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二盏补偿
醒来时,头晕眩得可怕。之前发生的事情慢慢回到脑子里,我恨恨地在心中咒骂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死?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
微微动了动手指,身畔立即就有人惊醒。
楚晨轩俯下身来看我,眼下是深深的青色,喉咙亦有些沙哑,“你终于醒了,渴吗?要不要喝些水?”
我只冷冷地别开目光,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他一滞,随后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你不要再伤害自己。”
我索性闭上眼,又道:“出去。”
他不再多言,默默转身退出去。
却又有人进来,我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不想来人竟是秀儿。
“小姐……”她通红着眼睛,跑到我床榻边跪下,握住我的手,哭道:“小姐,您怎么能这样对自个儿?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指不定多伤心呢!”
我轻声道:“别哭了。”
奴婢心疼您……”
我淡淡一笑,“你这么快就到锦城了?”
香儿抽一抽鼻子,“奴婢五日前就到了,小姐,您已经昏睡有十日了。”
“这么久……”
“嗯,三少爷,哦,不,是上将军。他把司先生苍梧急召来,然后就一直守在小姐床前,一步未离,这几日的大事都是魏大人在主持。”
我扭过头去,不愿听到与楚晨轩有关的任何事情。
香儿却继续道:“小姐您知道吗?司先生给您开了药方之后,竟然把上将军给打了。”
我一个没忍住,挑起眉毛:“什么?”
香儿努了努嘴:“奴婢也是经过风攸阁时不小心听见的。‘啪’的一声,好重的一个巴掌呢!上将军还一直向司先生道歉。”
我沉默下来,司叔叔一直像我的父亲一样疼爱我,不过他会因我出事而打晨轩,晨轩竟还向他道歉,倒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一连十日,我都没有迈出揽华殿一步,楚晨轩也没有再进来。香儿与秋叶来给我端药时常会说起晨轩一直在门外坐着,半步未挪。说了几次后我勃然大怒,尖声对她们说倘若再提楚晨轩的句讳,就给我滚出去。她俩这才噤了声,自此伺候我时愈加小心翼翼。
司叔叔每天都来为我搭脉,眉头总是蹙得紧。他决口不提楚晨轩,因而我十分喜欢他在房中的那些时候,落得清静无比。
长虞来看过我一次,说雍州战事吃紧,他得立马奔赴准线,所以特地来与我道别。临走的时候,他口中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楚晨轼吃错了什么药,近日来疯了一般地攻击我们。”说着说着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恍然道:“哦,他肯定是得知你自杀的事了。难怪!”顿了顿,又叹口气道:“唉,我说小洛婉,你要是恨晨轩,打他骂他冷落他都可以,但是别走这条路啊!你出事那天晚上,晨轩的脸白得跟死人似的,差点就崩溃了。啧啧,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过。”
我嫌他烦,将他轰了出去。
什么失态。长虞,你不需要为他做过的事求任何事。错便是错,恨便是恨,再多补偿,再多深情,也填补不了伤口。
一转眼到了蝉羽六月了。
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只是总还是有些虚弱。迎着六月的暖风竟然也略微觉得凉。司叔叔说当日连着行两次针让我元气大伤,内虚积攒到现在,此番又失了太多血,所以若要完全康复,得静养大半年。
他很忧心,我倒是不以为意,左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醉桐苑中,一树树的桃花开得烂漫,坐在树底下,任由花瓣飘落在身上,像极了小时候在落天阁的日子。
抬眼间,看见楚晨轩站在回廊上,沉着眸子看着我。我顿时被扫了兴致,起身拢了拢衣襟,从他身边径直走过,仿佛没有看到他似的,他沙哑着嗓子说:“浅儿,有件事……”
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他,头也不回不耐地道:“什么事?”
“交州。”他略带愧意,“交州军余部突袭驻扎在那里的玄武军三师……”
我大惊失色,回头质问:“然后呢?”
晨轩看着我,“全军覆没,蒋誉战死。”
我注视着他,恨意汹涌而起,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答应过我什么?”吼得太用力,胸口被勒紧一般地疼,猛地咳了好几声。
他要扶我,被我狠狠甩开,“你杀了我的丈夫,要了我的人,亡了我的国,现在屠了我的将士,够了吧?开心了吧?”
“不是这样的,秦松被偷袭,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闭嘴!”我不听他的解释,进屋反手“呯”地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口一痛,喉咙中一阵腥甜。
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皮肤里。
恨,好恨,恨毒了楚晨轩,恨到了底。
恨意冲昏了头脑,我陡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报仇,我要杀了他,为将士们,为云扬,为我自己报仇!
