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然之风中我的声音显得更加决绝。余光瞥到星穹他们往前迈了一步,像是随时准备豁出命来救我。
我大口地吸气再吐气。而晨轼拉着弓,手略微有些颤抖。
僵持间,忽然——
荒地上响起号角,那是战场上才会有的鸣金声!
我像是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只见荒地的另一头,黑色的骑兵身影鬼魅般地一个个出现,一字排开,绵延不绝,旌旗挥舞,隐隐约约能辨认出旗上一个篆体的“玄”字。
心中不知为何剧烈一动。
点点黑色中,一匹白马跃进视线,马上人未着戎装,黑色披风,衣摆蹁跹,身姿飘逸。看不清面容,可我已觉得,万山万水在他身后,全都黯然失色。
梦中月下 第十二盏 重逢(二)
我呆呆眺望了一会儿,再回头时,星穹他们三人已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去,逃出包围圈,护在了我身前。
见此,我更觉心安,不想再耗时间了,倒退两步,就准备转身离开。
“九儿!”晨轼咬着牙叫道,拉弓的手蓦然绷紧,“我可以放弃王位,我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不会再受世人指点!”
我在他眼中看到绝望的挣扎。他当真对我情根深种,那爱意浓烈得让人窒息。可……可这十二万分的孽缘,叫我……叫我如何应承?
且如今,我到荆州的心一日比一日迫切,一日比一日坚定,到末了,已经成了没来由的倔强与不达目的的誓不罢休。也许是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还承载着许许多多人的努力和鲜血。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说我一根筋也好,说我无情也罢,我愣是没想过给晨轼一次机会。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我不属于万阙宫,我觉得,我应该去三哥身边。
“对不起……”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垂首再不敢看他,转身埋头猛走。
他冲着我的背影,吼道:“你永远都是这样!同样的事情,与我就是不可以……”
我不管不顾地捂着耳朵跑了起来,风一大,呼呼地吹在耳边,于是他说的话我便全都没有听清。
晨轼的箭,终究没有设出来。而我们的距离拉开了,又有星穹他们在身后护着,就算真的射出,也是奈我不得了。
猛跑了一阵,眼见得离荆州城门越来越近。我缓了缓脚步,摘下面具塞进包袱里,才复继续向前。
只相隔半百步距离的时候,白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在马边站定,等着我过去。
待我看清了他如画的面容,脑中腾地一声,如潮的悲喜交加。
终于走到他面前,我抬头,不确定地问:“三哥?”
他的眼角含上一丝笑意,淡淡道:“奉浅,回来就好。”
奉浅?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他确是在与我说话,想来,奉浅应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吧?
三哥抬起一只手松松地搂了搂我,很快就放开,随后将我轻轻推向一旁,推到他左后方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样的男子身边,吩咐道:“带她去云扬那里。”
“云扬?”男子微愣,“苍梧?这么远?”
三哥遥望着大哥的方向,目不斜视地纠正道:“他在华都行宫。”
“哦,那好。”男子点点头,接着拍拍我的肩,道:“洛婉,走吧。”
我却是不明白,千辛万苦找到了三哥,他怎么……怎么立马就要将我送走?我拉了拉他的袖子,略有些委屈,“哥哥,为什么……”
他转过头来冲我暖暖一笑,“哥哥与那边还有未了的事要解决。你乖一些,跟长虞走就好。我明白,你现在定然满腹疑虑,过几日我就会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再说,好吗?”
我嘟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跟着长虞走了一会儿,我还是不放心,就开口问他:“三哥方才说有‘未了的事情’,他与大哥会打起来吗?”
长虞答说:“会。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他健步如飞地走着,我勉强才跟得上,“那今日算什么?”
“对楚晨轼,算是夺妻,”他幽幽地瞥了我一眼,见我面色不霁,才继续道,“对我们来说,则是障眼之法。”
“障眼之法?”我疑惑,“从何说起?”
长虞倒不避讳我,对我和盘托出:“夏城聚集了三万朱雀军,是以晨轩也派出两万玄武军镇守,做出要与之一战的准备。实则,小股部队已经一拨拨派去潜入了雍州。”
“三哥想要雍州?”
“不错,且势在必得。”他坚定道,“须知雍州地处要害,西通西域,可断大商通商之路;北连羌胡,可与之结盟,使其对大商施压。再加上,”他歪头顿了顿,叫我小心下坡路滑,接着继续道,“落天阁就在长安,雍州若能为我们掌控,与阁里通信、行事都会更方便一些。”
长虞的分析我深以为然。正欲点头,却听他又说:“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楚晨轼哪有那么好对付?当年他率兵平雍州之乱,打得何其惨烈,不仅有反叛之心的人全都被处决,且雍州大伤元气,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变成一座只晓得服从的干儿子城。所以真的要打下雍州,恐怕得好几年的时间。”
我附和着他,叹口气。
长虞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这些,就让大老爷们操心吧,你听听就好,莫烦了自个儿。”
我们一路分花拂柳,穿过略显狭窄的小巷,此时走到了一处港口,早有一艘大船候着,待我们俩一上船,便抛锚起航。
然而除了一直跟着我的星穹等三人,其他暗人方才都被隔绝在晨轼的军队的另一头,现下估计还躲在夏城城门外通往荒山的山坡路上。我犹豫着问长虞:“就这么走了,我的暗人们怎么办?”
