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间,我面对着墙角躺在床上,热泪一阵一阵地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
晨轩则默默地坐在床沿上。
相背无言,一人垂泪,一人发怔,任时光静静地流逝,仿佛都不重要了。
过了不久,我听到秋叶来禀报张将军求见,晨轩叫他进来。
清脆的盔甲声,是张将军不离身的一身戎衣,他在屏风那头说:“上将军,人……末将带来了。”
“让她进来。”
接着又是一阵悉悉嗦嗦的裙摆声,再之后是苒若柔弱的声音:“轩哥哥。”
“住口,跪下。”我从未听过晨轩用这样的口气对苒若说话,冰冷而无情。
苒若扑通跪下,呜咽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我心中陡然升起疑惑,难道我的滑胎,与苒若有关?
竖起耳朵听。
只听晨轩冷冷道:“理由。”
“我、我不甘!”几番踟蹰后,苒若扬声而起。
张将军怒道:“你故意将蜡涂在门外地上,陷害公主与腹中的胎儿,何苦歹毒,你有何不甘?”
我脑中劈开一道闪电惊雷,什么?!是赵苒若……竟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胸口郁积起波涛汹涌的悲愤,我坐起来,转过身子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赵苒若,颤声道:“你……你害死我的孩子?”
她尖声道:“若不是你将我的轩哥哥勾引走,这本该是我的孩子!”
“你住嘴!”张将军斥道。
而我已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她面前,用尽身上所剩的所有气力,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晨轩没有阻止,只在我动完手之后从身后抱住我,让我借力站稳。
赵苒若的嘴角边渗出血丝,配上她那张俏丽的脸,真是触目惊心。可是我是不会怜香惜玉的,此时此刻我只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
赵苒若埋着头,淡淡地说:“你出现之前,轩哥哥疼我又宠我,我才是正主,我才是原配,你凭什么冒出来夺走他?你还是他的亲妹妹,你不知廉耻!”
晨轩冷声道:“赵苒若,不要逼我动手。”
“是吗?事到如今,你要对我动手了?”她惨然而笑:“自我嫁给你以来,日日独守空房。京城扶风居,我的院子里有三百五十一块地砖,你知道吗?每一块我都认得,我都亲自擦过,不然,叫我如何度过漫漫长夜?你带着她来扶风居厮混,让我听着你们的笑声,独自垂泪,只因你叫我忍,你说你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结果呢?你一次次欺骗我,而我一次次地相信你,一次次在爹面前说你的好话,还要藏着掖着不告诉娘亲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个处子之身!直到你起兵,你再也不需要我爹爹的帮助了,你终于不再费力气欺骗我了!你告诉我,这些日子,到底算什么?”她说得太激动,以至于连咳数声,“只怪我年少为情所迷,现在落得人人都能欺侮到我头上的结局!就连这打仗的粗人,也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糟蹋我的心意!”
我扶着晨轩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哥哥娶你,确实是为了你父亲的权力,但他也算待你不薄,不然为何要在起兵之后派人将你接到锦城来!你却不知足,还对我的孩子下手!你对我有怨恨,我懂,你有本事你冲着我来!冲着我来啊!你不怕这孩子冤魂日日缠着你,让你不得安生!”
“哈哈——!我就是要你痛,才是对你的报复!楚洛婉,是我,就是我杀了你的孩子,”她瞪着双眼,嘴角却挂着嘲讽的笑容,十分可怖,“你杀了我给他偿命啊!然后看看我的冤魂会不会纠缠你一生!”
“我不杀你。”我忽然觉得疲惫,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于是往晨轩身上靠了靠,说:“你活着,也许更痛苦一点。你滚吧!离开锦城,不然,我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
赵苒若冷笑,然后起身,恨恨离开。
“上将军,这……”张将军愤愤不平道,“就让那贱妇这么走了?”
晨轩攥到现在的拳头终于松开,“听公主安排。”
“……是。”张将军抱拳道,“末将告退。”
门开了,又合上。
静,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我累了。”我说,继而推开晨轩的手,重新回到床上,伏回被窝中,朝着墙角入睡。
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晨轩也只是沉默。
夜半入梦,梦境中,见到攸儿对我哭诉道:“娘亲,娘亲,我的弟弟怎么没有了?攸儿没有娘亲,也没有弟弟,攸儿好寂寞,攸儿好怕!”
