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出置放其内的红漆木匣,以特制药水松卸下匣际间的封鉴,以备在袖内的物什将匣中物替而代之,重新贴鉴封存,放归原处,阖上了暗格小门……一气呵成,不过是瞬间之事。
之份连藏匿左丘二少寝榻下连云国王室也未必知悉的矿脉图,是她们来到云国的目标之一。越王若当真疼爱公主,怎可能送到异邦为质?行前的流泪不舍,无非是父女天性作崇下的愧疚。两位千锤万炼下的扶门暗卫与公主同行,在云王,是为探取云国军情;在师父,是为这份钨金矿图。
金属金所冶兵器,锋坚刃利,兵家必争。而此物从来罕缺,世人所知的矿脉皆已绝产,未曾开采的矿脉可遇不可求,左丘家恰是掌握世上最大钨金矿的那家。
左丘家势力盛大得太久,云国王室未必没有忌讳,当前有另三家世家牵扯制衡,尚能维持面上的君明臣恭,一旦这份钨金图为云王所悉,云国朝政必定要有一场动荡……
而师父,似乎不欲将此图公布于众。
这是扶襄尚未参透的。
开采矿脉,所需人力物力不可想象,兴师动众之下,左丘家焉能不觉?一旦察知,又如何能够顺利开采?不采不纳,岂非废纸一张?
困惑归困惑,图既到手,便是离开时节了。
“幼时,我到过泰庙一带,坐在六步以的肩膀上看过龙舟,似乎颇为热闹。过了初三,我带你到那边去走走,看是否还如往昔。”昨夜,那个男人曾如是说。
泰庙之游,永难成行。
一旦她走出这里,与他的羁绊即从此断绝。也许,待云国与越国开战那日,他们将在战场相逢……
那时,又将是如何光景?
一声浅微的哨音擦过耳际。
阿宁在催了。挥去心头杂绪,她双足幻化,指尖捻出一股粉尘,消弥了自己留在此间的气息,身子由窗翻至房顶。
扶门梅使,轻功卓绝。然而,那道灵妙如烟的身影在隐入暮色之际,却刹住了。
百会轩的聚初恰到好时。
两列宴桌,迄逦相对,歌者婉围,舞者轻盈,由房顶垂至地面的橙色垂纱摇曳其内,各张脸时隐时现,各处景似真似幻,在酒馔的浓香中,别增了几分暖色的飘逸。这般别出心裁的点晴之笔,出自主理府内诸事的长庆公主。
“左丘家主,小王敬你。”融王执觚上前,先自一饮而尽。
“融王好量。”左丘无俦勾杯浅酌。
融王醉眼向旁边席上瞄了一眼,笑道:“左丘家主,我这个女儿还好罢?”
左丘无俦微晒,一眉高高挑起,话尚未出口,眼睛被打侧门悄步进来的小人引了过去。
“垂绿。”
进来的人儿稍呆,垂着脑瓜碾着碎步到了方了跟前,“奴婢在。”
“人呢?”
人?“……襄夫人?”
他湛眸微眯,“你的方子还有旁人?”
瘦波折肩头瑟了瑟,嚅嚅回道:“襄夫人仍在睡着。”
“用过膳了?”
“喝了一碗羹。”
“去伺候着罢。”
“……是,奴婢……告退。”告别了。
走至门前,退进廊柱的阴影内,忍不住回眸,又望那个置身八方簇拥中的男人。
“左丘家主对襄夫人如此疼爱,这可真是要让咱们云国的女儿们痛哭一场了。”有相交不坏者出言笑侃。
“这算得什么?银川奢家的千金国色天香,过了今儿的大年之夜,明年开春无俦尽享齐人之福时,还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痴情泪。”
廊柱后的人儿胸腔一轰。
“银川奢家的女儿作了左丘家主的夫人,这必将成为我朝佳话,传颂千古……”
他不否认,不制止,寒玉般的俊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左丘府是什么样的府第,若非已然确准无疑,谁敢在这里随意谑谈呢?
原来,好事将近。
她苦笑,垂睫忍下眶际的酸涩,脚下不再停留,远离了这方本不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启步的刹那,奁丘无俦的深厉眸光扫来。
“左驭。”
“家主。”
“跟上垂绿。”这丫头明明受了指派不得离她半步,怎会只身来此?
四十、只因满园春无辉(上)
“东西拿了么?”风昌南郊,湛黑夜林内,夜行衣的扶宁在她抵临的刹那,问。
扶襄颔首,扑入无边黑暗。
“襄!”扶宁追上她,“你方向错了。”
“我在那边山下的农家寄养了两匹快马。”
“何时放的?”
“初到云国时。”
扶宁摇首啧叹,扶襄还是扶襄,未雨绸缪,步步为营,她还以为……若那样,怎还会是扶门四使之首?
大年三十,农家一家老小在厅堂内其乐融融,两人径直拔门入户,在马槽上放了银两,牵马投入了深沉夜色。
纵马并驰时,扶宁问道:“我们还是按老路线么?”
“向东,穿过桐城,到达越、云交界千巉岭!”
