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萧怀逸刚平定南疆叛乱,皇上下旨封他为平北大元帅,统领八十万大军,挥师北上,直捣塞北,与北狄交锋数次,夺回越国半数领土。
越国另外半数领土尚由北狄骁骑营占领,骁骑营统帅是北狄骁勇皇子狄赛隆。要夺回越国全部领土,与狄赛隆对阵交锋,就要打几场硬仗。大战在即,久经沙场的将帅兵卒情绪高亢,兵营之内并无紧张气氛,反而一片平和。
千里营帐,刀枪林立。男儿争锋,裹尸浴血。
一个头戴方巾、身穿长衫、年约三十岁上下的文士从帅营中出来,看到兵营庄严肃穆,心情激动。他轻摇羽毛扇,想吟诗做赋,大发感慨,女子销魂的娇笑低吟声和男子畅快的长喘重息声从旁边的小营帐中传出来,打断他的思路,令他满面飞红。他咬着酸牙,用力摇着羽扇,来回走动,一副斯文扫地的模样。
“老白,候爷呢?”一个高大爽利的年轻男子跑过来揪着文士问。
被叫成老白的文士并不姓白,他有一个非常给力的复姓——公羊,单名一个白字。这个姓他姓了三十年,恨了三十年,萧怀逸照顾他的面子,提议叫他老白或白先生。公羊白追随萧怀逸十年,是萧怀逸的心腹幕僚外加半吊子军师。
公羊白恨恨地瞪着小营帐,抬高声音,吼问:“我怎么知道候爷在哪里?”
“发这么大的脾气干什么?哪只母羊黑惹你了?”
“你……”公羊白换了一张笑脸,挤了挤眼,说:“萧攀,小营帐里有好戏,你敢进去看,我送你一吊钱,否则,我就把你偷喝虎鞭酒的事告诉候爷。”
萧攀扫了小营帐一眼,暖昧一笑,同样抬高声音大叫:“你当我傻呀!”
“你们俩这么大声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两个男子大步走来,听到公羊白和萧攀高声说话,齐声发问。后来的两人一个四十岁左右,是萧怀逸的正牌军师端木轻,另一个是萧攀的哥哥萧登。听到小营帐中不和谐的声音,端木轻和萧登互看一眼,脸上都透出不自然的绯红。
端木轻把三人推进帅营,闷声说:“进去、进去,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萧攀推开端木轻,站在帅营门口,大声喊:“我找候爷真有事。”
“私事,跟我说,公事,找端木先生,这是规矩。”公羊白抡起羽扇敲了萧攀几下,“别以为追随候爷多年就可以无法无天,随便坏主子的好事。”
萧攀喏喏,他们兄弟是萧怀逸十岁随老候爷出征救下的孤儿,与萧怀逸名为主仆,情胜兄弟。公羊白比他们兄弟晚几年,认识萧怀逸也有十年。端木轻是萧怀逸升任主将之后由朝廷派来的军师,跟萧怀逸的情份比他们要浅一些。
“这又是谁送来的?”端木轻冲小营帐抬了抬下巴,脸上流露出担忧。
“越国太子,送来了十个。”公羊白摆了摆手,说:“端木兄尽管放心,候爷有分寸,听这叫声也不是良家妇女,不会再出南疆那种事了。”
萧登重哼一声,说:“南疆那事不怪候爷,是周复的奸计,说是送几个青楼女子来庆功,各营主将都有份,没想到他竟把女儿当青楼女子送给了候爷,为攀高枝真是绞尽脑汁。候爷怜香惜玉,冒着被皇上责罚的危险纳周氏为妾了。”
端木轻笑了笑,说:“我追随过七八个主将,也就是候爷敢临阵纳妾,不怕金翎卫盘查,不怕御史言官弹劾,真丈夫,有胆色,敢作敢当。”
“候爷常说真男人绝不委屈自己,美人在怀,红粉添香,抛头洒血也风流,不象我等屑小之辈。”公羊白感慨一番,问:“萧攀,你找候爷有什么事?”
