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转了个弯,走入后堂,堂中正坐着一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偏偏身上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粗链子的男人,他朝那那人深深鞠了个躬,方才毕恭毕敬地将手上的紫罗勒递上去,道:“掌柜的,有好货上门了!”
那男人也不看老刘头,将手上的茶碗重重一放,朝旁边书童模样的小厮骂道:“又跟老子要钱!让他平日没事别上街做些见不得头面的事情,你看,好端端的被人打折了腿!这不孝子,当他老子是开银号的,还是家里有座金山?折了腿还不在家好好躺着,都这样了还去逛窑子赌骰子!我还给他捐官!捐个鸟!你回去同他说,这次他就是另外条腿被人打折了我都不会给他半个铜板!让他自生自灭吧!”
“可夫人那……”小厮想起自家夫人那哭天抢地的模样,冷不住打哆嗦,再想起自家公子被扣在赌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若是他真拿不到钱回去,只怕公子的另外一条腿保不住,另外条打着石膏的断腿会再断一次。
“我管他去死!”李福强站起身来,肥硕的身子踱来踱去,狠下心是真不想管李凌那个小混蛋了。那自家夫人闹起来……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
小厮只觉得眼前一道金光在移动,等李福强停下来,吹胡子瞪眼道:“去账房支钱去!告诉那逆子,这真是最后一次!让他好好收收心,过阵子邻县或许有个知县的空缺,你让他好好准备准备。就是个做样子,也得给我做出来!”
“是是是……”小厮忙不迭点头,转身之际偷偷松了口气,公子说的没错,但凡搬出夫人,则无往而不利。
李福强冷了口气,这才看到依然弯着腰的老刘头,蹙眉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漫不经心道:“什么了不得的货啊。”
李福强家中三代在建州经营香料铺,可实际上,香料这些东西他只懂个皮毛,香料行的大小事务都交与老刘头。老刘头是他李家家生的奴才,因为跟着李福强的爹打理香料行,自学成才,倒是懂的了辨香的本事。李福强却总觉得让他坐堂辨香,已经是对他极大的恩典,平日里也还当他是下人。
看了看手上的紫罗勒,他蹙眉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紫苏罢了!我看你是老了,眼神也越来越不济,看什么都是货色!”
“掌柜的,这可不是紫苏,这是紫罗勒,市面上可少有的。前阵子有个大食国的商人来这卖这东西,你猜一两卖多少?”
“多少?”
老刘头举起了三根指头,“三两银子!”
“这么多!”李福强什么都不会,可对钱却敏感的很。此刻摸着自己的脑门,又绕了两圈。
“老爷,现在这罗勒可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老刘头又强调道。
“成,我去看看!”
从后堂进到前厅,有一道帘子隔着。李福强掀开帘子的一角,就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身上穿着粗衣麻布,一副穷酸样儿。他琢磨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破落户祖上冒青烟,采到这样的好东西。
再看她篮子里的东西,隐约露出一角,他拿着平日一眼定银两重量的功夫粗略分析,那篮子里的紫罗勒,横竖不过四两。算算,大约就是一百二十两。
他眉眼一转,计上心头。
站在店中等得焦急的苏白芷本欲离开,却见一道金光闪过,一个长得极为……福相的中年人出现在她面前。
“小姑娘这一篮子的紫苏长得极好,不知道姑娘打算怎么卖?”
老刘头蹙了眉,暗道这坑财的李福强又想欺负人家小姑娘不懂事,怎奈在主人家打工,身段自然低了一头,便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紫苏?”苏白芷原本看老刘头的表情,像是个懂行情的,如今换了个土财主,一转眼,她的紫罗勒变成了市面上常见的紫苏。都是紫色,可那价格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掌柜的你可看仔细了。我这可是上好的紫罗勒。”苏白芷掀开篮子上遮着的布,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干的紫罗勒。
“紫罗勒?那还是罗勒啊。”李福强笑眯眯地看了看,“变种的乌鸦它也还是乌鸦。变不了凤凰。不过我看着小姑娘倒是挺上心,这批罗勒看着成色挺好。不如这样,这些我全要了,给你四两银子如何?”