我惊醒坐起,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攸儿……
身侧空空如也,我侧首,竟发现晨轩没有就寝,仍呆呆地垂首坐在床沿边,黑暗中他的背影深深地融在这背景中,端的让人伤感难过,我探身过去,小声道:“哥哥,你怎么……”
低头,我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双小小的红色吉祥虎头鞋,是我做的那许许多多衣物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一件。我曾欢欢喜喜地将它们献宝般地拿给晨轩看,娇声道:“你瞧,好看吧!秋叶都夸我了呢,以后你可不许再说我笨手笨脚了!”
无数次,我想像孩子穿上这双鞋子的样子,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配上虎头虎脑的鞋,定是十分可爱。那一针一线,全是我再为人母的欢悦和对孩子的殷殷之盼。
而今,这虎头鞋,除了勾起伤感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我从晨轩手中将它们夺过来,用力地掷向远方。黑暗中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听得我心神一晃,遂又慌张地爬下床去,满地摸索起那双虎头鞋。
孩子……孩子……你的东西,娘亲怎么舍得扔了呢!不哭,不哭了啊!娘亲替你找回来……找回来……
“啊……”破碎屏风的碎片扎到了手,我本能地退缩,瘫坐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无力地抱起膝盖,埋头痛哭。
晨轩来到我身后,将我拥入怀中,可我不想他这样,不想他看着我难过,自己跟着难过,我也不想看着他难过,那让我心疼自责。
晨轩,我只有你了,我又一次,只有你了。
攸儿!脑中蓦然浮现出攸儿刚满月的样子,对,我还有攸儿!
我转过身搂住晨轩的脖子,说:“我想攸儿了,让我回苍梧吧!”
他一怔,“你……”又有些哀伤地说,“那等你身子好一些,我陪你回去。”
“你……陪我?”
他忽然将我抱紧,“浅儿,让我陪着你吧……我不知……我不知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怔忪,这一刻,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而我是他唯一的港湾;这一刻,我依稀觉得,他竟比我更痛。其实他已经在我面前隐忍去太多了吧!他终归是孩子的父亲,丧子之痛不会亚于我,可却因为我,强装坚强。
晨轩,对不起,对不起……
第十一盏坟冢
晨轩没有食言,赶在攸儿周岁之前,带我回到了苍梧。
容国称臣已有半年。苍梧早已变回战前的样子,其实百姓们并不怎么在乎谁做王吧?他们要的,不过是安生的日子罢了。
马车轱辘辘地行驶在大街上,我掀开车帘向外看上去,人们悠闲地走着——做买卖的、开茶馆的、散步的……苍梧,没有变,一切都是原样。一切……都仿佛他们的理王还在。
放下帘子,往后靠回在车中软椅中,闭目养神。
回来的感觉,没有预料中的百感交集,却有种奇怪的情绪充斥着心扉。
我们抵达苍梧王宫。
方伯率领一众大臣于议事殿前迎接,他们看着晨轩与我的目光自是各有不同,或敌意或奉承,唯有方伯最为淡然。
我们在上位坐下后,方伯目前作揖道:“玄王殿下莅临苍梧,可要巡视朝堂各要务?”
“不必。”晨轩干脆地答说:“我答应过妹妹,交州自治,自然不会插手政务。”
座下诸大臣两两交换了目光。
晨轩又道:“此番来,只是因为妹妹想念孩子,算是个私事,因此各位不必放在心上,各行各务便可。”
大臣们拱手道:“是。”然后秩序井然地退下。
不一会儿,乳母就将攸儿抱了来。
我欣喜地接过来,这孩子长大了许多,而且就像从来没有和我分开一般,胖嘟嘟、白嫩嫩的小手抓住我的衣襟,嘴里 咿咿呀呀地,像是在亲热地叫着娘似的。
我在椅子上坐下,抬头问乳母,“攸儿一切可好?可有生病?断奶了没有?吃得好吗?”
