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将军说得是。”帅案左侧的庞重开口,“元帅乃三军的主心骨,切不可为了一家之事乱了阵脚,误了军国大事。”
左风脸色一变,厉声道:“庞将军这是什么话?骨肉至亲的生死,几百条性命的安危,如何能置身事外?”
鹿重悠然回道:“这么说的话,我们的军中可是有十万条性命呢,左将军。”
“你这卑鄙小人,敢……”
左丘无俦冷了容色,“左风退下!”
“元帅,他……”
“退下!”
左风狠瞪了那居心叵测者一眼,低头以脚跟蹭出厅外。
左丘无俦则向庞重拱手:“庞将军,多谢提醒。”
“元帅客气。”庞重扯唇一笑,“此乃属下本分。”
左丘无俦亦笑,“那么,还请庞将军多多保重。”
“……此话何讲?”
“有道忠言逆耳。本帅从来不是圣人。我左丘家上下安好便也罢了,若有一毫的差池,身为属下的庞将军怕是要吃本帅以上欺下的苦头了呢。”
庞重脸上青红交错,笑容僵硬在唇角,呈现奇特的弯曲。
“左丘无俦在此杀敌,为得是保家卫国。而若连自己的家园也不能保全,又何以为一军主帅?又有何资格在所有兵士儿耶面前扬言护卫他们的家园?兹日起,白光城的防务暂由阳将军打理,在得到家人平安的讯息前,本帅
无心主事。”
这日的傍晚时分, 飞毛腿乔乐赶回白光城,叩开王帅的寝室门户。
“这是左赢亲口对你说的?”
“是,元帅。”
左丘无俦眸内的紫芒陡盛,气概切齿:“好大的明子,竟敢揎作这样的主张!”
那些人便是如此迫不及待了么?为了逼他决断,竟走了这步险棋!
纵然有所怀疑,但在得到确认前,他的坐立难安没有丝毫的做假,那些人,是他这个做家主的疏于管教了。
“听左执事说,大家也实在是没有了退路,自打故园被围,园内的诸人过得一直清苦,近来那些个围在宅子四遣的官兵愈来愈是嚣张,已经敢进宅子向几位主爷勒索钱财,事发的前几日还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府中的婢女头上,士可忍,孰不可忍!”
“罢了,事已至此,也的确没有了退路。”后账留待以后找算,眼前之计惟有顺应时变,将原有的计划改变以及提前。
“庞重的奏折应该已经在前往风昌城的路上,你与左风再替本帅去加一把火。”
扶襄 四九、孽耶缘耶无从计(上)
“大事了!大事了!阿襄,发生大事了!”
“大事”不绝于耳,扶襄索性停下了操琴的手,两腕支颐,静待那道“大事”的呼啸声破门而入。
“阿襄,发生大事了!”
訇然大开的两门犹在吱吱呀呀地抗议开门音不够温和的对待,开门者的动作依旧不知收敛,急惊风般掠到窗下的躲闲者面前,“出大事了,阿襄!”
“能让阿宁一口一个大事,看来真的是很大的事了。”扶襄指节勾动琴弦,挑出低低颤音不绝,“说罢,我洗耳恭听。”
“左丘家在启夏城内的故居遣了走火,几百口人葬身火海……”
尖厉的继弦音陡然割裂了静止的空气,弦上素手微栗。
“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查证过了?”扶襄低眸,问。
“外面的大街小巷都将这事传疯了,我为了一辨真伪,以飞鸪传书联络了当地的线人,线人回的信中已确证左丘家被火噬的事实。”
“几百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至今来见有人生还。”
扶襄起身,到床前展开一方包巾,将几件衣物匆匆收整进去,挎上肩头。
“阿襄要去启夏城?”
“对。”
“左丘无俦并不在里面……”
“如果左丘一族确真葬身火海,这个世界必将迎来一场巨变,到时候或许我们也不得不搅裹其中。与其在此处猜想,不如亲自去证实一番。”
“灰尘公子那边,你定了七日后前往会台,要延期?”
