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云若辰搁下酒壶,走到二人面前盈盈福身:“昨儿累得先生们着急,是辰儿不对,给两位先生赔礼了!”
“哎,郡主,这礼我们可受不起。”
两人忙也都起身,侧着身子只敢受了她半礼。
亭子外,夏虹瞥见郡主忽然起身向先生们下拜,忙又将视线转回来当没看见。果然,今儿郡主是要和先生们谈正事,不止是赏雪吟诗那么简单呢……
云若辰可不管两人反应,恭恭敬敬深拜下去,说:“先生们请放心,辰儿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嗯?
正在一边装作很开心吃着东西的顾澈,闻言立刻向小郡主投去一个“你就装吧反正我不信”的眼神,当然是背对着先生们的。
他才不信小郡主骨子里的冒险性格会改变,就像他只是,只不过是装得更“听话”了而已吧。在顾澈听来,小郡主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在说“以后我会更努力装好孩子的”。
但常士扬和仝昊对云若辰的认识并没有顾澈那么深入,还是蛮感动的,又把昨天对这女弟子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郡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常士扬颔首说道:“您以后确实不该再像昨日那般了……”
两人里,常士扬的脾气是比较爱说教的那一类,云若辰也早清楚这点。
“好的,辰儿太任性,不懂事,全多得先生们多教导规劝我。我昨儿回太子府去,父王也告诫我,要我好好跟着先生们读书。”
唔?
郡主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常士扬和仝昊都很聪明,一下就意识到,云若辰正在逐渐转入正题了。
前头那些闲聊也好,致歉也好,都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戏肉铺垫!
她在暗示什么呢?
“昨日辰儿回府,发现父王都累瘦了。父王虽然不会和我说什么,但我知道父王现今在六部衙门里轮流观政,肯定是很辛苦的……先生们总教导我们‘百行孝为先’,我也很想好好孝顺父王,为他分忧啊,唉!”
“可惜辰儿只是个小孩子,又是女儿家,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又想着,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找人帮帮父王,有时候替他出出主意嘛……两位先生,你们说,辰儿这样想可对?”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心情登时都有些小激动。
小郡主的意思是……她要替太子,招徕他们?
常士扬今年二十七岁。仝昊比他小大半年。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算是年少得志。比起那些在科举场上蹉跎半生也迈不过进士这道坎的失败者来说,他们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一甲进士,以庶吉士身份进入翰林院观政……简直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啊!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翰林院很清贵,很养人,但并不是每个翰林都能够一飞冲天。许多新进士进了翰林院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背景、没机会、不会来事……在翰林院里喝喝茶,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光荣退休,或者在某次政治斗争中替某位大佬当马前卒结果被炮灰掉。
这样的人不要太多。
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渴望着能够像那些最终混出头来的前辈一样,官居一品,登阁拜相,踏入大庆真正的权力圈子。
如果他们连这点野心都没有,怎能在这个年纪就在吃人不吐骨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科举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半生他们靠自己,现在,他们也希望有能够助他们直登青云的贵人。
太子……不,小郡主,会是他们仕途上的贵人吗?
顾澈难得的一言不发,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只是,他的心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云若辰要做的事,其实顾澈也隐约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想那么远,做那么多事呢?
而与她比起来,只懂得练武吃喝的自己,太没用了吧?
顾澈从不因自己身份比云若辰低而自卑,出入宫闱时也极坦然,但此时他心底却生出了淡淡的自卑情绪。
他也想像她那样厉害,能够与先生们,进行这样“大人的对话”啊……
第九十三章 影子内阁
湖心亭有短暂的沉默,但这平静很快又被仝昊的轻笑声打破了。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户部观政。前些日子我因公务到户部去取文书时,见太子殿下正在杨部堂签房里看折子,却是极认真的。”
杨部堂便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杨惠正。云若辰听过这位大人的名讳,但并不认得他,只听说是个很严厉的老人家。
她微微一笑,品出了仝昊话里传递来的几层意思。
他接了她的话,也就代表着他接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默认接受她的招徕。
而他把这事说得详细,便也是在对云若辰表明,他同样在关注着太子。他又说太子做事认真,这是四平八稳的夸奖话,暗里却有着“太子很勤奋,不过目前也只是勤奋罢了,这样是不够的”的评价。
结合前面云若辰所说的,“找人帮帮父王”这句话,其实仝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愿意为太子府做事,而且他有自信能做好——这就是仝昊想告诉云若辰的话。
这些话,此时的顾澈未能完全领会,云若辰却听懂了。
听懂的,不止是云若辰一个。常士扬也立刻明了好友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还在思虑着是否该加入太子阵营的时候,好友已迫不及待表态了。书翰就这么看好太子,没有一丝犹豫吗?
