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辰还是笑,并不像恼怒的样子。要是换个人,这样胡搅蛮缠不好好下棋,只会让人觉得油滑讨厌吧。
这叫小臻的少年却只显得俏皮搞怪,谁都不忍心责怪他失礼。
楚青波站在一旁观棋不语,嘴边有清浅的笑意。
纪嘉凝走到夏虹身边,悄声问:“这是谁?”
“楚家人,说是青波公子的堂弟。”
楚家的公子?难道也是上京赶考的?不可能吧,这个年纪就考中举人,那岂不是十二三岁就中了秀才?
没听说楚家有这种妖孽啊,一个十八岁中举的楚青波就够逆天了。再说……这少年看着也不像读书很厉害的样子嘛。
可如果不是来赶考的举子,今天这文会,他跑来掺和什么?
不知为何,纪嘉凝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总感觉楚青波处心积虑地将公主邀请到画舫上来参加这文会,不止是投诚献媚这么简单呐……
“你输了。”
云若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气定神闲地看着楚臻微笑。
第一百七十二章 楚臻
“唉唉,输得好惨!”
楚臻哭丧的圆脸皱成一团,看着像个肉包子,十分讨喜。
“哈哈哈…… ”
围在旁边观战的几名学子一一实际上也是暗中经过了挑选、与楚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都是极会凑趣说话的机灵人,纷纷起哄大笑起来。
看到楚臻可怜兮兮的样子,云若辰忍俊不禁:“好啦,好啦,你那扇子我不要了,免得回去说我欺负你。”
纪嘉凝才发现棋盘边搁了把折扇,大概是有些来历的古扇吧?式样与时下流行的儒生扇略有区别,十分雅致。
特别是那枚白玉扇坠,做成水滴状,简朴自然,温润发光,看得出是每天在手上把玩蕴养的爱物。
原来这楚小公子和公主对弈还下了赌注?也不知是自己拿出来还是公主提的,估计是前者吧。
“不,君子一诺重千金,楚臻不能言而无信。”
楚臻一本正经地把扇子双手递到云若辰面前,说:“这扇子,是公主堂堂正正赢了楚臻的,请收下。是楚臻棋艺不精!”
“唔?”
云若辰饶有兴味地看看楚臻,又看看楚青波,笑意深入了眼底。
“好吧,夏虹,替我把小楚公子的扇子收下。”
就算她便装出行,也是大庆的公主,没有自己去接人礼物的道理。能收下楚臻的扇子,已算是给楚青波面子了。
顾澈不知何时也进了厅里,看到这一幕,心里不屑地想,大概是楚青波打听到公主近来喜欢收集古扇,特意让这小子“输”给公主的吧。
他是个直肠子,能想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纪嘉凝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又恢复了笑容的楚臻,心里不妥的感觉更明显。
“公主,那位小楚公子……”
回城的马车上,纪嘉凝忍不住开口。
“楚臻怎么了?”
云若辰随口应道,她正打开了那把古扇把玩,点头称赞扇面的画工出色。
夏虹也不解地看过来。
“奴婢觉得,那位小公子,刚刚的举止太轻浮了些。”
“嗯。他那是故意的。”
云若辰“啪”地合上扇子,信手丢在椅垫上,靠着软枕歇息。
“那孩子……也难为他了,想来在家里被楚青波教了很久吧?”
她低声说着,眼里笑意一点一点淡下去。
楚青波将那孩子领到她跟前来时,说这是楚家族中送到京城太学读书的小堂弟,今天跟着他过来见世面。
太学的学生,是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勋贵人家的子弟,地方豪族也有一定的入学名额。
但是东南豪族往往更信任本地的宿儒教学,很少将孩子山长水远送到京城来求学的。
楚臻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年,也看不出一心向学的上进。
但他性子很开朗,也会说话,即使明知云若辰是公主,和她聊天下棋的时候也显得很轻松。相较之下,其他人在她面前就拘谨许多……也可能是为了衬托楚臻的活泼,才更拘谨?
“你们也看出不对劲了?”
云若辰打了个呵欠,似笑非笑地看着纪嘉凝和夏虹。
纪嘉凝点头,她就是心里有这种感觉,又说不出原因。
好像……楚公子费心开这文会,又请了公主来,就是为了让公主在棋盘上赢了楚臻,接受那把扇子似的!
“楚臻,是楚家送来的驸马人选。”
啊?
云若辰淡淡的一句话,让纪嘉凝和夏虹瞬间傻掉了。
“你们啊……很奇怪吗?呵呵。太明显了,他倒是不怕我生气……”
她一开始没想到这层,后来楚氏兄弟的态度太明显,她也就领悟过来了不愧是楚青波啊,直接就把男人领到自个跟前,就差没明着说:“公主你看我家这弟弟如何?长得不错吧?性子软和好相处吧?兴趣广泛能陪你玩儿吧?比其他候选人强吧?”