“有阿宁在,哪里需要延期?”扶襄些微促狭地眨了眨眸,“公私兼顾,我很体贴罢?”
“少把本姑娘与那个灰尘公子扯在一起!”扶宁话说得不屑,两颊不自主间浮现淡淡嫣色,稍一转念,又道:“要怎么安置隔壁的那位公主殿下?”
“这家民居是你阿宁的产业,能容她住上多久随你宁姑娘高兴。”
“她至今也没有告知阿襄的身世,你如何打算?”
“如果粱贞诚意与我合作,自然会替我问明白。”
扶宁嗤道:“看不出来这位公主殿下还有成为贤内助的潜质呢,竟然会以阿襄的身世为筹码,替云王招募你。”
“也许,她是在为自己入主云国后宫累积资本。”梁贞的冷言厉色,抑或苦口婆心,劝不回妹子的用情至深,久别重逢的姐妹二人为此已近乎反目,也算是造物弄人了罢。
“目前仍在云国境内,有嵇辰对云王的一腔痴心在,你们随时处于暴露的危险中,行事且记谨慎。”
小作叮咛作罢,扶襄上路了。
百年世家,可会就此云消雾散?
一路挥鞭疾驰,这个问题反复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左丘故居的火源起自云王,显然这位王上操之过急。倘若左丘一族就此土崩瓦解,不难预见左丘无俦的悲怒之焰会如此盛烈,届时云国必将地动山摇,各国的未来亦将变数万千。
五日后,她以朴拙农妇的貌相,踏进启夏城的城门。
“唉,偌大的家族,一夕之间就这样完了,几百口子人呐,个个烧得面目全非,真是可怜呐。”
“谁说不是?从富贵顶天到跌落尘埃,也不过是半年的工夫,眼下竟连性命也全给搭上了,都说君心难测,还真是有点让人心寒啊。”
启夏城的街头巷尾,仿佛还弥漫着遮天蔽日的烟火灰烬气息,而掺杂其中的,尚有此起彼伏的窃声私语。
“大嫂,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城郊的农户罢?”
扶襄小心赔笑,“小哥的眼力真好。”
店家将两个包子装进油纸包里,递过来的时候压低了声道:“趁着天色还早大嫂赶紧出城罢,这些日子城里出了件大事,每天天不黑城门就舍早早关了,凡是出不了城又没地安身的,可是要被抓进衙门的。”
扶襄两眼兀自盯着包子,狠吸了几下口水,憨声道:“衙门不会抓好人。”
“你这大嫂怎不听劝?不管好人坏人,衙门抓得是可疑的人好不好?左丘……”店家还要辩个曲直,眼角倏然扫见街头拐来的一队兵丁,吓得把嘴紧紧关上,只挥手示意面前的憨傻农妇尽快消失。
扶襄呆呆噩噩地挪了几步,举着包子到一边荫凉地儿蹲地啃食。
此情此景,不由暗处的人叹为观止。
如果不是始终跟随在后面.打死他也不会相信那个怯拙畏缩的身影,会与那位惊才绝艳风流宛转的扶姑娘有一丝半毫的干系。至此,家主大人在这位姑娘手下落败之迷总算得解。
扶门第一暗卫,越国第一细作,绝非妄名。
扶襄 四九、孽耶缘耶无从计(下)
今日的千巉岭,迎来一位娇客。
阙国的二公主驾临烽火之地,造访越国大营。
早在穰亘夕出访越国之际,嵇释担当承接使,与这位公王有一段颇为融洽的相处时光。穰亘夕现身越营,用得也是探访故友的辞令。只是,在这个云、越交战的当口,这样一个辞令很难令观者信服罢了。
“二公主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并不能助嵇释脱离困境呢。”千巉岭下,换了常服、散了束发的嵇释陪阙国二公主漫步平原,道。
脚下碧草葳蕤,二公主的纤足不加怜惜地踩踏其上,道:“我听说,扶襄在逃离云国时,曾在这块平原上与左丘无俦作别。”
嵇释莞尔,“连这样的轶闻也能获得,公主好广的消息渠道。”
“扶门有一个最残酷的训练方法,为了锻造真正的无情无心者,会让每个人经历一段绝望情感的试炼,且参与试炼的暗卫事前全然不知,若能安然无恙,方能担当大任。当年试炼扶襄的,是世子阁下罢?”
