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遇微笑道:“不妨事的。”
江蓠看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点的异样,但是却只有那长远的平静,仿佛旷野一般将所有的黑暗纳下,不留丝毫的痕迹。
江蓠很想伸出手去,去仔仔细细探究一下他的身体,但是想起那次花灯节上他温柔的坚定的拒绝自己,却只能生生的压下。
而这个时候,“咕噜噜”的声音在长街的尽头传来,江蓠一看,就看见明月驾着马车而来。
江蓠心中还挂念彩云的病情,于是向楚遇道:“无论如何,今日,真的十分的感谢殿下。”
她说着就想转身,可是刚刚转身,自己的手腕却被轻轻的拉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江蓠的目光从那指骨分明的手指上一过,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楚遇。
他看着江蓠,开口:“子修。”
江蓠未解。
男子精致的唇角勾出万般风华:
“楚遇,字子修。”
这是让她叫他“子修”吗?那双眼睛凝着周身的寒冷,带起暖意,含着莫名的情感,她犹豫了片刻,眼角飞快的一抬,道:“子……子修。”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滚出来,仿佛沾了火,弹出的是心中的灼热。
楚遇眼眸里的笑意深深,仿佛整个世间的明亮都凝聚在那剔羽般的长睫之下,光芒破眼。
楚遇将自己的手一松,少女觉得手腕都是滚烫的,心下像是棉线般的揉成一团,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或者,也无须首尾了。
她脑袋乱糟糟的道:“殿,子,修……你要不要一起坐车走?”
楚遇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事。”
江蓠匆匆点了点头,道:“那,小心,多休息。”
“嗯。”楚遇轻轻的应着,目光水一般的浸来。
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纵容?仿佛她叫他干什么他都会轻轻地应一声。
等到江蓠的马车遥遥而去,楚遇眼里的笑意才蔓延至嘴角,勾起肆意的弧度来。
但是突然之间,他将自己握成拳头的手放到嘴边,拼命的压抑住自己的咳嗽声,但是那隐隐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制止不住,暗道里的撕心裂肺。
他的手往自己的怀中一搜,抓住一块手帕,但是刚刚拿出来还没递到嘴边,急忙握紧一收。
嘴里的鲜血顿时从他的手缝里泻出来,脸色白得仿佛一抹雪,一吹即化。
“你看那病秧子好傻,手中的帕子不知道用,却偏偏用手去擦。”
这女声艳丽若玫瑰,带着明显的塞外音调,说不出的轻蔑。
楚遇冷冷的转头看去,这一刹那,那对面骑在马上的女子猛地睁大了眼睛,全身都被冻住了似的,脑袋里全身那张脸,那双眼,那是神人之容与地狱之眼啊!
而楚遇却冷冷的转开了头,将手中的面具戴在自己的面上,然后身形一闪,没入黑夜。
黑夜在眼前纵横,身体的血液仿佛奔涌的江河,脚下的所有在铺展开来,某种带着杀戮的感觉从记忆中崛起,他的手微微的发抖,他死死的抓住那冰冷的帕子,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一心觊觎的温暖,让那些冰冻住的血液融化。
那极白极瘦的手泛出一股股青筋,狰狞如虬龙,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那些令自己厌恶的印记在这样的夜晚中沸腾。在见到她的刹那,他是多么希望就这样和她相处下去,只要看着她就好,看着她安好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可以触摸她的身体,感受她的温度,看见她的微笑,再不是虚幻的那道影子,在曾经那数不清的夜晚里一次次的慰藉。就像明知道死亡,却贪婪的认为自己永不会死,可以在这样的虚幻中永生。他忍着,只为了这样多与她相处一分一秒,但是最终却只能看着她坐上马车远去。
子修,与子相携,十世修行。
王都的景色在疾行中消散,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的抬起了一双眼睛。
冷漠,死寂,翻滚着血腥之气。
一道身影缓缓的站在他的面前,声音说不出的叹息:“殿下。”
楚遇的手按在旁边的城墙上,斑驳的城墙用得是从西山开采的蟠龙石,坚固得可以抵抗住火箭的一百次射击,但是现在,在楚遇的手轻轻的放在上面的时候,那蟠龙石却瞬间化为薄薄的齑粉,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色掌印。
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他死死的抓住手中的手帕,那是她的温度啊。
对面的中年男子的手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把刀,在夜色之下,仿佛凌空倾倒下的一汪月色,跳跃浮动着森然的杀气,若非杀人千百,是绝不会锻造出这样的一个名器。
“出手吧,殿下,不要忍了。”
楚遇的眼睛陡然钉在了那刀色上,那是自己的罪孽,那些用鲜血堆积的往事,疯狂如夏麻一般的增长,终于覆盖住自己的眼!他一直喜欢的白色,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那些黑暗,在她面前,他永远是最好的。
刀光顿起!
游龙相交,中年男子迎面而上,一刀挥下,楚遇的手颤抖,往后一退!