在云若辰如今所处的这个世界,历史发展到庆朝的时候,已到达了封建社会的一个高峰,却也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割裂”。
那就是以儒教为基础的绝对皇权的思想越来越巩固,而君、臣之间的关系却呈现出“表面的绝对服从”与“行动上的互相牵制”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奇怪形态。
这一切,大概与文官制度的成熟是分不开的。
与一些靠着军权统治人民的小朝廷不同,大一统的庆朝,施行的是文官治国的政策。庆太祖很推崇读书人,甚至过分的重文轻武。他依赖着文人来替他治理朝廷,又不住削弱武将的权力,认为这样就可以安保江山。那些书生们只能依附着皇帝存在嘛……
可惜英明神武的庆太祖没有听过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呃,这是云若辰自己在读到庆朝历史与听先生们讲课时,自己默默吐槽的。
总之,文官们掌握了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权力。他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科举,以师生、同门、同年、乡党等关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组织成一张张关系错综复杂的利益大网。
一个个小集团组成了大派系,派系与派系又在明争暗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面对皇权时,誓死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
他们鼓吹“圣天子当垂拱而治”,就是说好皇帝应该乖乖坐在龙椅上当他的天子就好,其他所有的具体事务就交给咱们这些打杂跑腿的吧。
皇帝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会联合起来,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使得皇帝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皇城。要是皇帝不和文官们妥协,很多想做的事根本都做不了……
当然,文官们也不是万能的,皇帝毕竟还是大义上的天下之主。而皇族子弟与权贵集团也不会任由文官们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懦弱的皇帝才会轻易被文官所胁持,而像元启帝这种霸气的天才,文官们只有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份。
元启帝的确是个天才,他十七岁登基,先在前代舒王等权贵的帮助下从权臣手中夺回了治国大权,之后的三十多年都在不停地利用分化、反间、利诱、威逼等等手段,使得各个派系争斗不休,而派系的大佬们又不得不求助于他来平衡关系。
尽管元启帝在位期间,国家的财政不见得有起色,甚至经常出现财政危机,许多地方也有小小的动乱、起义,又或者是饥荒等等,可元启帝却能一直大权在握,从来没被朝臣或者宦官胁持过……这在庆朝来说,的确是个奇迹。
可是文官们只是暂时妥协了,臣服了,心里还是时刻想着要反攻的。他们怀念着过去两代文官在朝廷上执掌权柄的光辉岁月,也在暗地里不住向他们的后辈传达一个信息——
皇上能够给你们功名,但你们的仕途,其实还是拿捏在各个派系的大佬们手里的!你们当然要忠君爱国,可做事时必须时刻谨记以文官利益为优先,不可轻易投向皇帝的阵营。我们与皇上,实质上只是“合作关系”,共同管理着这个国家……
常士扬与仝昊在翰林院里,经常接触的自然也是这样的思想。
所以云若辰才需要费心绕着弯弯道道来招徕他们。他们教她读书,只是公务。可是,能让他们为她与太子府“做事”,他们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这里的区别,很微妙,也很实际。
后世那些认为只要当了皇帝,甚至当了太子,就能理所当然拥有彻底的权力和所有人忠诚,做任何事都不需要顾忌的人,简直是比她亲爹云照崇还要天真一万倍啊。
就因为有这样深层的背景,常士扬才需要慎之又慎地思虑自己的定位。是的,他渴望着贵人相助,不过要和太子合作到什么程度呢?是普通的,客卿,还是全心投诚?该如何掌握这个度?
