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申特地回来找你,许是良心发现,想助你由他为你造下暗境内彻底清爽地离开。目前来看,也委实凑效了,嵇申不再是阿粤心底的暗伤,你如今的飞扬跋扈没有一丝半点的勉强。由此,我想到阿宁是不是也需要揭开伤疤,剜出脓疮呢?”
扶粤不敢认同,闷声道:“我和阿宁的情形不同,我和阿宁也不同,万一弄巧成拙,又伤了阿宁一回怎么办?”
“伤就伤了。”
“啊?”
“她还怕伤么?如今的阿宁甚至有自寻伤痛的趋势,在阿宁对自虐成瘾前,去见见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有什么不好?”
“……”无论孰对孰错,她很辨得过阿襄就是。
半月后,叶、阙两国边境皆有动静。
原国。郎硕将五万人马送抵边境,并将王上手谕交予前来接洽的扶粤,自兹协定达成。
叶国。出动五万人马,率兵者居然当真是太上王沈赦。他立在营前,看着驰马而来的女子,目光痴缠,不能自已。
也是在此时,身处另一道边境线上的扶襄,与嵇释沙场相遇。
扶襄 一二三、此时此地难为情(下)
少年易钟情,无奈爱难成。
少年少女时候,怦然心动的初恋情愫是真实发生过的罢?尽管后来发生的一切仿佛能将先前种种全盘否定,但扶襄从未怀疑过自己曾获得那一份真一心相待。若没有之后的设计倾轧,对这个人,她不会有半点的恨意。
“襄儿可曾想到我们竟有这一日?”
“想到过。”沙场相遇,嵇释邀阵前对话,扶襄欣然从命。
“呃?”不在设想中的回答,“何时想到的?”
“在获悉阁下与阙国的二公主联手算计置扶襄于死地时,扶襄便开始期待这一日。”
嵇释苦笑:“我说过的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的心软如此令你不解么?”
她毫无避讳地点头:“确实。”
“在襄儿心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嵇释又讶又恼,“我时常梦到与襄儿初遇的情景,那时活得恁是容易,堆一座沙土砌成的城堡就能博襄儿开心一笑,而如今,纵使用一座城池,也换不来襄儿的回头一顾罢?每回梦醒,就须面对如此现实,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她嫣然一笑:“扶襄也时常怀念那个疼爱自己的少王殿下,也想过是谁将那样的少王殿下带离了扶襄身边,想来想去,无非似水流年。你我都长大了呢,越王陛下。”
他胸中一股酸涩浓浓化开,道:“这样的襄儿,真真让人心动。”
她欠首:“多谢。”
“你我必须为敌么?”
“如果越王陛下放弃进犯原国,自然不必。”
“原王娶你为后,是为了襄儿这个人还是为了襄儿的才智?”
“怎样都好,不管是人,还是才智,都是扶襄的一部分。更何况,认为扶襄的才智值得以一个国家去换取,这是何等隆重的对待?为了这样的人,扶襄虽死无憾。”原王陛下,姑且高抬你一回,请自发到墙角得意忘形。
“是这样么?”嵇释心头越发惆怅,“没有一丝的余地了?”
她浅哂:“越王陛下早就知道有是没有,扶襄多谢阁下的体贴,这份有意为之的迟疑,令扶襄觉得当年曾经的心动尚算值得。”
这个小女子,果真聪明得令人心悸。当年,预见到她的才智总有一日能与自己并驾齐驱,少年心性的自己一时萌生退意,而琴心的娇柔羞怯恰如其分地填补了那处空隙……
“越王陛下,谈话可以结束了么?”塞外风紧,不如早归正题。
“是该结束了。”无论有没有曾在某一刻后悔莫及,如今的他们,决计无法再拥有彼此,该挥别的,该舍弃的,就在此一并放置。
“襄儿,再见。”
“再……”扶襄微窒。前些天,她还曾极力促成扶宁与造就心中创伤的元凶谋面,今儿个怎么轮到了自己?这也算风水轮流转?
两方主帅各归阵中。
贴了胡子涂了面庞扮成校卫模样的某人打马贴近主帅身边,贼声道:“我还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把你捉了还是杀了,怎么放你回来了?”
“他不是不想,是看出了我的防备。”多可笑,满口追昔念旧的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
“我隐约听到你似乎说了些非常值得嘉奖的话……”
“你听错了。”扶襄断然道。
“往这边可是顺风,而且朕……我的耳力……”
“你人老珠黄,眼花耳鸣。”
“怎……”
“全军准备!”扶襄扬起右手剑锋,“变为战斗阵型,进入待战状态!”