“白夫人派侍从给候爷送来家书,说起来还跟周姨娘有关。”萧攀掏出信冲三人晃了晃,又说:“候爷的新夫人太厉害,天天让姨娘、姑娘们站规矩,错一点非打即骂。还是个十足的妒妇,一碗掺了藏红花的燕窝粥就把周姨娘的孩子打掉了。白夫人很生气,斥责了新夫人几句,不成想新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扰得家宅不宁。白夫人来信让候爷休了新夫人,续娶奉国公世子的嫡次女为妻。”
萧登抢过信,打了萧攀几下,斥问:“你竟敢看候爷的家书?好大的胆子。”
“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只看了一页,后两页还没看。”萧攀很委屈,瞪了哥哥一眼,又说:“不就是一封家书吗?又不是美人写得情书,也不是军事机密,怕什么?候爷以前接到家书都让我念给他听,回信也是我代写。”
公羊白把信放到萧怀逸的书桌上,用镇尺压好,狡黠一笑,眼底透着兴灾乐祸,“新夫人真让我等顶礼膜拜,候爷的后院失了火该是什么样子呢?”
端木轻满脸怀疑,沉思片刻,说:“听说新夫人是原齐国公的庶出女,年龄还不大,齐国公府刚遭巨变,家族没落,她毫无依傍,还能有这等底气?”
“夜叉不看岁数,泼妇不论年高,或许……”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个身穿玄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帅营门口,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只绑着一根青色的发带。他相貌俊朗,精神奕奕,浅麦色皮肤泛出淡淡潮红,明亮的眼眸如暗夜星辉般璀灿,眉宇间隐含英挺豪气,脸上流露出餍足的神情。
几人忙上前施礼,“属下见过侯爷。”
萧怀逸接过白夫人的书信,边看边摇头,嘴角挑起漠然的冷笑。看完收信,他长吁一口气,连脸上那欢爱满足的神情都变得坚冰如冷。
“打发他们回去,就说我知道了。”
第一卷 清荷初露 第十七章 萧家内院
平北候府坐北朝南,是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碧水环绕的花园将宅院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院主要是门房、客院、厅堂和外书房,祠堂也隶属前院。
后院以萧老太太居住的崇禧堂为中心,向三面散落着十几座大大小小的院落。每座院落都有名字,院落之间花圃相隔,游廊相连。
萧老太太养育三子一女,长子萧博仁袭候爵,五年前去逝。次子萧博礼是庶出,任西北布政史,在蜀州任上。萧老太太身边只有四子萧博智,在户部任职。因萧老太太健在,萧家嫡系一脉未分家,三房家眷都住在平北候府。
崇禧堂后面有一座豪华富丽的四进院落,名安宁院,是萧老候爷和妻妾的居所。老候爷去逝后,白夫人成了这座院落里级别最高的主子。除了白夫人和老候爷几个妾室,安宁院还住着七公子萧怀达和六小姐萧怀菱,两人都是白夫人所出,尚未婚嫁。敏绚等几个孙子养在白夫人跟前,也住在安宁院。
安宁院的垂花门和正房之间有一座小花园,种植着许多名贵的花木,叶翠如滴,花香馥郁。一栋敞厦半隐半现在花园之中,是主子们纳凉避暑的地方。
丫头婆子拥簇着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美妇朝敞厦走来。伺候在敞厦的婆子忙分开小路两侧的花枝,铺上红毯,卷起珠帘,恭迎美妇。美妇阴沉着脸,下人个个摒息静气,小心翼翼,只怕半点不慎,就招来一顿打骂。
敞厦内清爽舒适,淡香氤氲,美妇的脸色有所舒缓,下人都松了一口气。丫头扶着美妇靠坐在美人榻上,摇着团扇为她驱暑,另有丫头给她捶腿。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捧来茗茶、鲜果和点心,罗列在方几上。
“太太,白姑娘和六小姐来请安了。”
“让她们进来。”
这位美妇就是白夫人,老候爷萧博仁的发妻兼填房。两个衣衫华美、容貌娇艳的女孩走进敞厦,她阴沉的脸顿时转晴,眼底冷厉的精光也消失了。
“给母亲(姑母)请安。”
“免了,都坐下吧!”