“连这个也被公主知道了么?”
穰亘夕垂眸。草问有不知名的花儿探出头,娇小身姿迎风摇曳,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光景。她探臂,将一朵花儿薅八掌中,在纤纤玉手问捻落成粉。
“野花就是野花,纵然偶然出头,配它的,也只能是野草,是不是?”
“公主此话似是有理。”嵇释屈起指节,去碰触未遭劫难的另一朵,“但是,扶襄并非无名野花。”
公主蛾眉娇挑,“此话何解?”
“扶襄,又名梅瑰,为梅与瑰的嫁接所育,四时开花,犹耐严寒,花气如梅,花色如瑰,可蓬勃于峭壁,亦可盛妍于堂园,可谓世所罕见的奇葩。”
“如此了得么?”穰亘夕挥落残红数瓣,“听世子阁下的语气,对这位昔日爱婢并未完全忘情,若是得知她的所在之处,很难置之不理罢。”
嵇释淡勾浅笑,“公主此来难道为了给嵇释做这个冰人幺?眼下两军交战,公主认为嵇释可是会为了儿女情舍却军国大事的痴情儿郎?”
“扶襄曾在我长姐的眼皮底下留了数月,并受我长姐的指派,以三公主陪嫁侍女的身份前往叶国。照情形看,做了叶国太子妃的三公主已将我长姐派去的随嫁嬷嬷除去了,指导者,少不得就是抉襄。”
“据闻叶国的太子妃如夸权势鼎盛,甚得叶王信任。不能为阙国所用,实在可惜了些啊。”嵇释好整以暇,“精明如长公主,也被扶门梅使摆了一道儿么?”
穰亘夕眼色利诮地瞟去一眼,“扶襄有这等本事,却不能为世子阁下所用,不是更可惜么?有她在,眼下的战局不至于僵持至斯不是?”
嵇释但笑不语。他面向夕阳负手长立,发间垂下的月白缎带擦过耳际,与发稍巧做周旋。月白长衫的静王世子,倜傥如仙。
尽管心有所属,阙国二公主仍抵不住目眩神迷。
如果说左丘无俦的心如无底的深海难以窥测,这个人就如天边的流云不可捉摸。可是,如此出色的两个人,为何偏偏都要与一个婢女发生纠葛?
“因老静王爷遭受越王软禁,世子阁下当下受制于人,我可以助你脱离这个困局。”
“如此多谢公主。”
“我无意无偿援助。”
“请讲。”
“将扶襄带离左丘无俦身边。”
“这……”嵇释徽蹙了屑尖。
“阁下做不到?”
“这要看公主能帮助嵇释如何境地。”天助呐,这位公主出现的时机,委实是讨喜极了。他温尔浅哂,“若公主不嫌弃,替嵇释走一趟白光城如何?”
扶襄 五十、执着一愿心所系
如嵇释所愿,千巉岭别后的十日,穰亘夕来到了白光城。
阙国作为第三言, 对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形式的参与,与云国的外交亦一向良好。阙王致函云王:本国二公主与左丘家主素有交谊,时闻左丘一族遭逢变故,欲亲往白光城探望。
云王慨然准允。
一国公主驾临,白光城自然是报以盛礼,城中诸将依照军衔,列队迎。然而,并不见主帅身影。
举眸扫视良久,阙国二公主笑容不变,“请问,为何不见左丘元帅?”