虽然还没有“其他候选人”进入她的视线,不过云若辰可以肯定,如果客观地分析一一楚家这少年,条件是不错。
年纪比她大两三岁,楚家的嫡系,但不是家里长子,难以继承家业。读书一般,爱玩乐,知情识趣,相貌周正。
而且……家里安排他来接受云若辰的“挑选”,他也就活活泼泼地来了,没有半分羞愤不愿,可见在“听话”这一项上也能打高分。
嗯嗯,这么想着,自己都觉得不“娶”他挺亏的。
多好的驸马人选啊!
比起别人在暗里盘算如何在自己的婚事里得利,楚青波的作法爽利多了我们东南世家就想讨好公主您,让您在皇上跟前替我们谋利益,您看要不要“笑纳”我们的好意?
“哎呀,真烦恼呢……”
云若辰想着这些事,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
纪嘉凝和夏虹还算懂事,没有追问公主“那您真的打算考虑让那楚臻当驸马呀”。这也是她们能问的?
公主素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既然她明白了楚家的意思,她自个会权衡的吧。
只是……纪嘉凝望着车厢板壁,似乎看见了车外那骑着棕毛駿马驰骋的矫健身影。
顾公子若是知晓这事,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她忙又将这些杂念排出脑海。别乱想,自己……连担心他的资格都没有!
京城楚家。
楚臻垂手站在族兄面前,半垂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他这美貌得过分的族兄,在外人面前如今很是随和,到了家里,却还是那副冷冰冰的严肃模样。真浪费那张漂亮的面孔!
小时候,他们对这位族兄不是很看得起。
大家都知道他是歌姬生的杂种嘛,生母出身低贱,儿子也就高贵不到哪里去。
谁知道后来伯父再也没生育过一儿半女,就让这连妾生都算不上的庶子成了楚家宗主的继承人呢?
不是没人明里暗里反对过,只是这些年,反对的声浪越来越小,渐渐也就消失了。
没法子啊,东南第一才子名气已经够大,现在他还在京城结交了许多人脉,又和新袭爵的宋国公赵玄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
等这回春闱后,他再中个进士,放个官,谁还敢对他的出身说三道四?人家在族谱上可是名正言顺的嫡出,记在原配夫人名下的!
说起来,楚臻还是很佩服楚青波的。
少年人总是更热衷于年少得志的故事,楚青波靠着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在族里站稳了脚跟,楚臻这一群比他小几岁的孩子们私下里都将他视为偶像。所以……当楚青波召他上京,他也就不问缘由屁颠屁颠地跑上来了。
很少关注到他的族兄,居然说找他有急事哎!连父母都为他高兴,说是族兄要提携他了,他就要有出息了。大哥和二哥居然还很嫉妒他的“好运”
,临行前说了好些酸话。
只是楚臻没想到,楚青波“提携”他的方式,是让他争取博得华容公主云若辰的芳心,最后成为华容公主的驸马!
“小臻,现在心情放松多了吧。今天表现不错。”
楚青波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和族弟说话。毕竟今后可能有很多地方要靠他去办呢。
楚臻不敢多说什么,只觉得族兄光是坐在那里,扑面而来的威压感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楚青波满意地颔首。
他在楚家族里适龄子弟中挑了又挑,最后才挑中了楚臻,将他送到华容公主面前,可不是胡乱选的。
楚臻不算俊美,不够聪明,连身材都不是很高,学问更是普通,但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就“刚刚好”。
太出色了,不会甘于当一个依附于妻子、终身无法出仕的驸马。太差劲了,华容公主又怎么看得上?
而且,太有主见的人,即使成功娶到了华容公主,也不会为他楚青波所用,会生出各种不该有的野心。
“小臻,我知道你原来还是不太愿意的,觉得娶公主将来不快活,是不是?”楚青波拿出难得的耐心给弟弟做思想工作:“我早和你说过,华容公主,和别的公主不一样。”
“这些日子在京城里,华容公主的传闻,你也听到不少了。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用管,但是皇上盛宠公主,绝对是没错的。”
“以后公主成亲开府,封地肯定是最好的,内府的支持自然不会少。虽说你不能做官,但小臻,哥哥不是看不起你……你觉得你能考得上举人吗?
“与其辛辛苦苦考十几二十年,还不如娶了公主一步登天。”
“再说,公主的容貌气度,天下女子有几人能比?”
楚青波每说一句,楚臻就点一次头,十分受教的样子。
实际上,他也觉得族兄没有坑他的意思。
虽然他留在家乡,也能继承部分家业田地当个富家翁,但哪有在京城里快活?这花花世界,他一来都不想走了。
而且……公主真的很美,很可爱!
