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宫前,翟琛让车停下,终是开口对她说:“翟琰替你拦住了原本护送你祭天的车队,因而没人知道你遇劫失踪的事,你便假装是想念太子妃急着单独回宫吧。”
翟羽淡笑,看向他:“不是为了赶着参加你的婚宴?”
翟琛目光落在手上执着的书卷上,仿若未闻。翟羽当然不介意,起身掀起帘子,说了个“谢谢”后,便跳下车去。
马车很快便重新向内城而去,翟羽站在原地,只是目送片刻,就移开了视线,伸了个懒腰,想去找匹马再进宫,这样也有个“急”的感觉。
就这么些工夫,她便听说了两件事。
第一,顾家四小姐突然宁死不肯再嫁琛王,甚至无惧抗旨大罪,绝食以明其志。敬帝大怒,本欲杀之,却因才领兵凯旋而归的琰王求情,而终是宽饶。以前闹着非君不嫁,而如今却改为誓死不嫁,上上下下对这位顾四小姐的反复脾性不敢恭维的同时,皆是对其中隐秘原因好奇不已,妄加揣测,又徒增唏嘘。
第二件事就发生在今日朝堂,敬帝问琰王大败夜国要什么赏赐时,琰王却向敬帝求娶传言中恐怕此生再也嫁不出去的顾四小姐……敬帝不欲允此事,但念在功臣不能不赏,翟琰又独要此女的份上,同意下来,不过只肯给了顾清澄琰王侧妃的身份。
“你说,琛王和琰王一贯交好,该不是琛王想将佳人让与琰王吧?”
“呸,你这逻辑,明明是顾四小姐自己不愿意的,关琛王什么事?据说呀……其实是琛王不行,顾四小姐嫁前听说了,自然就宁死不嫁了……”
“哈哈哈哈,张麻子你这猥琐的。”
“其实我倒觉得张麻子说的有道理,不然你看,虽然这一批皇子公主都是子息单薄,可好歹有个一子半女的,独独只有琛王,一个都没。而且断弦那么多年也不续,不是不行是什么?”
“或许是和亡妻感情过深?”
“这说法换别人或许还能信,可那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琛王?我还听说他亡妻都是被他……”那人没有说完,只是一脸“不可说”地在脖子上比了个“一刀切”的手势。
各式议论声中,翟羽含笑打马入了宫。
太子妃见她回来,自是极高兴的,抱在怀里问她为什么独自赶回来却依旧比预计的归期晚,翟羽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将祭天的事简单讲了几句后,她便赶着沐浴更衣,去见敬帝。敬帝面前又是一番娇憨使尽,出来时,她才觉得精疲力竭。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环视沉沉暮霭笼罩的偌大宫廷,她满满的斗志像是舒畅地找到了寄放之处,却又静的空落落的孤独……
然后她便看到了暮色下的顾清澄。
微风极解风情地拂着她宽阔的华美衣衫,让她美的仿若天仙下凡。而她不再那般恣意的笑,眼角眉梢浸染着的淡淡忧伤,让人仿佛能感同身受地与她一同心碎。
她好像瘦了。
这个念头浮上翟羽脑海的时候,顾清澄也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长孙殿下,”她柔声地呼唤,再礼数周到的行礼。只是在翟羽乔装视而不见的准备与她擦肩而过时,才压低声音问了句,“您还好么?”
为了这句问候,翟羽不得不在她身侧停下步子,回头看向她,再不屑的冷冷说:“我觉得你配不上我六叔。”
“是么?”顾清澄微笑,可笑意却是如此苦涩,“其实我也不想自己能配上……我还是喜欢琛王的。”
“既然如此,为何退亲?”翟羽如果稍微多想片刻,便会觉得自己对这个问题也不该有任何关心。可不知是不是好奇心作祟,操纵她早早地问出了口。
顾清澄没有立马回答,只是想到了三天前的那个下午,她在城外,拦住了纵马而出的翟琛。
他对她说了许多,比他以前对她说的话的总和还多。
可是除了证实了她原本的猜想,增添了她的绝望,还有什么用处呢?
多了个回忆么?
自嘲地轻笑出声,她转身,扶住栏杆,同样看着日暮下的宫廷楼阁,道:“他说他决不会娶我,我有什么法子呢?”
翟羽也往回廊边走了两步,皱着眉问:“可主动退亲的依旧是你呀?如果你不去要求退,他……”
“他必定不会抗旨,然后娶我?”顾清澄含笑挑眉,“你是了解他的……可是你更该知道你四叔的本事,他总能找准人的死穴,让人主动退缩……”
她说完这话,翟羽却突地生了气,丢下一句:“我并不知道。”便想再度大步离去,却又被顾清澄另一句话止住步伐——
“玲珑峰慧老寺的住持前日被请入京,我杀了他。”
玲珑峰?