入夜,我将一把匕首藏在腰间,从揽华殿出来,到风攸阁找楚晨轩。书房里,他正与几个臣子、将领议事,听到我推门而入的声音,纷纷转头看过来。
我一眼就见到一个眉毛十分粗的男人,觉得有些眼熟,继而想起他就是当年我初初逃出万阙宫时,在京郊路边茶铺里遇到的,那个骂楚晨轼娶妹妹为皇后的男子。原来他离开大商,是投奔楚晨轩来了。
他看着我,眼中略有鄙夷之意。也难怪,这个人一向无法接受兄妹之间的爱情,如今楚晨轩也步了白帝后尘,不知有多少人会像粗眉毛这样,以为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女吧!
楚晨轩看到我来,有一瞬的惊喜,便转头对将领们说:“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是,上将军。臣等先行告退。”
几人离开风攸阁,经过我时,目光各有深长意味。
最后一人关上门,楚晨轩走到我身前,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白天对你说的话是一进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似是受宠若惊,微笑道:“怎么会。”接着又略为笨拙地指指里间,邀请我说:“喝口茶吧?”
我抿着嘴点头。
他更为惊喜,领我走到里间,替我倒了一杯茶,又说:“想不想吃樱桃蜜露?我一直让厨房备着。”
我摇摇头:“晚上不想吃太甜的东西。”说着捧着茶盏在长榻上坐下,轻声道:“哥哥,我知道我最近对你很不好。”我做出难过的样子,他叹口气,立马在我边上坐下,小心地将我搂入怀中。
我身体一僵,他的怀抱太暖太暖,温暖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起往昔的日子,我一直都痴迷于他的怀抱,只是,我几乎都要忘了那样的感觉。
耳边晨轩说:“浅儿,我知道你怪我,我会等你原谅我的那一日。”
我垂眸:“那如果我一辈子都不原谅呢?”
他轻巧地说:“那就等一辈子,终归你在我身边,我能时时看着你,也很好。”
鼻子一酸,面对他我似乎总无能为力,满腔的怒火被他三言两语就化去大半,我敛了敛心神,再这么下去我如何报仇?
于是抬眸,眼神荡漾起水波,娇声道:“也许我不会让你等一辈子。”
他眼带笑意,一双眸子很黑,很深,略微垂头,嘴唇轻轻覆上我的,轻触一下就离开:“如果不愿意,就推开我。”
我微微一笑,迎上去,含住他的双唇。
脑中轰的一声,弥漫上无端的悲伤,也许,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他慢慢倾身,将我压倒在榻上,我从背后抽出匕首,趁他闭眼时举到他的脑后,就是这一刻,动手吧,他毫无防备。
胸口一起一伏,吻他吻得心不在焉。
楚洛婉,机不可失,快动手!
手微微颤抖。
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是恨他吗?不是要报仇吗?
然而依旧无法落刀,我急得眼泪掉下来。
快,动手啊!
犹豫间,晨轩已经松开吻,他的双眸蒙上迷雾,深深地凝视着我,问:“为什么不动手?”
我 大惊,他,他全知道?、
他叹气:“浅儿,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又道:“我不会反抗的,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眼泪溢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连我要杀他这样的事都听之任之?
他抬手抓住我执匕首的手,拽到他的胸前,刀尖就对准顶在他的心口。
“刺下去,浅儿,就可以为容国,为云扬报仇了。”
他抓着我的手往里顶了一些,乍听到皮肉被刺破的声音,我顿时崩溃了,霎那间泪如雨下,摇头脱口而出:“不要……”
我拼命地想要挣脱,他却死死地抓着我不放。我哀求道:“不要,哥哥,不要……”
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
“我明白是我伤了你,抱歉,浅儿,真的很抱歉。”他沉声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补偿你。可如果你要的是我的命,我愿意给,只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开心地笑一笑。”
他很镇定地说着这些话,而我早已哭得溃不成军。我哀哀地央求着:“你先放开我的手,好不好?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他却只是看着我笑,接着握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
“不要!!”我尖声惊叫,手一歪,但刀刃还是直刺入他的胸膛。
“不——”
晨轩的脸色刹那苍白,失力地翻身落下床榻,倒在地上。我泪如泉涌,颤颤巍巍地扑倒在他身边,看到他胸前刺目的红色,手忙脚乱地一边去摁伤口,一边冲外面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低头对晨轩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已经失去意识。
门“砰”地被推开,粗眉毛带人闯进来,惊恐道:“快去请司大夫!”怒目指着我道:“大胆妖女,竟敢行刺上将军!来人,将她捉起来,打入死牢!”
