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哥的约定还有两年,这嵇释已经耐不住了,真乃小人! ”左丘无倚怒道。
正中宝椅上,左丘无俦闭目不语。
满堂人遂噤声敛气,等待着主子定夺。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他突然问。
“车蒙的独子车辂。”侍立堂下的乔乐即刻答道。
“说说你的经过。”
“属下以同乡名义与车辂的贴身侍从混得极熟,有一晚进他帐中,正见他正在炉前焚烧纸张。见属下进去,他颇不悦地让属下先去外面等候,属下出去前隐约瞥到那些纸中有私人签章之类。后属下以石片投断了那侍从帐篷的系绳,待将帐逢重新搭起已是深夜,那人倒头就睡。属下当夜潜进帐中,在其枕下翻到了一些信件,尽是车蒙与各国政要来往的书函,其中就有嵇释落章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嵇申。属下不想打草惊蛇,将信放回了原处,心想既然是车辂的侍从来做这件事,授意的必然是其主子车辂,遂用了点手法将车辂调离营帐,在其床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封信。”
“除嵇申外,还须附有另一份大礼?另一份大礼就是西北大营么?”左丘无俦眸线从案头信笺上依依巡移,“如果仅是为了測试投诚者的诚意,一定要选择与我为敌?嵇释应该晓得以车蒙今日的兵力是拿不下来的,难道不是?”
“难不成是有人伪造信函意在挑起云、越两国反目?”有谋士道。
有人点头:“这也不稀奇,这个时候若是王上与嵇释开战……”
忽地,外间脚步声疾,送来一声长喝:“八百里加急,紧急军情,西北大营失守,良副帅重伤!”
一一六、事急从权慢商量(下)
“车蒙攻打西北大营?”
纵然是心藏千壑,当这条讯息如惊雁般闯入耳膜时,稳坐御书房的嵇释仍然拍案而起,前一刻还在期待嵇申押解到面前的鼎沸心情瞬间落回冰点。毋庸置疑,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别人精心设制的一个局里,使庞三江亲眼看到嵇申囚车上路,便是为了引他入网的最香诱饵。
“庞三江将军如今在何处?”
“庞将军在与劫囚车人的对战中受了伤,如今在驿站养伤,命属下务必快马加鞭,将战报送达圣听。”庞三江属下答。
“三江平安就好。”嵇释面色稍霁,“传朕旨意给庞三河、万书寅,二人在与阙国、叶国的战场上务必全力以赴,重挫敌军。而朕……”叹口气,“才从叶国战场上返回王都未久,又要离开了。”
左丘无俦的兴师问罪也该快到了罢?
“若有异动,双方各遣心腹辨别真伪。”
“如有夺食之争,你我皓面相定。”
当初“树下之盟”无字契约,为防被人有机可趁,两人曾作如此但书。是以,左丘无俦约见嵇释,首次以国君的身份提出会晤。
阙历一月十一日,邀约函由乔乐送往越国。半月后左嬴返回,同时带回来了嵇释的回复函:愿意一晤,时间与地点皆由阁下定夺。
于是,启程在即。
“西北大营内囤积的所有粮草军资皆洗劫一空,营寨内干净得令人咋舌,对方恁多人在其中走了一趟,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供探索的痕迹,的确不是车蒙那些人能做得出来的。但如果嵇释是想借车蒙的手打开云国国门,就太激进了点,他现在可是同时与云国、叶国开战呢,利用车蒙也不是太过天衣无缝的计划,一旦敗露,不是等于把自己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左丘无倚道。一旦冷靜下来,左丘二少也能将情势剖析得头头是道,“倘若真是他所为,必定是有恃无恐,但对西北大营攻而不占又是用意何在?大哥认为这次会面能够得到答案么?”
“如今距‘树下之盟’时过三栽,我不认为嵇释会为了区区一个西北大营级了盟约。”左丘无俦将案头几份战报叠放一处,“此行顺便查看越国与各国开战情形,毕竟生死存亡的战场是很难作伪罢?”
“大哥的意思,是说若与阙、叶两国开战属实,偷袭西北大营的幕后主使便另 有其人?而若有作,便是已联合了其他各国,犯我云境便变得极有可能?”
左丘无俦莞尔:“倘使事实如此,此去便是我的鸿门宴呐。”
左丘无倚一惊:“我随大哥去!”
“不必了。”他按在掌底的物什推了过去,“这些是来自三家周边小国的战报,你应该知道收服他们的目的,由你去安抚人心,且忌下面那些人恣妄生事,坏了大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举步,左风、乔乐一个背负行囊,一个牵着坐騎,在书房门前等了多时。
“大哥!”左丘无倚一步跨出门来, 是嵇释指使了车蒙,那么设计这个局的人,最大的可能是……”
“奢城儿。”
“啊?”