浓夜方始,两人两骑,默然驰骑,马蹄声击在扶襄一早规划的退路上,响亮的令人心悸。
桐城虽称“城”,也只是一个大了些的镇子,并没有几户常住人家,整府城郭是一处商贾交流互贸的集市,昼夜城门不歇,攘若白日。年节前夕,各国商贾犹是要趁这等时节赚个盆满钵盈,人来人往中,不难通过。
到达桐城前,两人换上了马鞍下的男衫,是商人惯 有的对襟长袍,扁平小帽,将换下来的衣裳、食物及盘缠撑成偌大包裹充作货物,牵马前行,交了城门的岗卫十两银子,果然轻易过了关。
东方露白时,千巉岭遥摇在望。
一夜纵驰,坐骑累了,马上人也略觉疲意,速度放缓了下来。
扶宁向眺眺远方,再觎了眼后方,咕哝道:“我总觉左丘无俦不会如此轻易放你走。”
扶襄没有搭话。
“师父常说,以阿襄之智,当世匹敌的也不过两三人,这两三人里,第一个便是左丘无俦,他……”
“他来了。”
疾行中,马儿忽然嘶鸣,一双前蹄高扬,若非马上人骑术精湛,怕早已滚落尘埃。
“没有想到,我的瞳儿将马骑得这般好。”
寒嗓入耳,扶襄心弦苦颤。
四面人马似乎是由平地钻出,倏忽间包抄上来,最中央黑甲黑马者,正是左丘无俦。她这是第二回见他的戎装作扮,且是近眼相看,较平日贵气王侯的华丽装束,少了慵懒闲谑,添了凌厉杀气,素日披散的发束归拢在泛着幽微光泽的黑金头盔内,一只如活物般的金色悍隼缀在迎风招展的玄色披风上,而他的眸,亦如那悍隼一般,闪着狩猎烈芒,噬锁住了她。
她在马上微微揖首,“恭祝左丘家主新年安好。”
“新年若安好,本王的瞳儿不在府中锦衣玉食,何故到这荒山野岭?”
“左丘家主不也在此?”
“本王在此,是因为你在此。”
“我若不在此,此刻便在您的大牢里了。”
左丘无俦眼底紫澜骤起,“扶门梅使,本王似乎低估了你。”
垂绿的武功高过左驶,性子亦机敬聪透,乃自己悉心栽培的心腹中的佼佼者,却未能拦她分毫。
甩手将一物掷地,他道:“打开这匣的初刹,本王尚以为冤枉了你。里面的东西你伪造得极是成功,不但笔迹毫无二致,连那印鉴亦几可乱真。不得不说,你给了本王一份很大的惊喜。”
她默然晌久,问:“左丘家主既早知扶襄来历,为何未及早拿下扶襄问罪?”
“本王想看看你要玩些什么,不可以么?”他眉挑讥冷,唇谑薄凉。“原来委身本王,曲意承欢,要得只是一张形同废纸的矿图?本王尚以为,你的身子应当更有价值才对。”
她早早便知两人有一日会站上敌对位置,却不曾料到恁早便须面对这个男人的言刀语锋,刀刀剔骨,锋锋割腑。
“若非阁下权势熏天,扶襄又何须入府承欢?”她淡道。“阁下从来不在扶襄的算计中,委身于敌也从来不是扶襄的谋事手段。”
委身于“敌”?他笑意愈盛,眸色愈冰。“倒是本王以权压人了么?”
她沉静迎视,“左丘家主想要一个他国质女的侍土,无非是信手拈来。扶襄纵算不想从,又能如何呢?况且……”
她顿了顿,淡淡笑开,“于扶襄来讲,能够堂而皇之地走进左丘府,的确是天赐的机会。”
他也回这一笑,“在看着本王一步步为你所诱,一步步走进你的算局中,感觉如何?”
“并不好。”
“哦?”他状若不解。“如何个不好?”
“扶襄一度以为物件不在左丘家主左右,曾极为失望不甘。”
很好,这一份坦白他竟然在此一刻得到了。
“于是,你指使扶宁带来南苏开,成意激怒本王,送你出府?”
“无倚爱舞成痴风昌城内人人皆知,你在伎坊以舞惊人,是为了引他前去观瞻以便你套听消息?”
“就连中了‘魅骨香’,也是你的算计么罢,算计本王必定会心软施救,重新将你接回身边?”
四十、只因满园春无辉(下)
左丘家主的连声逼问,她本是一概不否,听到最后一则,却轻摇螓首,“倒是左丘家主高估了扶襄。”
事至此,她无须避讳自己做过的,也没有必要担承与己无关的,这个人,她既不想欠,也不想愧,从此楚河汉界,愈是分明愈好。
“成意激怒阁下被逐出府有之,以舞引左丘二少前来有之,但扶襄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左丘府,那个地方,从来不是扶襄能够久留的。”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么?畏诺不见,淡然不再,一双美眸毫无退避的与他短兵相接,镇定到让他以为自己身后的数十名精卫好手已作灰尘消散,自若到让他以为自己不是那个震慑诸国的左丘无俦。
这许多时日,她实实在在和自己唱了一出好戏。
“所以,操纵着越国公主与本王周旋,引本王错认你的身份,一步一步引起本王的注意,只是想与本王结一场露水姻缘?”