长虞耸耸肩:“他们会找到办法跟上的,这你放心。”
我却不是很放心。
长虞保证:“相信我,这些事,暗人们还是做得到的。”
星穹也朝我点点头,我这才悻悻地“哦”了一声。
船慢慢离岸,驶上正轨,继而加速前行。我将包袱扔在船上专为我辟出的厢房里,就踱到船尾,掂量着地板,席地而坐。看着荆州的城门离我们越来越远,吹着逆风,头发乱得一塌糊涂,心中却感畅快十分,就像是海鸟终得自由翱翔一般。
自打醒来,起先是镣铐,后来是万阙宫,再后来则是无穷无尽的追击打杀,我从未有过这感受,现下,当真是无比的美妙。
——师姐,我到荆州了。你还好吗?一定要活着,我等你来。
——风色,你怎的还不捎信与我?还是信在半途中丢了?
——风声,你抵达雍州了吗?召唤暗人的事,如何了?
……
想了许多,最后思绪盘拢回来。我对自己说——洛婉,我终于到荆州了,见到了那个你把他的名字刻在左肩的人,他一看就非池中之物。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如何、该如何,不过心里却无一丝怵意。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对吗?我想,我终于理解了。
这般的心安,自重新醒来之后,从来没有尝到过。
让我贪恋。
身后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长虞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双手撑在后方两侧,仰着头看天,随口道:“顺着这条赤江一路往南,三日便可抵达华都。”
我“嗯”了一“嗯”。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么忘记了。”长虞依旧看着天,喃喃地叹息道,“那么不可思议的过去……”
我歪头看他:“如何不可思议?”
他自哂一笑:“我言语贫乏,说不清。只是那种感觉,我不会舍得忘记。”
我黯然道:“可我没得选择。”
“会想起来的。”长虞似是信誓旦旦,“老天不会那么残忍……就这样棒打……”顿了顿,改口道,“就这样抹去你的记忆。”
我没注意他的停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兀自沉浸在喜悦过后淡淡的忧伤里:“我想想起来,真的想。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过去也许一片混乱,也许狼狈不堪,但我还是想去知道。现在的我,面对应该熟识的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徒惹他们伤心,而且自己的过去还要靠别人来告诉自己。这样的感觉,没有人会喜欢的。”
“等夏城的事了了,晨轩会把你接回锦城,到时,让司先生看看。说不定,他有办法。”
“恩,”我点点头,衷心地说,“希望如此。”
三日后我们抵达了南荆州的华都。
慕容云扬的行宫是一座非常宏伟的宅院。宅院分位东南西北四个庭院,每个庭院又是一个季节的风景,东苑桃花灼灼,是为春;南苑荷花沁鼻,是为夏;西苑枫叶如火,是为秋;北苑红梅傲放,是为冬。再添上脚下的石子路,不远处的小桥流水,真可谓一步一个风景。
只是一个行宫,就已经被装点得如此雅致又不显奢华,想来这行宫的主人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
这主人很快就现身在我们眼前,身姿挺拔,面目英俊。长虞先招呼了一声:“扬扬,这里!”
我被这称呼逗得扑哧一笑,慕容云扬来到我跟前,责怪地瞥了长虞一眼,道:“能不丢人现眼么?”
长虞的鼻子冲得比天高:“我这是表达对你的思念之情,别不知好歹。”
“得,我的错。”
他们这一来一回,我已然没了刚进来时的忐忑,笑盈盈地望向云扬,略带歉意地开口道:“瓦片以前,是怎么称呼你的?”
他展颜一笑:“云扬就好。”
“嗯,”我点一点头,“云扬。”
“你不用因为失忆而B 感到抱歉,”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宽慰道,“之前我们并没有太多接触。”
没有太多接触,我却已经认为他值得信赖。看来,慕容云扬这人,的确非同一般。好在,他是与三哥站在一边的。
梦中月下 第十三盏 逝去
云扬要我在东南西北四苑中任选一处住,我没怎么犹豫就选了东苑。云扬听后,笑了笑,挑挑眉,道:“现下正值金秋季节,当属西苑红枫隆盛,风景最甚。怎地,洛婉这般喜欢桃花?”