翟羽觉得这名字无比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处听到,便只是疑惑地问了句:“谁?”
“你以为我这次去太平山的目的是什么?”顾清澄清亮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些更真实的复杂,她微微笑着对翟羽道,“慧老寺求姻缘极灵,远近闻名。我听说太子妃和彼时丹阳寨大当家曾请住持为他们算过一卦,并在佛祖前各自许誓结为夫妇……”
“听说?”翟羽眯了眼,而那里面已经起了勃然杀意,她勉力冷静下来,淡淡问,“听谁说?”
顾清澄樱唇含笑,不答她的问题,只道:“你或许疑我虚张声势来诈你,但无论真假,可能是当年事情唯一见证人的住持已经被我杀了……你并不用太担心。”
“你为什么……”翟羽被她弄的很是莫名。听她的意思,她去太平山并不是真的为了去慧老寺求得灵签,而是对自己的身份和太子妃当年被劫的事情起了疑心。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杀了那住持?
“因为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呀,”顾清澄缓缓松出口气:“我带着对你的不良居心上山,却被你诚心从山贼手中救出……是,我知道你马上就要问,如果我被你感动,为何最后又要留下那样一句话,为什么这么多天也没如我所言那般找人去救你……
其实说的那句话,我回来便后悔了,大概当时一是因为本来就想杀你,二是因为嫉妒于你,一时想岔了。至于不找人……则是为我觉得找人去救你可能也为时已晚,而我也并不想声张此事……”
翟羽才懒得理她那些冠冕堂皇难辨真假的说辞,只追问:“为什么嫉妒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嫉妒的?”要知道,她还一直嫉妒顾清澄呢……
顾清澄直视前方,仿若没听见她的问题,只浅浅弯了弯樱桃小口,半晌才突然来了句:“放心,你救了我的命,我一样不会害你……只是我爹想杀你这点……”
“不过,”她笑容越来越灿烂,声音却越来越轻,“你有你四叔一直护着你,倒也无妨。”
翟羽短暂的怔愣后,终于不发一言,迈步离去。
决绝
初回到东宫,小满便向她迎来,说徐太医来请脉。
翟羽闷声坐下,想到小满和徐太医都是翟琛的人,便是极不舒服。可心中再多难受,也得承认是因为他们,自己自小便得了不少便利。不然,也许洗个澡或者随意生个病就能送掉自己的命。
“请吧。”翟羽面上不露情绪地淡淡说道。
徐太医来了后,诊了脉,问了她一些寻常问题,一一记录在案后,拿出了一个琉璃盒子,双手捧向她。翟羽有些好奇地接过这个并不小巧却手工精致的琉璃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排从小到大形状如水滴的物件,颜色和皮肤极其相近,却更浅一些,说不出什么材质,试探着摸上去,外层略软,可再后面便是硬的咯手,就像是隔着薄薄的皮肤摸到了骨头……
“这是?”翟羽皱眉询问。
面容祥和且颇为仙风道骨的徐太医长叹一声,用指腹示意地指向自己的脖子。翟羽目光凝在凸起那处,忽地明白了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微臣会教会小满这东西该如何用,另外,微臣还为殿下准备了些会让声音更为暗哑一些的药。请殿下放心,这些药和以前那批一样,停用超过一月,声音就能恢复正常……只是,辛苦殿下了……”
徐太医走后,翟羽看着手里的盒子,脑海里开始不断的重复回响顾清澄的那句“有你四叔一直护着你”,更不停混杂切换到她在马车上故作无事地对他说再不需他照顾烦心,小满、徐太医、顾清澄的身影轮番出现,模模糊糊……翟羽只觉脑袋快要炸开来,整个人近乎崩溃般缓缓蹲在地上……
她发现自己简直失败至极,信誓旦旦说的话,就连自己,首先就无法相信,更别提该如何做到。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是小满进来唤她,还一脸惊慌担忧地想扶她起来,可翟羽却依旧愣怔怔地看着前方,面色苍白而僵硬。
“琛王现在在哪儿?”良久,就在小满准备去喊徐太医回来为她瞧瞧时,翟羽却忽地出声问。
小满思索着回道:“应该是在王府。”
“我要出宫。”翟羽空洞的眼神里,像是突然燃起了把火,亮的人不敢逼视。轻声丢下这四个字,她便大步往门外走去,到院子,才又传来一句,“你替我掩着。”
按理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不过敬帝宠翟羽,应她只要保护的人是够的,就能
外行。但此时已近入夜,翟羽也并不想大张旗鼓出去,哪里愿意去找齐侍卫?便只是径直冲到皇宫西北角门,隐在暗处,等着往宫里运水的骡车经过受检时,仗着自己身量瘦小,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身躲入水缸里,就此出了宫。
到了琛王府,不管是门口的守卫还是管家看见她都是十分惊讶,守卫说去通传,她心中有事,却是片刻都不愿等,直直地就往里冲。侍卫们纷纷去拦她,倒是管家叹息一声,喊开那些侍卫,道:“老奴带殿下进去吧。”
翟羽微怔,看向眼前这位姓郭的老人,在她能记得的记忆里,和他不过两面之缘,也是她仅有的两次到这府邸来:一次是翟琛封王赐府,一次便是七年前,翟琛娶王妃白氏。那时她都还小,只记得入目皆是火艳艳的红。她被那时也刚刚成年的六叔带着去闹洞房看新妇,白氏贤淑温柔,浅浅笑着,才揭了盖头的她羞红着脸,却是美极了。