两女孩道了谢,丫头搬来绣墩,请她们坐下。身穿水红色白梅刺绣浅金滚边褙子、雪青色长裙的女孩看上去十三四岁,与白夫人有六七分象,柳眉杏眼,眼角上挑,满脸骄纵之气,这是六小姐萧怀菱。另一女孩身穿淡紫色五彩印花绸缎褙子、米黄色长裙,十四五岁的年纪,悬鼻樱口,皮肤白皙,与白夫人有三四分象,眼底不时闪过精光,她就是白夫人的侄女白迎芷。
“姑母,听说二表嫂……”
萧怀菱立着眼跳起来,“什么二表嫂?她算什么东西?”
白迎芷看到萧怀菱动怒,隐隐得意。白夫人皱了皱眉,挥手让下人全部退下。白迎芷见白夫人沉下脸,忙凑过去与她轻声细语,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
……
清风徐徐,吹起红日初升,丝丝缕缕的朝霞曼妙纷飞,柔和的光芒透过茜纱棱窗,朦胧的桔晕洒在明珏细嫩玉白的脸庞,丹华婉转。
明珏平躺在床上,伸开胳膊,睡出的疲惫慢慢消失。她收拢四肢,平静吸气呼气,吐出郁结于心的浊气,腹内清明,头脑也清醒了。
卯时刚近,时候还早,明珏再无睡意,她掀起床帐,轻叹一声。方榻上,紫竹裹着薄毯睡得正香,窗外偶尔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仆从们陆续起来了。
昨晚听风兰和丝菊讲了萧府许多隐秘旧事,她的心底好像塞了一团被死水浸透的破旧的陈年棉絮,阴湿湿的堵心。夜间,她似梦非醒之中,孤惧无助将她团团缠绕,好像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将她抛飞到漫无边际的暗夜。
许久,她自嘲一笑,劝慰自己凡事宽心,向前看。白夫人给萧怀逸写了信,让休掉她,目的不言而喻。如果萧怀逸明辨是非,或顾及与发妻的情份和洛老太太的恩情,不休她。以后的日子,白夫人这位婆婆大人也不会让她舒服。
若怀逸休了她,洛家一败涂地,她顶着弃妇的名声,能去哪里?前路迷茫,柳暗花明又一村只不过是美好的期许和想象。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宁愿留在这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候府与一帮女人同旋,也不愿意被休。
人总要两条腿走路(拄拐棍不算),她也要有两手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她蜷缩在床上,噘着嘴对手指,任思绪飞扬。她是穿越者,象陷害私通、流产这些小儿科阴谋还入不了她的法眼,可昨晚风兰和丝菊提到的隐晦之事对她震撼却很大。如此阴险高深的心计较量,把十个她绑在一起,也只能甘败下风。
她可是生在社会主义、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受五讲四美三热爱薰陶多年的大好青年。行事常用阳谋开路,阴暗的经验积累不多。而且她这人胆很小,目睹邻居在小区门口的小路出车祸丧生,她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敢走那条小路。
深宅大院都是形若娇花,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死人却象死一只蚂蚁那么平常,还经常是一尸两命。一个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想想都会有发自内心的恐惧萦绕脑海。不知那些在深宅大院长袖善舞、风生水起的穿越前辈们怎么混的,有没有战胜恐惧的经验可取。
“二奶奶,您醒了?”