“嗯。”我点点头,想起桃花二字,脑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树灼灼桃花盛开于清水之畔,漫天花瓣款款飞舞,河水上还漂浮着盏盏莹莹的花灯,这景象,真真仿若仙境。诚然,我觉得我并没有亲眼见过。
我莞尔一笑,接着对云扬道:“我知道这个时节桃花都谢了,不过,等她重新盛开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呀?”
云扬赞许地瞧了瞧我,便着人去替我收拾厢房了。
与长虞、云扬混在一起的日子简单而美好。白日里,待他们俩在云扬南苑的书房中商议完事情,便能得空寻我一道去华都城里游一游;夜里,他俩兴致好时,会杀上一盘棋,我就在一旁观战,时不时还乐此不疲地指手画脚一番。
当然了,我也一直惦记着夏城那儿的动向。我离开以后,听闻三哥依旧带军镇守荆州边界,却迟迟不见其他的动作,如此,大哥亦不敢贸然退兵,也犹豫着是否要主动开战。是以两厢犹豫,荆州边界僵持了足足有三天。到了第四天的头上,大哥却忽然带着两万朱雀军撤回夏城,当天晚些时候人们才知,原来北部羌胡族大举进犯冀州,大哥不得不率军回击北冀。
然而朱雀军前脚刚走,三哥的玄武军后脚便大开城门,直捣黄龙,仅一天就将留下的不足一万朱雀军打成溃散,占领了夏城了周边几个小镇。
这是三王自立后,相互之间的第一场仗。玄王大胜。
军报传回华都时,长虞、云扬皆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我看着他俩的神情,恍然大悟道:“羌胡偏偏在这个时候动乱,哪有那么巧的事?感情你们一拨拨派去雍州的细作,已经成功与羌胡族勾搭上了?”
他俩但笑不语。得意了片刻,长虞道:“此次派去的人比较能干,竟这么快就说服了羌族首领。不过,不晓得楚晨轼此番打压之后,羌胡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没在意他的后半句话,心想旗开得胜就已经值得庆贺了。心里一阵高兴,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道:“真厉害!”
长虞笑嘻嘻地来跟我较真儿:“谁厉害?”
“当然是——”我斜睨他,故意拉长音调道,“我——三——哥——啦!”
“白眼狼!”长虞痛心疾首地指着我,“小白眼狼!”
我叉着腰神清气爽地大笑,余光里瞥见云扬似笑非笑望着我的神情,忽然情不自禁地一垂眸,讷讷地收回双手,脸略有些红。
三哥留下一万五千玄武军在夏城,带着剩下的凯旋归来。不过他没有回益州,而是直接带着军队来了华都。
我与云扬忙着置办庆功宴。
三日后的日落时分,听到城门口鸣金数声,随后华都城门打开,三哥白马黑衣,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领着身后长长的队伍,慢悠悠地往行宫而来。一路上男女老少都站在路边欢呼迎接,大抵他们都晓得,玄王的胜利就是理王的胜利。
三哥这么“招摇”地一走,听说城里有一半的少女都将梦中情人从慕容云扬改为了楚晨轩,而另一半少女则还坚持爱慕云扬,为此,两厢还吵了起来,谁都不服谁。当然,这是后话。
三哥走进行宫时,我第一个迎上去,软着嗓子叫了声“哥哥”。虽然我们只在夏城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但几日不见,已经分外想念。
他冲我笑笑,慈爱地抬手摸摸我的头,“这么大了还撒娇。”我调皮地吐吐舌头。随后他轻轻携着我走到云扬、长虞面前,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拍拍他俩的肩,“做得好。”
长虞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似是在说:“看,我的功劳!”我回瞪他一眼,在心里记下他一笔,暂不予计较。
云扬则正经多了,问三哥说:“你在夏城留的兵力够不够?小心楚晨轼打完北冀转过头再来夺夏城。”
三哥答道:“我把秦松留在那里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打,打不过就跑呗。左右一座夏城,丢了就丢了,此番不过是先给我大哥一个下马威而已。”
说着,他转头看看我,又笑道:“今日既是庆功,就不说这些了,免得把我的好妹妹闷着。”
我甜甜一笑,闷着倒是不会,不过三哥这么想着我,让我挺开心的。
于是我们四个一起往南苑的染清园去,庆功宴就安排在那里。园子中摆了许许多多的桌椅,桌上碗筷皆已放好。周遭的树上挂满了彩条、灯笼,橘黄色的光芒映衬着夺目的晚霞,梦幻而绮丽。
这场庆功宴,凡是有点军衔的将士都可参加,普通士兵则是放了一整天的假,许他们在城中游乐。
我们走进染清园的时候,将士们俱已入座,大老爷们儿声音都洪亮得很,讨论着这场仗打得如何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