这话不可谓不刻薄,她面不改色,道:“阁下应该很清醒地晓得并非每个女子都愿意献身于阁下。”
“仍是本王的强取豪夺?”他唇扬讥讽弧度。“如此还真是委屈了你。想来,你在偷看本王时,眼中那几分似乎隐藏不住的迷恋也是假的了?”
她颊上血色迅即隐退。
他大笑,冬日原野的寒风中,黑发野性飞扬,披风肆意蓬张,风吹之下,几绺发不时拂碰上他的眉沿,让那两道幽冥般的视线隐隐现现,一身的狂放,又一身的孤绝。
“……扶襄确定曾人左丘家主的风采倾倒。”他笑声方歇,她细语道。“左丘家主正是深知这一点,方会在得悉了扶襄身份后仍暂且按兵不动。您是想看扶襄能否因着对阁下的倾倒放弃肩头使命罢?”
好利落的回击。
她对他有情,他早已察知,以此为刃,足以刺到她的软处,也如愿得中。而她坦认不讳,也平静的告诉他,纵然对他有情,也不曾为这情放弃了一个细作的职责。
这个小女子,好,好得很。
“既然本王在你心中左右也是恶霸,不如你猜猜本王现下会如何待你与你的同伴?”
需要猜么?骄傲如他,狂放如他,如何能够容忍背叛?是以,她默然以对。
“不求本王么?不为自己,也不为你这位同伴试上一试?或许本王当真会网开一面?”
她覆眸。
“倔强呢。”他叹息。“或者,你留下,本王放你的同伴走?”
她蓦地扬睫。诚然,左丘无俦这话绝不可能,但他这样说的目的又何在?仅仅为了戏弄?
“不信么?本王可以说一遍,你和那样东西留下,你的同伴可安全离开。”这一次,他用得是肯定句式。
她细致的柳眉蹙拢出不解,“为什么?”
“本王高兴,不可以么?”他眼尾上挑,几分谑意几分不羁。“今儿是年节初一,本王不喜杀生。本王还可许诺你,回去,待你一如从前。”
这些话,无论真假,她想,过去近一载的牵绊缠绕,那些个无从躲藏的情思迷恋,终归未枉。
她低唤:“无俦。”
他眸光一紧。
“那时,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是么?”他声音仍是不屑,眼底的紫意却稍敛淡了,唇畔的谑色也浅了少许,不由放柔了声。“你带着东西快些过来,本王改变主意前,你这同伴尚有一条生路,迟了……”
已经迟了。她闭了闭眸,道:“那样东西,早打另一条路走了。”
此话一出,左丘无俦震愕。
一直不曾插话的扶宁也花容讶异。
“从左丘二少的寝室找到它的当夜,扶襄即造好了伪件将真件换下,左丘家主该明白风昌城内不会只有我和扶宁两个越国细作,此刻或许它已到了莫河城。扶襄包裹中的,不过是另一份伪件。”
“……好,好,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沧!”他越是盛怒,越是灿笑,俊脸为杀气薰染。“好一个扶门梅使!”
“两国为政,各为其主,左丘家主见谅了。”
“那么……”他两眶紫光浓聚,死死锁住她清秀容靥。“你认为本王将要如何处罚你?”
“阁下欲如何处罚扶襄并不重要,重要得是——”她挺直了脊背,迷朦美眸猝然亮若时晨星。“左丘家主,云国的安王爷,您须记得一事。”
他瞳心漩出一簇讥冷。
她定在他面上,一字一字道:“您曾败在扶襄手上。”
今后的岁月中,任他妻妾满堂,美人如云,仍须记得,有一个女人,曾打败过他。这个女人,从未归属过他的满园春色,但,打败过他。
四一、楚河汉界心无垠(上)
“本王要得从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似乎是沉默了一辈子之久,他终于道。声音暗沉,似是被浓墨泼就。
“胜利,从来看得都是谁笑到最后,瞳儿,想要打败本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忽又笑开。“就如现在,你可想好了从本王眼前全身而退的法子?”
她也回之嫣然,“左丘家主的谍报显然搜罗得不够齐整,王爷并不真正了解扶门,也不真正了解扶门的暗卫,抑或,您从未了解扶襄。”
他姿态闲怡,一脸的“请指教”。
她欠首,“如左丘家主所愿。”
得到示意的扶宁忽然扬手,一枚石子由指间弹出。
左丘府诸精卫严阵以待,却不料石子似是失了准头般径自向地面落去,没入原野的枯草之内。
他眯了眸,盯着那石子的去处。
“……王爷!”左驭惊呼。
不怪随他南征北战的属下斯样失态,他亦不无惊愕,原来平地无物的旷野,骤然耸起数道巨石,将他隔绝其内。
“你做了什么?”他问,问那个已经不在视野内的小女子。
“一些不入流的奇门阵法,左丘家主见笑了。”这条退路是在赴云国之际便已经设定好了的,怎会毫无准备?
“你以为如此就能逃得开本王?”
“权且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