受命暂辖军务的阳开抱拳道:“公主见谅,元帅近来为家中巨变茶饭不思,悲痛难抑,为免失礼于公主,特命将将前来迎接。”
穰亘夕面抹怜惜,道:“本公主正是为了安慰故友而来,带本公主去见他罢。”
“公主……”
“公主以金技玉叶之尊到访,我等焉能失了邦交之礼?”庞重斥道,“阳将军速领公主去见元帅。”
阳开迟疑:“可是,元帅吩咐……”
“公主乃王上的贵宾,莫非阳将军只知有元帅,不知有王上?”
“……未将不敢!”谁担得起如此罪名?“末将为公主带路就是。”
左丘无俦的住所距离帅府大门板近,是身为主帅者为了出行便利特地在前院选择的一处普通厢房。但毕竟是主帅寝室,门前左右各有侍卫警立。
“请通报,阙国公主殿下来探望元帅。”
“阳将军……”侍卫满面犯难之色,“元帅昨夜一夜未眠,这会儿刚刚睡下……”
穰亘夕噙一抹艳丽浅笑,轻迈窈窕细步,走到门前缓举皓腕,轻叩门环,莺声道:“左丘家主,亘夕采访,还请赐见。”
门前两侍卫面面相觑。
“左丘家主,亘夕听说左丘家主的家中出了事,特地恳求父王恩准亘夕出门,若是左丘家主不能赐见,亘夕便无颜见家中父老了呢。”
短暂的静寂后,室内有声出应:“有请公主暂到偏阁稍侯,左丘无俦随后就到。”
言出必行,阙国二公主偏阁落座,一盏茶才沾了唇,左丘无俦即踏进门来,黑袍曳地一身冷索。
“公主远道而来,左丘无俦失礼了。”
穰亘夕福了福,落落大方道:“我既然是来看朋友的,就没打算拘泥俗礼,倒是左丘家主,要保重身体才好。”
“多谢。”
“唉。”二公主叹息,“看来左丘家主并没有把亘夕当成朋友。”
“这话怎么说?”
“若是朋友,还需要这个‘谢’字么?”
左丘无俦神色寡淡:“公主与左丘无俦也的确不是朋友。“
穰亘夕面颜一僵。
“公主远涉千里来到这塞外荒城,应该不仅是为了卖弄外交辞令,请直说无妨。”
……这个人,这个人……欺人太甚!二公主力持镇定,才没让自己地羞恼下夺门而出,“左丘家主为了一位爱婢,曾到过阙国,可有此事?”
左丘无俦眉梢动了动,没有说话。
“前些时候本公主遇着了左丘家主的这位爱婢。”穰亘夕不去看对面男人的表情,径自道来,“巧得是,这位越国的细作,竞与赫国的公子、粱国的公主同时出现,同为逃亡中的细作,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扶持,别有情趣呢。”
左丘无俦面凝如冰,语声轻柔:“公主的时间很多么?”
“……公主有一点一定要记得,你中意的男人并没有中意你,在他面前,公主不具任何主导的优势。而左丘无俦更不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面对他,公主要有足够的沉稳大气……”
若非事先接受过静王世子的特训,穰亘夕此到怕早已羞愤难忍:只不过是芳心错付,何苦自找上门来讨这个屈辱?
“左丘家主不像是一个如此没有耐心的人,听完本公主的话再下定论不迟。”她刻意笑的缥缈无根,更将眸光投向远方,放得遥远无垠,“左丘家主的这位爱婢在阙国期间,得我长姐信任,成为三公主的贴身侍女,陪同我家三妹前往叶国和亲。据我三妹的来信中讲,因为是长姐选出来的,她对那名爱婢也给予了全付的信籁,没有做任何防备。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同长姐一般着了算计,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