白色衣襟慢悠悠的飞落,中年男子的声音陡然凌厉了起来:“殿下!出手!您这样的隐忍只会加重你的伤势!您既然选择了这样的出路,还想要退缩?”
退缩么?可是这么多年他哪里退缩过?他的手杀死过什么?那些无辜的生命,那些注定潜伏的未来,为了切断她的路,他杀死过什么?可是他只是想试一试罢了,试一试能不能不用鲜血去填满心中的沟壑,让自己变得干净点,能真真实实的站在她的面前。
中年男子一刀切下来:“您想死吗?!”
死亡?楚遇猛地抬头,怎样获得力量?如果你曾经一次次的体验过绝望,却不得不去经历这些绝望,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获得的?
决不能再次经历这种绝望了!
瘦弱的手腕仿佛拨开冬雪的一枝梅花,就那样伸入漫天光影里!
手与刀的接触,是凡身与铁器的相逢,但是那双手却比这世间最为尖锐的刀还锋利,宛若长空掠影,人世翻飞而去!
若有高手在此旁观,一定能从中感受到那眨眼间的生死,那种绝对的附身,仿佛对方是彼此的死敌,是绝不容许退路的。
他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人。
转眼九十三招。
“叮!”
手指一错,夹住刀片,然后就这样直直的抽出来,他夹着这样的刀片,顺势一带,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插入没有缝隙的城墙上。
楚遇的身子微微颤抖,捂住心口大声的咳嗽,鲜血沿着嘴角丝丝渗出来,冷汗慢慢的凝聚,最后滑下来,没入。
黑夜里是寂静的回声。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低着身的男子身上,仿佛在看一头舔舐伤口的狮子,哀悯而崇敬。只有他才知道,若非他强大的自制力,自己现在恐怕就剩下一具尸骨了。可是若非相信他,他又怎肯以命相交?
过了许久,楚遇才慢慢的止住了自己的咳嗽,手颤抖的落在中年男子的手腕上,慢慢的平静下来。
他终于直了自己的身子,脸色苍白如雪,但是眼睛是明亮而深邃的,他笑:“刚才,真是多谢云先生了。”
云明华的目光掠过楚遇手中紧紧握着的手帕,道:“幸亏我赶上了。”
楚遇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将那手帕塞回自己的怀中,从自己的广袖里掏出那封急件信,道:“这是刚从南边传来的急件,若我所料不差,该是东支国新任女帝要对楚国发动进攻了。刚才我遇到了贺越,这个老家伙大概是想回来支持楚宸的。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云明华接过那封急件,撕开一瞟,道:“殿下所料不差。听说这个新任女帝绣夷衔珠而生,乃是天命所归。东支虽然是个小国,但是诡异难辨,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得到他们最为核心的秘密,但是单从她以一女子之身将她的哥哥弟弟全部杀得干干净净就不可小觑。如果这次她真的要拿楚国开刀,我们需要做什么?”
楚遇目光一凝,嘴角缓缓勾了勾:“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别人做什么就可以了。”
楚遇的声音突然一转,问道:“风莲接来了吗?”
云明华顿了会儿,才道:“这回我赶来就是为了对您说这件事。风莲失踪了,海上遭遇风暴,一行人无一幸免。至今我们从海上只打捞出三具尸体,但是料来,幸存下来的机会极低。”
楚遇道:“只要还没有找到尸体就要找下去,死了倒还好,最大的问题是被十二鬼找到了。”
“是。”云明华应了声,突然道,“殿下,周氏一族的人死了,那个老妖怪扶持了贺家的人,是要将太子之位传给楚宸的意思?”
楚遇道:“你还记得他当年是怎样将成元帝推上帝位的吗?一个人做事便是再千变万化,也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这个楚宸,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云明华沉思了起来,最后道:“南国派人来了。”
“南国?”楚遇挑了挑眉。
云明华点头道:“是,南国的那只手,终于伸出他的第一根手指了。”
楚遇抬起眼,瞥了一眼那沿着视线压下来的城墙,道:“我不介意将他的手指一一斩断。”
云明华惊了一下:“可是,殿下……”
楚遇抬起手止住他要说的下半句话:“是要遭天谴么?你认为,我还在意这些?”
我已生在地狱,何惧凌迟?
——
夜色溶溶的罩下来,一盏晕黄的灯闪烁在宁馨苑内。
江蓠伸手将热帕子绞了,轻轻的擦过彩云的肩胛,然后将准备好的草药塞到自己的嘴里,慢慢的嚼了,等到那苦涩的汁液充满自己的口腔,才将它吐出来,然后细密的敷在她的身上。
彩云睁着微微虚弱的眼,微微有些沙哑的开口:“姑娘……”
江蓠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彩云,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把药喝了。”
带着腥气的草药被明月递了过来,江蓠接了,扶住彩云的肩膀,彩云张开嘴,刚刚一触到那药便急忙的转开,一张小脸皱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烫了吗?”