左丘无俦回首:“如果不是嵇释,设计这场局的,奢城儿也必是参与者。”
左丘无倚舌结。
“无倚,做好你自己的事。”
“……是。”
一一七、边关晓月清辉白(上)
在左丘无俦、嵇释这二人各自赶赴会谈之地千巉岭的时候,各国相应生变。
叶国。
叶王沈括痊愈,亲理政事,归国的叶王后带来了与原、阙两国的同盟书,在当前严如寒霜的情势下,这无疑是份浓墨重彩的绿意,令得满朝文武陡生希望,主和主降的声音渐形消弥了下去。而后水涨船高,输送前线的支援陡然充沛,全军将士精神大振,奋起反击,扭转了一直处于下风的劣势。
阙国。
郎硕在阵前重伤越国主将庞三河,从而重挫敌军士气。穣亘夕严守鹤都城,闭关不战。本该趁势直追的阙国大军却在此时戛然止步——
郎硕被指通敌。控者的依据之一为郎元帅前时与庞三河交手时明明可取其性命却放其生珞,居心可议。穣常夕命他在文武大臣面前自辩己过,郎硕横眉怒目隐忍多时,后掷抛帅印怫然而去。结果可想而知,自是身陷囹圄。
此间经历换帅之变,任难得一觅的战机倥偬失去,鸫都城中的穣亘夕则得到了车蒙突袭云国的情报,掀起心头万千波浪,一股雄心蠢蠢欲动。
比起将阙国由姐姐的手中夺过来的欲望,活在云、原两国内的那两个人才是二公主心头两根不得不除的毒刺。但做那种事需要拥有一支能够听从自己调遣的庞大军队,因此她方急于成为阙国的主人。现在,她有了一个机会。
庞三河重伤在身,军中不可无帅。穣亘夕正欲派人向王上请命的当儿,莫河城来人,高颂王上手谕:兹日起侧妃暂代帅职,军中上下务必敬側妃如敬朕,违者斩无赦。另,车蒙已为我大越所用,委以先锋攻打云国西北大营,为响应其勇,身在鹤都的汝等直袭云国边线,以牵扯左丘无俦兵力。
这道王命的真伪,并非没有人心存疑虑,不过,天高地远难以求证为一,穣亘夕乃王上名媒正娶的侧妃为二,有这么一位大人物作保,底下人只管奉命行事就好。
跪聆手谕的隔日,侧妃发出第一道帅令,将包括自己亲卫队在内的四万大军留守鹤都,调动三万人汹涌袭向云国西南边境。
左丘无俦是在踏进千巉岭边界的那曰,接到了南苏开的鸿雁传书,得知沿边几镇俱遭越军侵袭。
“迅速撒退!”他当机立断。
左风、乔风不敢多问,迅即将主子口谕向下传达。
左丘无俦面色冷峻,一径放任绔下的玄风恣意驰骋,当夜在桐城落脚。
如今的恫城,已非昔日防守稀松的通贸关口,城墙加高,城门加固,守备森严,俨然一边寨重地。
“家主!”乔乐喊着身处外面时的惯用尊称,跃上台阶,果见主子夜色中身如长山危立城头,“小的去千巉岭跑一圈看看情形如何?”
左丘无俦极目远望的那处幽邃轮廓,正是千巉岭方向。
“那个地方横跨云、越边界,有嵇释的大营驻扎,你去走一遭也无不可。不过,没有等到本家主出现,嵇释势必提升了警戒等级,你若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莫轻易涉险。”
“呃……”这是准?还是不准?去?逐是不去?乔乐搔头苦想。
每见这人这副呆头呆脑的呆样儿,左风胸中便有无名的怒火燃烧:“你少去逞能了,当下保护家主为第一要事,嵇释极有可能就此攻打桐城,家主身边不能没人!”
乔乐偏不理会,兀自向主子道:“小的不明白了,此去不是为了车蒙偷袭西北大营之事?就算嵇释的侧妃袭击了我云国边境,一并求证就是了……”
“你这个除了谍报才华便一无是处的笨蛋!”既然逮到奚落机会,左风焉不善加利用?“车蒙是叛将,是否真正投城嵇释属于未知,所以需要求证与质问。但穠亘夕是嵇释的的侧妃乃确凿无疑的事实,打她轰轰烈烈地骚扰我云国边境那时开始,家主和嵇释的无字契约已被打破。如果你是嵇释,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嵇,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造成事实,索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己方大营近在咫尺……哇,好险好险!”乔乐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家主之前的赴约是鸿门宴,此时再去,便是自投罗网。
左丘无俦轻声泛笑,道:“这个时候,嵇释比本家主更恼火罢?我想,明日他便会来到桐城脚下。”娶妻不淑可奈何?惟有将错就错尔。
一一七、边关寒月清辉白(下)
翌日午后,嵇释大军来到,左丘无俦列队相迎。
隔着漫天的黄沙,林立的旌旗,左丘无俦、嵇释持缰相望。
虽然,以这种曾进行过数十次的形式再度相晤的时间比两人的预想要来得早,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不管是拖延搪塞,还是砌词辩解皆成多余,不如沙场剑谈,且看谁为天下之主。
而后,云、越两国国主以一场单打独斗,掀开新一轮角逐的序幕。
无论是骑术、剑术以及身法,都属当世顶峰的两个人,在面对若不倾尽心力即要败北甚至危及生命的对手时,自是毫无疑问地全力以赴。于是,云、越两国的将士目睹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
两军之间有近乎百丈的开阔距离,但由那两条时若蛟龙时若鸿鹏的矫健身影所搅动出的翻江倒海般澎湃剑气,扫得立于前方的士卒面上刺刺生痛,簌簌生寒。
天色渐暮,战斗仍在继续,天边初有一盘圆月清白辉映,冷眼旁观。半个时辰后,一场遮天蔽日的风雪降临,两人的共识毫无迟滞,雪输剑气三分峻,剑输雪光三分寒,任风卷雪舞,肆行横忌,竟成为了那两道身影的陪衬。
又过半个时辰,风雪呼号更剧,站立其中者耳目失聪,战力全失。身势凌空的两人各自落回马鞍,顷刻间,雪叶落满肩头。
嵇释以气驭声穿透风墙:“左丘无俦,今日这场打斗就算打破你我无字契约的开始,如何?”