“没醒,我睡得正香。”
紫竹坐起来,看到明珏正紧闭双眼、弯起嘴角,她释然一笑,又倒在方榻上。吃了神果的二奶奶与以前大不相同,她很喜欢现在的明珏。
“昨晚姨娘、姑娘们突然要来请安,奴婢让她们卯初来,现在也该到了。”
“我正想见她们呢。”
闲着没事看看美人,即赏心悦目,又怡神醒脑,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收获呢。
“自二奶奶搬到这里,她们就没请过安,太太纵容她们,宠妾灭妻。”
明珏挑嘴冷笑,伸着懒腰,问:“我去给老太太、太太晨昏定省吗?”
“不用,太太让二奶奶禁足思过,都免了。”紫竹冷笑几声,又说:“二奶奶,您先不要起床,奴婢去应付那些贱人。”
紫竹兴冲冲往外走,姿态神情好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明珏暗自摇头,本尊年小懦弱,手下人也跟着忍耐,想必已到了极限。
第一卷 清荷初露 第十八章 侯府旧事
姨娘、姑娘们突然来请安,恐怕不是拜高踩低那么简单。有白夫人坐阵,白小姐暗窥,萧府的风向难以改变。她现在依旧在这座小院禁足思过,除了死而复生,身份没有改变,境遇也没有好转。依明珏所见,这帮“娘”们结伴而来,是想给她这个吃了神果的失忆者一个下马威,顺便来探查底细,以备应变。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见招拆招,不唐突冒进,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守住自己的阵脚,继续好吃好喝好睡,是明珏这一阶段的奋斗目标。
白夫人不是萧怀逸的亲娘,却是萧家长房的主母,萧府内院仅次于萧老太太的权威人物。该找机会跟她见上一面,立立规矩,进进媳妇的“孝道”。想必白夫人此时也在琢磨她,现在就看谁能稳住心神,谁就险胜一局。
听小丫头讲起候府旧事,白夫人的狠毒、狡诈、彪悍令明珏“崇拜”不已,半夜听白夫人的故事,能让人心惊肉跳,用于哄孩子,威力不亚于“狼来了”。
老候爷娶亲之时有两个通房丫头,一个生了庶长女萧怀英,一个有孕在身。白夫人过门后,看到两个貌美如花的丫头,气得咬牙切齿。她怀孕之后,借口和有孕在身的丫头八字相冲,打掉丫头的孩子,又将丫头远远卖了。
因为这件事,萧老太太对白夫人很不满,老候爷也很生气。白夫人怕失宠,把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送给老候爷,才压下这件事。白夫人怀孕六个月时,生下庶长女的丫头又怀孕了,白夫人暴跳如雷,以死相逼,让丫头打掉孩子。
萧老太太和老候爷都不同意,并想方设法保护怀孕的丫头。没想到白夫人竟亲手将不满两岁的庶长女活活摔死了,怀孕的丫头听说女儿死了,也流产身亡了。老候爷一气之下要将白夫人送官处理,白夫人娘家出面周旋,才将事情压下。白夫人生下长子萧怀远之后,就被老候爷休离,她没回白家,就在郊外的庄子思过。
半年之后,老候爷又娶镇南候嫡次女秋氏为妻,生下萧怀逸和萧怀蓝。秋氏性高气傲,不善管家,萧老太太不喜欢秋氏,老候爷和秋氏也磨擦不断。
萧怀远生下来就由萧老太太抚养,聪明乖巧,却体弱多病。白夫人借口给儿子祈福,从庄子搬回到萧府的家庙,经常来看望儿子。老候爷和白夫人关系进展很快,就这样过了两年,萧老太太竟做主让老候爷以平妻之礼迎回白夫人。
秋氏不同意,却无法与萧老太太抗衡,老候爷摇摆不定。当时,秋氏有孕在身,与萧老太太和老候爷大闹一场,气得流产了,没几个月就死了。白夫人大张旗鼓重回萧家,顺理成章做起老候爷的正牌夫人,生下萧怀达和萧怀菱。
白夫人回到萧家,只收敛了两年,就雌威大发。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