“是。”
我没有反抗,随他们将我拖走,走了几步,心口猛地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一刻我想,若楚晨轩就这么死了,我绝不会苟活于世。
天旋地转,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说什么杀他,我根本不可能下得去手。
说什么复仇,不过是仗着他对我的宠溺胡闹,到头来弄得彼此都是一身狼狈,明明伤了他,痛的还是自己。
有多恨,就有千百倍的爱。
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忘却对他的感情,也许佛家会说,他就是我的宿命,我的劫。
第三盏天赐
死牢,在地下大牢最底的一层。不见天日,幽暗而又阴湿。
所有的守卫都不肯告诉我晨轩如何了,只是板着脸立在牢房外面。
我心急如焚,什么也吃不下,直到两日后——也许是两日吧,在牢房中我分不清日与夜——赵苒若气咻咻地跑来死牢,扁了我一个耳光,又狠狠地骂了我,最后急急地跑回去,说是还要照顾晨轩。我这才晓得他还活着,心头一松,随之泛上来一股浓重的恶心之感,扶着墙就是一阵干呕。
我终日抱着腿靠在墙角。死牢无人会来打扰,给了我清静,能够让我好好思考。我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每每想到云扬的死,又想到晨轩将匕首插入自己胸中,脑子就偏偏变得纷杂,什么也思考不了了。
牢房的馊饭菜很难下咽,我常常吃得胃里不舒服,恶心干呕也变成了常有的事情。
没有铺盖,夜里我冷得瑟瑟发抖,只能靠抱着干草取暖,于是身体又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灵台也不怎么清明了,整日混混沌沌。
不知这样过了几日。
那一天,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少见的喧哗。不一会儿,密集的脚步声朝我这里走来,我迷糊地一抬头,就看见牢房外站着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而打头的那个是个熟人——巍长虞。
长虞一见我颓唐的样子,就转头怒发冲冠地责骂身后的人:“我才离开几天,你的胆子就这么大了!九公主你也敢关!”
身后人不甘地顶嘴道:“她刺杀上行军!”正是粗眉毛。
长虞怒道:“现在就给我放人!”
“绝无可能!”粗眉毛横道,“关谁放谁都由微臣做主,这是上将军给臣的权力!”
粗眉毛边上的人劝说:“大人,如今上将军刚刚醒来就拒绝服药,若不放了九公主,只怕上将军的身体撑不住啊!”
他们的对话钻进我的耳朵,我的神识渐渐有了理解力,吃惊地识别出几个关键字——晨轩拒绝服药?
“不与你废话。”长虞一把推开粗眉毛,从腰中拔剑出鞘,一剑削断门上的铁链,闯进牢房来。
粗眉毛吹胡子瞪眼:“丞相,你……”
长虞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有本事就来阻止我。”话毕直接忽视了粗眉毛的反应,大步走到我身边,将外衣脱下裹在我身上,继而一把将我打横抱起,不慎牵动了我身上几处因连日湿冷而酸疼的地方,我不由得皱眉嘤出声来。
长虞立马不敢动了,垂眸看我:“洛婉,你还好吗?”
我艰难地点点头,“晨轩、晨轩他……”
“他还没死。”长虞道,“只要你没事,他就会没事的。”
说着,他抱着我旋身走出牢房,大臣们、守卫们纷纷让开道,粗眉毛也不情不愿地退到一边。
长虞大步流星地抱我回到醉桐苑,将我安置在凤攸阁,吩咐香儿与秋叶服侍我沐浴,又对我说:“晨轩就在揽华殿中,我这就去告诉他你回来了,叫他放心。你先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晚上再去看他,听到没?等下我会请司先生来给你把个脉,真怕你在那死牢待出毛病来。”
我点点头,轻轻道声:“谢谢你”。长虞叹口气就离开了。
※※※
一觉睡到了傍晚。
秋叶替我打了一盆水洗脸,接着端来一碗中药,对我说:“公主,方才司先生来替您把过脉了,开了一剂药,嘱咐您醒来之后就服下。”
“好。”
药很苦,我屏住呼吸一口灌进喉咙里。
秋叶又问:“公主,您现在要去揽华殿吗?”
我将药碗递还给秋叶,没有回答。
其实我并不敢去见晨轩。不敢见,也不知道该怎么见。因为若说我还抱着要伤他的念头,这是真切地没有了,可要说我完全原谅他,却也并非如此。而他始终不渝的深情和我心底压抑着的对他的爱意,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更难承受。
然而脚步最终还是朝揽华殿去了。不管怎样,他为了我挨了那没有必要的一刀,至少,我欠他一个交代;至少,我得照顾他直到他好起来。
推开揽华殿的门,走到屏风后面,却听到房中传来苒若温柔的声音:“轩哥哥,喝药吧。”
我的脚步一滞。
自从来了锦城,除了死牢里的那一次,我从没见过赵苒若。她出现在此,并不意外的吧?她是晨轩名义上的夫人,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