扶襄 一二四、山咆河哮风雷鸣(上)
原、越边境,羊公山下的平原之战,是一场足以名载史册的战役。
原国由王后扶襄中军运筹,疆场上五万兵士先以一字长蛇阵郑重迎敌。敌军袭击左右两翼骑军,欲将阵型拦腰斩断,使首尾不能相顾。鼓声骤然响如疾雨,阵型随之变换二龙出水,包抄敌军。
原军阵法更迭之速,衔接之契,令嵇释也无法不脱口称赞,当今世上,拥有如此严整精密到几近完美的排兵布阵手法者,惟有扶襄。正面战场上,倘若与她以此交锋,胜算极微。
“庞三江、张凯各率两万人马分头迎击,赵镇带一万人游击接应,只需要将对方拖在这战场上超过半个时辰,便是大功一件!”原来,他将三万人马放在疆场与原军交战,三万大军跋涉羊公山,直待穿过山路,绕行到敌后,以包夹之势形成合围,这拨原军必如瓮中捉鳖。
羊公山中,在本地向导的带引下,庞三河率三万人成功穿过,脚下地势渐趋平坦,前方的杀伐声隐约入耳,他精神抖擞,下令加紧行军。
就是在这时,郎硕立马横枪,拦在山口。当然,不是孤身一人。
五万阙国大军,以逸待劳,恭候多时。
处于战场中的嵇释,当伏兵晚了约定时分三刻钟仍未出现,心知有异,迅即展开第二套方案。
随着蓝色的信号烟雾投放于空中,整装待命的万书寅挥戈上场。
“扶姑娘,我军东南方向有伏兵冲出,对方虚晃一抢,向羊公河方向退去,属下想对方是否是打算渡河强潜我国境内。”扶川前来禀报。
“渡河强潜?”扶襄微怔,看向身边乔装的某人,“你怎么看?”
冉悫沉声道:“羊公河浪流湍急,借渡河强潜入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可是一旦强渡成功,无疑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不过,你也怀疑对方是想借此牵扯我军的兵力,扰乱你的部署罢?”
说得正是。嵇释这一步是兵行险招,抑或暗渡陈沧?实在不好断定。
冉悫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举棋不定,着力分析道:“如果派出兵力阻拦,正是中他下怀,这方战场我军将处于不利。而若不拦,对方顺水直下,当真进入原国境内……”
“当真进入原国境内……”她喃喃,脑际电光石火地一闪,“又怎样?”
“咦?”
“越国与原国的战争刚刚开始,双方的兵力与士气都正值最高峰,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到了需要破釜沉舟的存亡关头。”在这样的时候,嵇释派这支孤军入原境有何意义?
“不是兵行险着,也不是暗渡陈仓,而是树上开花!”利用她对他多行诡道的了解心理,施那等声势铺张的障眼法,几乎已经使她中计,“去告诉扶粤,那支敌军倘若渡河,随它行动。若有应援此方战场的态势,恰可依恃地利之便将其歼灭于羊公河边。”
扶粤的两千扶家军伏于近处,是为策应战局,非必要不得擅动。
对面,嵇释观得对方阵型不见任何变化,微讶:“襄儿又成长了啊?”
“万将军打来信号,问下一步何去何从?”哨卫来报。
有谋臣道:“如今之计,登船自是不必了,不如从侧边对原军发起袭击?”
“不必登船,也不需要接应这边。”他笑若清风朗月,“对面一定以为那只人马只有这两个用途罢?发黄色信号烟雾。襄儿,就让我好生开开眼,看你究竟成长到什么程度了罢?”
扶襄 一二四、山咆河哮风雷鸣(下)
万书寅三万兵马改弦易辙,向原国的韶门关急行逼进。
闻讯,扶襄与冉悫皆是一惊。
韶门关的存在,形同原国东线边境大门上的一道巨锁,此关若开,越军长驱直入,一马平川,再若阻挡,便是在自己国土内的兵妥祸乱,无论胜负,都先是输了一截。
“韶门关并不是轻易能攻得下来的,给我两万人马,从后追赶,与关内的守军里应外合,定令这支越军有去无还!”冉悫主动请缨。
扶襄否决:“此时突然抽出两万人马,我军阵式必乱,正中了对方先前派兵佯渡羊公河的设计不说,你如果从后方追赶,对方中途停下,选择与你短兵相接,你岂不被动?何况,你应该很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的罢?”
“那要如何是好?”眼前的战事如火如荼,此刻的原王百爪挠心。
“阿粤仅有两千人,不能去与对方以硬碰硬,而此刻我军正在紧要关头……”左右衡量过后,扶襄道,“请郎将军去罢。越军被困山中,阙军此时处于上风,不需要五万人马倾巢而动。”
冉悫稍稍迟疑:“郎硕?”
“王上信不过郎将军?”
