他发疯似的用双手撑地,里里外外的翻找寻觅。终于,叫他发现了厨间的铁碗机关。
藏在橱中的密门缓缓打开,密室之中,黄蓉与郭靖二人相对而坐。
欧阳克却根本没去看黄蓉,伸手在密门上一按,飞身掠入,一把抓住郭靖的手臂:“华筝呢?华筝在哪里?快告诉我,华筝呢?”
这个蒙古名字在唇齿间一遍遍流淌而过,仿佛早已念诵了千万遍,熟知在心,每说一遍,心中的焦灼更深一层。
“华筝?”郭靖茫然地睁着双眼,这个久不提起的名字,他连黄蓉都没告诉过,几乎是全然抛在脑后,此时骤然间听欧阳克提起,不禁大为诧异,“你怎么知道华筝的?”
欧阳克激动的双手都在发抖,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双腿处的疼痛似也浑不觉得,只一遍又一遍的问:“华筝在哪里?她在哪里?”
黄蓉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又见欧阳克大反常态,却不似要伤到郭靖的样子,好奇心起,握在手中的匕首一时也就忘了刺出。郭靖到底生性老实,手臂被欧阳克捏得发痛,脱口而出:“华筝当然是在大漠,还能在哪里?”
“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当没见过你们,如何?”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欧阳克定了心神,视线往密室中一扫,见郭靖和黄蓉两人手掌相抵,就算他突然闯入,也不敢移动分毫,便知他们这不是在疗伤,就是在练功,最忌人打扰,心念一转,提出了条件。
黄蓉眼珠一转:“你想知道什么?”一面向郭靖打了个眼色。
欧阳克口中依然吐出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音节:“华筝。”
郭靖和华筝,虽是自小一起长大,可十多年的生活,郭靖听从师命,一心练武,全无半点儿女私情,加上华筝身为铁木真的女儿,生性骄纵,郭靖平日里能避则避,此时一时之间叫他说华筝,他又能说得出多少来。
放马草原,崖底喂雕,扬鞭跺脚,郭靖形容的华筝犹如一匹烈马,心无城府,高兴时大笑,伤心时大骂,全然不是欧阳克所熟知的那个女子。他认识的华筝,脸色淡然,眼中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神伤,心里也不知有多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秘密。她会说一口汉语,会施毒,会救人,会暗算心计,布下圈套,会让人不知不觉就中了她的毒,不自知的就跳入她设下的陷阱……
“华筝……”欧阳克喃喃低语,突然摇头,这不是华筝,她不是这个华筝!
可她又是谁呢?直到这时,欧阳克才忽然发觉,程灵素一直自称汉姓姓程,至于汉名,却从未提过。而他曾好奇过,探问过,也一次次或被她扯开了话题,或避而不谈,直至如今,他都不知道究竟该叫她什么!
欧阳克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女子,也习惯了去招惹各式各样的女子。他初时结识程灵素,也只是一时的轻薄挑逗,可却不知,正是这个凡事都一副淡漠模样的小女子,相识不算久,却叫他从内心深处习惯了那样的浅笑轻语,一朝消失,竟令他突生前所未有的恐惧,直要发狂!
欧阳克眯起眼,努力地区分脑海中杂乱的记忆。他认识程灵素,是因为他应完颜洪烈之请,保护他往大漠一行。而现在突然涌入的记忆里……他却是在完颜洪烈第二次派人上白驼山时才接下礼金,下山东来,直接到了赵王府……
当时第一次赵王府中派人来请时的说辞……金国六王子要出使蒙古,恐蒙古人心不服,暗生不轨,故特邀武林高手沿途护驾!
心头一震,当时他又为何回绝?
半阖了目,记得那时欧阳锋闭关不久,失了那所谓叔父的注意力,他无心练武,正巧,有人给他新寻了个异国美人来……
原来只因贪恋那一夕风流……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撑起自己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摔倒在地,却还在笑,只将眼泪也笑了出来。泪水滴在地上,仿佛将他的呼吸也一齐抽走。
“喂,你怎么啦?”肩头微微刺痛,却是黄蓉伸手够不着,便用匕首轻轻刺了刺他。
欧阳克猛然深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手腕翻转,往地上一撑,身形倒掠,临空手掌当胸半举,虚空一劈。机关受激,厨中密门徐徐阖上,他借力翻身,坐到木桌角上,身子微偏,让过身后那一男一女向他砍来的一刀一剑。
……
之后的日子里,欧阳克强自收敛心神,避开白驼山的仆从,避开欧阳锋,暗地里着人打点行装。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去一次大漠,哪怕耗尽力气,哪怕葬身在那片草原。
可他没想到,有些事,存于一念之间。错过了,便只能是一辈子。
杨康对欧阳克心存怨忿,由来已久。欧阳克困于心中执念,几次三番试探完颜洪烈对他的父子之情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他虽不知其中缘由,可心中的间隙却是一直都存下了。加上他想要拜入欧阳锋门下,可偏偏白驼山向来只能有一个传人,原先或许还不能怎样,可欧阳克现在双腿已断……
当杨康将铁枪头送入他胸膛时,欧阳克的第一反应不是怨恨,不是愤怒,只有无尽的遗憾。
不过想想,也好。
郭靖素不会说谎,他虽说不清楚,但欧阳克却是听得明白。与其真见了人之后更加无所适从,或许这样……反倒更好一些。可惜,来不及告诉……叔父……武穆遗书真正的下落所在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却看到一张淡然的容颜,抿唇轻笑,如空谷幽兰,秀美动人。
隐约间,只闻鸟鸣嘹亮。
作者有话要说:一晌贪欢,便是一世错过……为了JQ,我默默先小虐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