一路上,翟羽都被记忆牵绊住,倒是郭管家先微笑着找她搭话:“上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可是还小,没料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刚刚在门口,老奴险些没认出殿下来。”
“是呀,过的真快,”翟羽回过神来,也笑,“那次我被骗着喝了点酒,居然就这样醉了,还是郭管家照顾的我,这我也记得。”
听她提到这事,郭管家竟有些怔愣,半晌才慨叹:“那次过后,府上再没有这样的热闹。”
“听说四婶也是极爱安静的,她去世后,这府上定然更空了,”翟羽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说,而又究竟是何意的话,“四叔其实真的该再娶妃了,这次娶个爱闹的……”
郭管家听的缓缓摇头,过了片刻才问她:“殿下此次来找王爷有何急事么?”
他这一问倒是问住了翟羽,微张着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郭管家也并不追问。
这一沉默一直持续到郭管家领着她进了座植满绿竹的院子。在院门前翟羽不自觉抬了头,借着月光和灯笼的火光看清大理石圆形月亮门上刻着的两个苍劲大字——习(繁:习)翠,心中竟是微微一痛。
郭管家带她到了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前便退出了院子,翟羽在门前深呼吸,忽地有些后悔此行。一路而来,她在回忆里渐渐平静,又复责怪自己为什么还要为他牵动这么多心思与情绪。
想与他彻底划清干系,却忘了这一次次宣告,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特殊……就连那些表现出的不在意和忽视漠视,都好像自己在和他闹脾气一般……
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真正淡然些?
手扶在门上,迟迟不能用力去推,而就在此时,门却从里面被拉开来。门里站着的身影清冷挺拔,如霜似雪。墨黑色的瞳仁静静往下放在她呆愣的脸上,淡淡问:“你来做什么?”
翟羽怔怔看着他,他却先收回视线。放开拉门的手,转身进入房内,还冷冷丢了句:“你是如何出宫来的,翟羽,你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翟羽抿了抿唇,跟着进去,低着头对坐在棋盘前的他唤了声:“四叔……”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就真的不能再不管我……们么?”
他没有立刻回话,直到翟羽听见有玉棋敲玉盘的清脆响声传来时,才有他的徐声回答:“翟羽,从下午你对我说那番话到现在,我貌似并没有出现在你面前,倒是你现在突然闯到我这里来。我并不太懂你现在再问我这句话的意义。”
翟羽几乎像是不堪困扰地抱怨出声:“可是我回宫后看到的都是和你有关系的人,顾清澄、小满、徐太医……”
“顾清澄?”翟琛执着棋子的右手略有停滞,视线也稍抬起些,看向翟羽,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是,她……”停了停,翟羽改口,收回了原来想说的话,“她没对我说什么……”
翟琛似有似无地再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落于棋盘,竟不再追问或探究,只是平平淡淡地道:“翟羽,他们出现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顾清澄对你没说什么,小满和徐太医也都是我以前的安排,如果你看不惯他们,换了或者甚至杀了便是,只要你能处理好后果。”
“我……”翟羽一时竟只字难言。
翟琛却不理她,只一边往棋盘上快速落子,一边继续:“我知道徐太医为你准备了什么,可那并不是我的吩咐,只是徐太医按照以往想帮你掩饰身份的想法做的。你领情也好,不喜欢和厌恶也罢,自己看着办吧。
只是,翟羽,你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指责你对我不满或抗拒,可我却十分不欣赏你每次还没准备充分你的理由便来向我理论,冲动并不是个好习惯,这是你最该改掉的缺点。”
“然后变得和你一般冷漠无情么?和你一样毫无情感,心狠手辣,理智果决的和一个木头人一般?”翟羽笑的苍白,“那你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什么么?你从来就不把我放入眼中,不管我多努力,做的多好,你始终视我如草芥……如果不是我有些用处,怕你早不会留我在这世上!”
翟琛的目光移向她,脸色却越来越冷,然后他菲薄的唇角在此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忽地上扬,似极了怒极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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