他己经开始幻想,与公主成亲后,每天一块儿在华丽的公主府里画眉取乐、猜枚投壶的快乐生活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
看到楚臻已被自己完全洗脑,楚青波不再开腔,只端起茶盏慢慢抿着。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公主那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梅竹马不复回
再见到楚青波时,永嘉二年的春闱己经结束了,成绩却还未公布。
考官们被关在宫里如火如荼地判卷,学子们有的在客栈会馆里煎熬,有的为了解压专门到处疯跑玩耍。
楚青波却约了赵玄出京踏青,在京郊玉佛寺竟又遇上了云若辰。
云若辰是陪着段太妃一行到玉佛寺上香的。她们行踪低调,也没有刻意让寺僧清场,只是让主持陪着到专供女眷上香祈福的偏殿里转了转。
不曾想,在离开山门时,云若辰刚好朝车窗外望了一眼,便远远的看见了赵玄和楚青波。
赵玄素衣白马,丰姿俊逸,在人群中极为醒目。而与他并肩骑行的楚青波同样气度非凡,两人有如双子星座熠熠生辉,云若辰想看不见他俩都难啊。
“那是宋国公?”
段太妃也看见了赵玄,随后同样为楚青波的风姿所打动,忍不住问云若辰:“公主,宋国公身边的是……”
虽然太妃娘娘上了年纪,但哪个女子不爱檀郎?多看看美丽的人与事物,总会让人心情愉快的。
也正因为她老人家身份超然,才敢公然打听陌生男子的来历。
“是东南第一才子,楚青波。也许,他很快就有别的头衔了呢。”
云若辰轻笑着,看夏虹去将那两人请过来。
这样的场合,又有长辈在身边,能说的也不过是寒暄。让云若辰欣慰的是,赵玄的气色越发好了,证明聂深为他选择的内功心法还是对路的。
再看楚青波,仍是一副淡定模样,完全没有为殿试结果焦虑的意思。是自信,还是自大?或许对于天才来说,自信和自大没有区别。
前段时间的会试,楚青波名列前茅,估计最后决定名次的殿试不会莫名其妙考砸吧。
她突然很想知道,赵玄是否清楚,楚青波向她推荐“驸马人选”的事?而如果赵玄非常了解楚青波的计划,还与楚青波如此密切,那……
不知为何,云若辰想到这,心情就很微妙。
对于未来……她有自己的计划,赵玄有他的想法。年少时的些许萌芽,在权谋利益的碾压下,终将在岁月中枯萎吧。
憔悴青梅,冷落竹马,在冰雪终于融化的京郊春色里,他们悄无声息地分道扬镳。
“你怎么了?”
玉佛寺古树下,楚青波看着许久无言的赵玄,心知肚明他为何会保持缄默。
赵玄自嘲地摇头笑起来。
“青波,她的眼睛在问我一一‘你是知情者吗’?”
“是的,我知情,我没有阻止你将楚臻推向她身边。”
“不是她没有选择我,是我先放弃了争取她……我是个懦夫。”
赵玄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
他用力很猛,粗壮的大树竟被撞得摇晃起来,簌簌簌簌地掉了一地的枝叶,引来香客与寺僧的侧目。好在两人都有随从在周围护卫,倒不至于有人过来打扰他们的谈话。
“你流血了。”
楚青波的语气很平静,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随手拿自己的汗巾子给赵玄包扎手上伤口,这种事他实在做不惯,包得真难看……楚青波遗憾地叹气,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总希望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最好。
“你现在追上去,告诉她你愿意努力去争取她,还来得及,我也不会再插手。”
楚青波耸耸肩。
赵玄连答话的兴趣都没有,径自抽回手,进殿礼佛。
大殿里,香烟袅袅,木鱼声声,静寂空灵得像连时间都停滞了。
如果时间真能停住……
他多希望时间能停在那年夏末秋来时的海岛啊。她刚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拼命地练功、修行、玩闹。
当他决定独自先离开海岛那一天,他就己经永远失去了他的少年时代。
从那以后,他就必须担负起宋国公赵家的责任,为家族的荣耀与传承,活下去,咬着牙活下去。
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可他又拿什么去争取她?
无论是皇帝或是大臣,不会有人同意赵家娶公主,赵家的人也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国公爷成为驸马。
他还不如顾澈,顾澈所面临的阻力,只是自己的祖父。
而拦在赵玄与云若辰之间的,是皇族的利益、赵家的利益、群臣的利益、天下人的利益……
赵玄俯首,重重磕在青石厚砖铺就的地板上,砰,砰,砰,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撞击。
楚青波背负双手看着他一下一下地朝佛像磕头,最后好像终于累了,软软地趴在蒲团上不动了。
也许他在哭吧,楚青波不打算过去安慰。
如果是有人为了另一个女子伤心难过,揪心揪肺,荒废正业,楚青波会嗤之以鼻。不过,云若辰是例外。
为这位公主伤神……也很正常。
只是,爱情到底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