“四两……”苏白芷的嘴里只剩下苦涩。这几日赚的,扣去材料费,统共剩下二十五两,她却还欠着八十两的债务,四两哪里能够?她见过杀价的,也没见过这样杀价的。她就算再不知道行情,也知道绝对不止这个价格。
“掌柜的……”老刘头正要说话,却被李福强一个凌厉的颜色瞪了回去。
“掌柜的你再仔细看看,我这确实是紫罗勒,入香是最好不过的了。”她将眼神投向李福强身后的老刘头。
“老刘头,你说这罗勒什么价格?”李福强问着,别在身后的手摊开了一个巴掌。老刘头会意,冷着脸对苏白芷说道:“五十两。”
“什么五十两!五两!”李福强连忙说道。
“不能再多了吗?”苏白芷问道。
“你这小姑娘好不识趣,我是看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才特地给你了最高的价格。你若是不卖,那便算了。”
李福强转身装作拂袖。却万万没想到,这苏白芷干脆利落地拎着袖子转身对李福强说道:“那便叨扰了。这香草,我不卖了。”
☆、阻拦
“姑娘姑娘,你别急。兴许我们掌柜还没看清这罗勒。若是你允许,便让我们掌柜再仔细看看这药草可好?”眼尖一笔买卖泡了汤,老刘头连忙拦住苏白芷,从她手中接过篮子,拉着李福强便到了后堂。
“老爷,这姑娘性子不像是好欺的。这个价格她定是不肯的。前几日我便在店前看到过她,她许是探听好了价格才上咱们这卖的。总不能把好端端的一门生意送了人!”在私下里,老刘头只喊李福强老爷,表明自己在李家依然是下人。
“什么好欺难欺。看她样子不过十来岁,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许她五两银子她都该偷笑了。莫非还真要给她五十两不成?你说你多大岁数了,就这么点眼力劲儿。这铺子到你手上不得亏大本!?”李福强一阵抢白,直把老刘头说的心里生闷。
可是一想到难得见到的香料,老刘头依然是忍了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那老爷看这香料如何处置?将她轰回去?”
“轰什么!你不是说这东西值大钱啊!”李福强咧了嘴,看着那一篮子干干净净的紫罗勒也生了疑心,若是说她一点都不懂,又如何懂的将这香草炮制的干干净净?可这姑娘看样子年纪不大,又如何懂的这稀有的东西?总不能背后有师傅?
他正犹豫着,便看到自己贴身小厮急吼吼地进来,贴着他的耳朵说:“老爷,外面有个男人要见老爷。说是苏老爷家的?”
“苏老爷,哪个苏老爷?”这建州姓苏的人可不少,他可没几个放在眼里的。
“苏清松苏老爷!”小厮连忙解释道。
“混蛋!苏清松老爷家的人你还敢让他等着。赶紧让他进来!”李福强一个大耳朵刮子甩在小厮脸上,连忙端坐了样子等着来人。
建州城里苏家家大业大,这谁都知道,可最重要的是,苏家在官场上也极有门路。他李福强虽是有钱,可毕竟是商贾,不如苏家,,官宦之家。
多年来,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李凌身上,捐官也是希望李凌从此走上仕途光耀门楣。士农工商,商贾毕竟地位不高。而捐官也不是说捐就能捐成的,还需要些门路。这门路——靠的就是苏清远。
只要能让儿子当上官,他也是官老爷他爹了,以后说出去,还能说他是个土财主。
他算盘打得叮当响,如今事情未成,只能傍着苏清远,怎么着都得伺候好这尊大神。
不多时,便见小厮领了人进来,他客套了一番,那人便在他耳边叮咛了几句话,他越听越是疑惑,听到最后,已是只知道点头。
“那这事,就拜托李老爷了。”那人一托拳,李福强只能笑眯眯地答应道:“小事一桩。回去跟苏老爷说,这事包我身上了。”
送走了那人,李福强坐了一会,方才对老刘头道:“这香料,咱们恐怕是不能收了。”
也不知道苏清松为何费力气来对付一个小姑娘,可那小姑娘那总共也不过百十两的利润,不赚也罢。苏清松那却是开罪不起。
起身踱了两下步子,李福强又看了两眼老刘头,琢磨着这事是不能让老刘头做。这老头虽是对他恭敬的好,可人却是直愣愣的很,倔起来只怕要出事,便唤了他去喊前头的伙计。
老刘头只当要退了小姑娘的货,去了店堂喊了伙计,不多时,只见那伙计拿着苏白芷规整好的一筐子紫罗勒,骂骂咧咧的便出来了。
“我只道那些个腌臜泼皮会拿着“甜头”来骗银子花,没想到你这一个小姑娘也敢拿着假香料上门骗钱!真真是世道变了!”那伙计嘴里不干不净,手上更是拿着根棍子,直接将苏白芷推到了门外,苏白芷一个踉跄,被门槛拦了一下,险些往后跌倒地上去。
堪堪稳住身子,正要分辩,那伙计却是拿着那一篮子香草直接砸到了她身上,凶神恶煞地咒骂道:“你也不看看我们李记是什么地方,卖假香料卖到这来了!”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苏白芷身上头上都落了紫罗勒,好不狼狈,站在人群中更是成了众矢之的。
香城,最恨的便是卖假香的。尤其是所谓的“甜头”,一些想发财的人黑了心,便从最南边贩了柏皮和藤头回来,修制成香卖给一个外地客商。这些东西品质都是极差的,不懂行的外地客商若是买了回去,只会骂骂咧咧说是建州客商不厚道。买卖人都重诚信,这“甜头”大大的乱了市场,谁能容得。
听到伙计口中的词,周围已经有人围上来,不明真相的,更是开始唾骂。苏白芷被围在中间,乍然如此,更是一时慌了神。
等到抬头,看到李福强眼里的一丝侥幸,她的心却越发冷下来。
没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对你好,更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坏。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
她低着头,将地上的紫罗勒一点一点的捡回到篮子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尔后,站起身挺直了背,冷冷地笑道:“李掌柜,你说我这是假香,可有凭证?”