“苦……”
江蓠微微的失笑,没有料到这个连死都不怕的小姑娘竟然怕苦,而旁边的明月也一脸尴尬的解释道:“姑娘,彩云她,嗯,打小就吃不得苦。”
江蓠听了,对着清歌道:“将秋日里存着的那罐蜜饯拿出来。”
清歌自去了,片刻后打了帘子进来,江蓠用小铜钳子夹了两粒光泽闪动的蜜饯出来,然后放到旁边的小瓷盏中,用木筷子夹起来送到她的嘴边:“先吃一颗润润嘴。”
彩云张嘴吃了,小嘴巴鼓鼓的,啧啧的仿佛十分得味,但是吃到最后却没了动作,只拿着一双眼睛看着江蓠,无辜可怜的模样。江蓠拿出自己的帕子托着,微笑道:“将核儿吐了。”
彩云微微红了脸,踌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将一粒小核儿吐在了江蓠的帕子上。
江蓠将帕子放到一旁,端起药碗递到她嘴边:“一口气喝完就不苦了。”
彩云看了江蓠一眼,然后闭眼,将嘴巴凑到碗边,一股脑的喝得干干净净,脸皱成一团。
江蓠待她吃完了急忙将一粒蜜饯塞到她嘴里,彩云急忙含了在嘴里甜滋滋的吃着,嘴角浮起满足的微笑来。
等到她吃完了,她方才对着江蓠道:“姑娘,伤我的人是大遒的巫师。”
江蓠凝眉,而旁边的明月皱着眉头解释道:“那大遒的巫师,乃是个极为棘手的人物。在大遒这个国家,虽然是王掌权,但是巫师的地位更为崇高,他们是上古巫术的传承者,可知国家兴替,拥有神秘的力量,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一旦出手,没有人能够抵挡。”
江蓠知道,按照这两个小丫头的眼光,能让她们如此说得绝非普通人。自己和大遒的人从来没有接触,恩怨之事根本无从谈起,那么该是谁在背后设计?
江蓠想起今晚上那个幽灵般的黑影,问道:“那个大遒巫师,有什么特征没有?”
明月回答道:“大遒的巫师擅长毒术和医术,武功莫测,但是若非关系自身存亡,是绝对不会出手的,这是他们巫师一行的准则。”
江蓠本来还猜测昨晚上的那人就是大遒的巫师,但是听明月这般说,又不像是那个人了,但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和大遒那边的人脱不了关系。
江蓠对明月道:“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做好准备,去查查最近大遒一行人的踪迹。”
“是。”明月点了点头。
江蓠看了看天,道:“现在已经寅时了,好好歇会儿吧,明日不必早起了,踏踏实实睡一觉。”
她说完站了起来,由清歌陪着往外走,刚刚迈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对着彩云道:“蜜饯你留着,不必送过来了,可惜就这么点了,来年的时候咱们多弄点。”
彩云的脸红红的,点了点头。
对于她们来说,那些滴水的温暖如同冬季的暖阳,每一分都可以带来春季的烂漫。
江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微微的不安和担心,但是却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担心从何而来,那样强大的人,会有什么值得自己去担心的呢?
子修……
她慢慢的在口中无声的念出这两个字,心仿佛也温暖安宁起来,不由微微的笑了。
昨晚不知道多久才入了眠,但是早上依然醒得极早,她刚刚由清歌服侍着穿了衣服,就看见一只冬雀扑腾着翅膀颤巍巍的落到窗前,伸着乌溜溜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往里凑。
大约是外面太冷,这只没有飞往他处的小麻雀在这个冬天冷得实在受不了了,江蓠的屋子里烧了地龙,没什么冷意,所以这只麻雀便小心翼翼的来到这里。
江蓠将如意穗子别在自己的腰上,对着清歌道:“别管它就行,等会儿它若飞走了就丢点谷米在那儿。”
“是。”清歌看了那只小麻雀一眼,然后看着江蓠的腰带道,“姑娘,这刺绣茶花腰带倒是真好看,配着姑娘简直不能更好。”
江蓠笑道:“物罢了,什么配不配,只有人才称得上这各字。”
清歌嘟嘴道:“是,就姑娘你理多。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茶花腰带好看的很啊。”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姑娘,长公主派来了请柬。”
长公主派来了请柬?
清歌去把门打开,丫环便将请柬递了过来,江蓠打开一看,确确实实的当朝长公主昭柔公主派来的请柬。长公主的名号可是声震三国,作为成元帝的同胞妹妹,这位长公主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尊荣,裙下纳入男宠上百,至今只有一个子嗣,极受宠爱,但是也因为太过宠溺,这位郡王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听说当年太子妃都被他抢了,但是成元帝却像没看见一样,任着他胡闹,由此这个郡王倒得了个“小霸王”的名头,无人敢惹,但是这样的胡作非为,也不过仗着长公主的名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