左丘无俦笑语相应:“阁下的意思,是不想使尊夫人做这个你我无字契约的破坏者么?”这般奇特的心理,是来自极致的喜爱,还是极端的厌恶?
对此话题,嵇释不予附和,道:“你我以后就要各凭本事,有得罪处,还请见谅了。”
“真是客气,倘使昨日我如期赴约,此时怕已是阁下的剑下亡魂了罢?”
“对于失去那样失不再来的机会,嵇某也很扼腕。但当下似乎更非决定谁生谁死的良机,暂且别过如何?”
“同意。”
两人同时向身后传令官下达了撤军令。两方大俊皆由后方变转方向,依次撤退。如此,是为了防备敌军由背后发起偷袭。
“忠告阁下一句。”调转马头,左丘无俦抛下话来,“阁下那位不成事的愚蠢夫人也是时候成为弃子了,夜长梦多,当断则断呐。”
“挑拨离间这个角色由阁下来做,实在是很微妙。”嵇释打马而去。
左丘无俦纵声大笑,笑随风走,仿若响彻天地。
“左丘无俦竟然这么说?”
人多口杂,万余人的口与耳,任何事都不足以成为秘密。桐城之战后,左丘无俦的“忠告”,经过一番周折,也进到了从未对自己所嫁的男人放松警惕的穣亘夕耳中。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愚蠢,弃子……
诸多字符,来自左丘家别无二家的毒舌,在在是给越国侧妃已然是千疮百孔的芳心上又刺一刀。
“嵇释怎么说?”
“也没有怎么说。”其部下道,“无非是说对方挑拨离间之类,其实公主大可以不必在意左丘无俦那……”
“谁说我在意的是左丘无俦!”穣亘夕色变,“本宫在意得是本宫在嵇释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本宫为嵇释不借反了自己的父王,他若将本宫视为一枚棋子,本宫情何以堪?从今日起,盯紧嵇释的一举一动,本宫绝对不给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机会! ”
一一八、纵然无情亦须恼(上)
仅仅十日。
当越国倒妃对自己那位因利益结就的丈夫产生防范进而意图实施规范时,对嵇释来说,她的利用价值亦便随之告磬。
仅仅十日,穣亘夕所呑噬下的阙国土地归入嵇释版图。
事情的开始在一个深夜,一支黑衣队伍悄无声息地包围绕了越国側妃私人卫队驻扎的院落,四墙下铺陈了成堆累量的干柴,开始了一场巨大的焚烧。
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黑衣队伍以携火的箭镞引燃了柴火后,便撤至院落四遭的暗处,倾听着随着火势蔓延加剧此起彼伏的惨呼声,而后将偶尔逃出院落的人砍落刀下,杜绝任何漏网之鱼。
就这样,熟睡中的几千人,就此惨遭抹杀。
第二日,穣亘夕被带到了满目疮痍的现场。在尸肉燃烧后的腐朽气味中,她瘫坐于地,颤颤失语。
“王上令末将转告側妃几句话。”大伤初愈的庞三河在两名部下的护持下站定,望向側妃的眼中不无同情,“其实,王上原本不想做到这一步的。但侧妃步步紧逼,王上忍无可忍。宫闱内无视王后屡屡以下犯上姑且不论,为了与左丘无俦的私怨,不惜私拟王上手谕,撞自率领大军攻打云国边境,徒送了近万将士的性命, 亦打乱王上的精心部署,更使得左丘无倚借反击之名在垌城关之战后的第二日即侵 占了我越国土地。若继续任由侧妃随心所欲下去,还不知会闯出怎样的祸事。”
“本宫没有私拟手谕!本宫几时做过这样的事?如果没有那道手谕,我怎会去攻打云国?我没有!我没有——”
側妃歇斯底里的悲号撕心裂肺,庞三河不为所动,径自道:“王上还说,这些人全是为了承担惻妃的罪过方有此下场,希望侧妃有所警醒,在莫河城的深宫中闭 门思过,现在,请您亲自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