“凭证?”李福强一张弥勒佛的脸偏生有一对贼眉鼠眼,闪过一道金光,“我李福强祖上三代做着香料生意,真香假香我能分辨不出?倒是你一个小姑娘,资历尚浅,却敢拿着紫苏冒充紫罗勒,还想来骗钱,这真真是胆大包天!”
李福强一席话说的众人直点头。李记在东市上足足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这几年虽是不如百里香,可口碑和信誉上倒还是不错的。
“刘大叔你说呢?”苏白芷又将目光转向老刘头身上,却见老刘头稍稍撇过脸。苏白芷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这分明是诬陷……苏白芷握紧拳头,怒目看向李福强,只听到人群中有个好心人许是要为她辩解,说了两句,“可能是小姑娘不认得香料,误犯了错误。也不是故意的嘛。”
她不懂香料?苏白芷心里一阵搅着慌。她不懂香料?呵呵呵,几年在香料行浸淫,她怎么可能不懂!她不知道李福强为何要害她,可若是今日她坐实了这卖假香的罪名,这建州城,她苏白芷以后都别混了!
“我认得……”苏白芷低声说道,声音尖锐,却是越发高亢,“我认得!这就是紫罗勒!你凭什么说这些是假药!”
“就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李福强斩钉截铁道。看苏白芷一身麻衣粗布,一定没有什么背景。他怎么得罪不起?
“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香呢?”苏白芷问,李福强一愣,她又说道,“若是这些都是真香,你当如何?”
那眼里只剩下熊熊怒火。
“你如何让人相信这些是真的?”李福强嘲讽地笑道,终是从怀里掏出五十个铜板丢在苏白芷身上,“看你可怜,这些钱给你就是了,以后莫要拿假香骗人。拿着钱你就赶紧走吧姑娘。”
那些钱,如同锥子刺在她身上,周围的人已然开始摇头,准备散去。有的人,甚至开始感叹李福强的大仁大义。
她低着头,身上越来越凉,嘴里的话出口时,却带着一丝冷厉,“李掌柜,你店里卖得安息香才是假香……”
已经回身的李福强心咯噔一跳,又回转回来,确认道:“你说什么?”
“你店里的安息香才是假的!卖假香的分明是你!”方才她得空,为了能配上袁夫人的香,她看了看店里的东西,看到安息香时,她心里便存了疑虑。为了卖香,她也不曾多想,此刻却不得不搬出来。
事情闹大,越大越好,否则她怎么都洗不清自己。
“不可能。”李福强开始着慌。这批安息香他是通过一个老友的手拿到的。老刘头原本就跟他说过这批货或许有问题,可是他相信老友,不假思索便拿了这批货。
散去的众人眼见着事情有了急转,纷纷再次围上来。只看到苏白芷脸上带着一丝凛然和坚决,缓缓说道,“真安息香,将厚纸覆盖在上面,香烟能透过纸散出的,否则,就是伪造的。若是李掌柜不信,大可取一份试试。但是,关起门来辨香于你于我都不公平。”
苏白芷歉然一笑,对着围观的众人说道,“今日烦请各位做个见证,若是李掌柜要证明他的是真香,那便让建州城最有名望的香料行前辈来做个鉴定。看看我与他,哪个是真香,哪个是假香,可好?”
“你……”李福强慌道,“我凭什么要与你一同胡闹!”
“李掌柜莫不是怕了。”苏白芷冷笑道,“方才李掌柜可是说了,几十年经验断然不会出错。那既是如此,真金不怕火炼,炼一炼又何妨?”
“是啊是啊。苏州城的香料行,皆以百里香的掌柜韩敛马首是瞻,不若请他来辨一番,也好洗清李掌柜啊。”人群中不知是谁起哄,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韩掌柜的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管着小丫头的事情!”李福强断然拒绝,便看到人群里冒出一个人来,苏白芷只闻到一阵清越的女儿香,一抬眼,就是韩寿如玉的侧脸。
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柄风流桃花扇,脸上噙着一丝笑,尔后“啪”一声收了扇子,韩寿道:“韩掌柜最爱的就是凑热闹,如今已然在来的路上。哦,对了,李记不是有个伙计总爱在百里香门口拉客吗?许是这会已经同韩掌柜一同过来了!”
☆、辨香
李福强一楞,心下里着实慌张,瞅着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