可仝昊却好像完全不需要经过任何挣扎,就欣然接受了。
这是否代表着,仝昊其实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仝昊说完那几句话后,云若辰笑了,笑得很灿烂。而仝昊面上的表情,也是一派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刚才说的话分量有多重。
重到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
受到仝昊态度的感染,常士扬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太子殿下仁厚宽和,不止是我等,许多士林清流对太子殿下也是极仰慕的。”
他态度比较含蓄,但同样点出了关键,那就是他也决定与仝昊一起接受云若辰的“好意”。
“辰儿替父王谢谢两位先生……的美言。”
云若辰刻意顿了顿,又再向二人拜下。这一次,两人没有侧身避开。他们都明白,这一拜,是云若辰替太子在表达诚意。
良久后,等他们出了宫,常士扬才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是在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商量着他们的前途问题。可在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他一点特殊感觉都没有?也到得那时,关于云若辰奇异的感觉才涌上他的心头。
而那时的仝昊听到常士扬说起他的心情,却笑着说:“远山,你才感觉到小郡主的与众不同?”
“从第一次见到她时起,我就已明白,这位小郡主,将来和她的姑姑们绝对是不一样的……这可不是因为皇上、太子们的宠爱,而是……她本来,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这……”常士扬犹疑片刻,说:“你这么肯定?”
“对。只要你稍作了解,你就会发现华容郡主在太子府里的分量……许多事情,确定的或是不确定的,都有她的影子……”
仝昊见过云若辰后,便刻意做了许多调查。调查越深入,他才越心惊。
这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女孩子啊……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
常士扬思想略为保守:“太子如此倚重她,万一日后,重演唐时太平、安乐旧事,你我该如何自处?”
“远山,你呀!”
仝昊笑了:“你还是太迂腐了。不错,她是女子,但是……只要她能给我们想要的,是男是女,真的很重要吗?”
与出身山西保守家族的常士扬不同,在东南沿海自由学风中长大的仝昊,思维更加不受拘束。
“你我既然踏上仕途,自然胸中都是有抱负的。若我们循规蹈矩,在翰林院里熬着资历,又或者以后外放做个小官……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得到可以实现我们理想的地位呢?”
说起这些话时,仝昊的双眼晶晶发亮:“我在读书时,就想着,这大庆,要改良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极限。那些具体的抱负,却只是深藏在他的心里,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敢轻易说出来。
常士扬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又羞愧起来。比起自己只想着仕途前程,仝昊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偏生自己刚才还在觉得好友是否太过功利……惭愧啊……
两人这段对话,云若辰并未听见,但她对自己初次招徕幕僚的行动还是很满意的。
影子内阁组建第一步,成功,可以小小得意下了!
“若辰,你很高兴?”
在目送小太监将两位先生送走后,顾澈停下了吃喝,眼神复杂地看着云若辰。
对他而言,此刻的情绪是新鲜的。
“是呀,真的很高兴……”
云若辰正站在湖心亭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指着湖上雪景对他说:“阿澈,你看这雪,多美。”
“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雪呢……”
“我们已经认识快一年了哦,阿澈。”
云若辰侧过头对顾澈微笑着。
而这时,在深宫另一角的静心殿里,元启帝正在面无表情地听取张元关于云若辰与先生们“赏雪”的汇报。
第九十四章 好朋友
“你还记得去年我到你家送年礼的时候吗?下着好大的雪呢。”
云若辰伸出手托住一片雪花,将它凑到嘴边,又轻轻吹飞。
她还记得那英姿勃发的天然少年踏雪而来,爽朗地问她:“小姑娘,你是谁?”
那一日天地间白雪晶莹,而那少年的目光却比白雪更纯净。彼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是野性,大声说笑,逗弄着一头骄傲的金鹰,在这处处讲究循规蹈矩的京城世家中真是独特的存在。
近一年的时光过去,少年的外表变得更高大英俊,他的眼神,也逐渐不再单纯。从进宫前的率真,到如今的谨慎,顾澈的变化他自己或许并未察觉,云若辰却是日日看在眼里。
她是有些惋惜的,难得在这浑浊的世间见到一个“真人”,终究却还是敌不过险恶复杂的真实世界。自顾澈强迫自己配合先生讲课,努力练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时起,他身上的棱角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被打磨了。
然而没有人能一直生活在纯净的理想世界里,他们都必须长大。
她有她的责任,他则有他的。顾澈也好,赵玄也好,慎言也好。她想起自己遇到的这些男孩子,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日后各自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呢?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惆怅。
就像那名满东南的大才子楚青波,拥有天下人都艳羡的家世与才名,还有妖孽般的美貌,但他所背负的东西,一点都不比她少……从他染着沧桑颜色的眼眸中,云若辰读出了些许微妙的信息。
顾澈走到她身边,也学她般斜靠着窗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