“我信得过郎将军的忠勇,但正因为他重信重义,与阙王是多年夫妻……”
“在原国与阙国的利益没有发生冲突前,郎将军仍是陛下不容置疑的得力将才。阙国这条冻僵的蛇目前还没有反咬的力气。”她可以理解原王的担忧,就如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多年朝夕共处下来,亦亲亦友,除非他率先背叛,否则将永远名列于她的保护名册。而郎硕那等男儿义气的人,更不可能弃妻子于不顾。
“传令郎将军,速调三万大军支援韶门关,命扶粤赶往羊公山,助留守的阙军阻挡越国伏兵。”
扶川听令速去。
郎硕与万书寅交战于韶门关下。
这般狭路相逢的混战,主将不可能置身旁观。万书寅刀法诡异,神出鬼没;郎硕银枪多变,身法矫健。两人刀枪相遇,打成平手。战到五十回合时,万书寅借右手锋为幌,左手打出一枝袖箭,钉中郞硕脊背。不想后者负伤后攻势更为凌厉,错马回旋时,抢尖将对手盔胄挑落。
万书寅暗觉事态不妙,示意属下敲响退兵铜锣。锣声初响,所有越国将士兵卒皆从战靴内取出一物抛在地下,登时浓烟弥漫。阙国兵士蹲地防御,等到视线内烟雾散尽,越国兵马已撤出十几里外。
郎硕自是紧追不舍。
这方战场,嵇释眼望原军并未为救援韶门关分出兵力,摇头大笑:“这襄儿好厉害,连那处也有预先的安排?厉害,厉害!没办法,下令撤军。”
此场大战,双方绞尽脑汁,奇计频出,一度被人奉为土臬,成为后世多本兵书大写特写的战争范本。暂且不提。
嵇释回到帐中,传来嵇南:“风长老的人不是三番五次来找你递交好意?如今还与你有联络么?”
“先前奴才迟迟不给答复,他们留了联络的法子。”
“告诉他们,若能把风长老引来,朕愿出高价。”
“要杀风长老?”这个当口不合时宜么?
“相反,我要重用他。”他阖眸浅笑,“扶门出来的,还要扶门人去杀才行。”
襄儿啊,你的惊喜朕就惊喜收下,可是,朕只能忍痛放你离开了呢,这一回,是真正的放你远行。
扶襄 一二五、一朝一夕一杯温(上)
“王后认为嵇释下一步会怎么走?”
扶襄回中军帐做了最简单的梳洗后,正在翻阁校尉汇总的今日战况及伤亡人员清单,冉悫不请自来。今日这场苦战,虽非大胜,但上风明显在己方,心情不坏,是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愉悦。
“杀我。”她以谈论明日天气的口吻道。
冉悫一震:“真的假的?”
“真的。他一定会设法杀我,因为这是最快的途径。”
“何以见得?”他将信将疑,“他与左丘无俦做了那么多年的对头,不也是只在沙场上见真章?”
“他有没有派杀手杀左丘无俦无从得知,但左丘无俦的存在和我不同。那么二人都是想主宰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替他们彼此清理另一半的障碍,只等最后两个人的胜负。但我是为了保住原国而战,是真正的障碍。如此,当然要越早清除越好。”
“你并不是那么好杀的罢?何况你还有原国的千军万马保护。”
“说得是。嵇释自认为对我颇有了解,应该是会针对据他所知的弱处着手罢。”
“这算什么回答?朕加派一队侍卫给你,命四婢对你贴身保护,你最好也将外面的三使叫回来……
扶襄眸生笑意:“看上去,王上是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冉悫蹙眉:“难不成你方才的话都是玩笑?”
“当然不是。”
“那就请认真点!”
原王陛下震怒?她看得纳罕:“王上如此担心臣妾的安危么?”
冉悫叹气:“那些话,我听到了。”
“那些话?哪些……哦。”是她对嵇释说过的?“那些话,你可以理解为……”
“我当然晓得那些话里有言语策略的成分在,但是,若我遇险,你必定会出手相救,即使若杀我的人是左丘无俦,你也不会袖手旁观,没有错罢?正因为我们彼此有这份信赖,正因为你是在为朕的国家和子民战斗,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国君,都要保住你。”
好半天,她没有说话。
鼓敲三更,夜半无声。巡逻兵士的脚步,哔啪篝火的燃烧,在这样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她突然低笑:“好感动啊,王上。”
他眸透凶狠:“你还当朕是在开玩笑?”
“就因为不是玩笑,才会感动。”她起身,施施然走出帅案。
“你……做什么?”他下意识向后倾身,因为他家王后愈走愈近,已离他不到半尺。
她略低了身,伸出手臂。
“诶,诶,王后莫激动,给朕一个准备……”
她抱住了他。
这个怀抱,意外的温暖呢,他浅笑:“王后,深更半年,孤男寡女,做这样的事,好么?”
“虽然你不是一个好情人,却是一个好男人。”她说。
“这话我很难当成褒奖来听。”
“当初,你为了原国选择娶我为王后而伤了阿宁,我曾为阿宁不值,如今想来,其实你很清楚若阿宁做了你的后妃,我一定会为守护阿宁所在的国家而留在原国。那时你已深知自己不
能给阿宁需要的那份感情,某种意义上,是你另一种温柔罢?”
“我有那么好?”他飘飘然道。
“我们四使是这个世界上遗留的孤魂,彼此栖息着汲取赖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