乳母一一答道:“托王后……呃,公主的福,不王子一切都好。已经断奶了,断得很顺利。”
我十分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低头把脸贴在攸儿的脸上,白嫩的皮肤柔滑得让人不忍触碰,我小心地将手指伸到他嘴边,呢喃着逗着他:“攸儿乖,娘回来看你了。攸儿,唔,我的攸儿长得最漂亮了是不是?是不是?哦,攸儿笑了,攸儿说‘我是最棒的’,对不对?嗯……”
攸儿那么乖巧,那么健康,却让我无法不想到另一个死在腹中,还没有看这世界一眼的孩子。眼泪不由得地落下来,落在攸儿的衣服上,攸儿迷惘地抬起手轻触我的脸颊,像是在安慰我。
“没事,娘没事。”我抓住他的小手贴在脸上,“你的小弟弟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娘只是……有些想念他。”
晨轩坐到我身边,沉声道:“他长得很好。”
“是啊。”一边的乳母插嘴道:“那眉眼,和理王殿下像极了。”
气氛霎时变了,我抱着攸儿的手一滞,小心地看向晨轩,只见他冷冷地扫了乳母一眼,乳母吓得立马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为什么该死?”
“奴婢……”乳母委屈道:“奴婢不知。”
晨轩冷哼了一声。
我拉拉晨轩:“算了。”
晨轩自然是不会计较这个的,但我明白他心里定然不好受。
正巧方伯复又进殿来,带着一位十分清秀的少年,少年背着手,头扭在一边,似是在与谁怄气。
我挥挥手让乳母下去,然后转向方伯说:“方伯,这位是……”
“禀公主。”方伯不卑不亢地说:“这是蒋誉将军唯一的侄儿,蒋容。虽然今年方满十六,但武艺很是精进,是以臣命他为王宫守卫统领,玄王与公主在王宫期间,由他负责两位的安全。”
我点头轻声道:“有劳方伯了。”
方伯转身对蒋容道:“来见过玄王与公主。”
蒋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眼睛依旧看着边上,敷衍地拱了拱手。
“蒋容!”方伯厉声呵斥。
“方伯伯!”蒋容也不甘示弱,“我做不来你们那套假惺惺的东西,我对他——”抬手指着晨轩,“不服就是不服。”
方伯忧虑地看了一眼晨轩,又冲蒋容道:“住嘴!你太放肆了!”但看得出来,方伯很疼爱这个孩子,虽是责骂他,实际上,却是在保护他。
殿内,晨轩的声音响起,“哦,你到是说说,为何不服?”
蒋容怒目瞪着他:“理王殿下与你一战,根本没有使出全力!苍梧城也是白白交给了你,若我们抵抗到底,结果说不定会怎样呢!”
方伯忙替他道歉道:“蒋容年少无知,语出狂妄,望玄王殿下与公主饶恕。”
蒋容不满,“要他们饶什么恕!”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敢这么对玄王说话,勇气可嘉,对云扬的忠心也天地可誉,我侧首看看晨轩,就知他起了惜才之心。
果然,他说:“你既然不服,不如我们来较量一场!”
蒋容呆了呆:“怎么比?”
晨轩轻巧地道:“随你。”
“那……”蒋容挠了挠头,“交州军校场,一场定胜负!”
晨轩应道:“好。”
遂起身,可往下走了一步又回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变得有些黯然,看着他自己的脚尖,对我说:“你去看看云扬吧,我……我等你回来用晚膳。”
我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
晨轩,你总是明白我的心思,又总是遂我的意,哪怕你心中不快。再让我任性一次吧,之后,我再也、再也不会让你伤心。
守了攸儿一会儿,我起身去看云扬。
云扬的骨灰,按照祖制,与他的父辈们一同埋在亲王陵中。亲王陵为禁地,探望多有不便,因此那些多次与他出生入死的下属们,就为他在苍梧王宫的后山建了一座衣冠冢。
走向坟冢的路上,我的脚步突然开始颤抖,是恐惧,是胆怯,是愧疚。
夕阳已落,黑暗如浓雾般沉沉笼罩了山头。
他的衣冠冢若隐若现,隐时眼前一片荒芜,现时心头无尽苦楚。
走近了,走近了。
三两束白色黄色的雏菊,整齐地置于碑脚,明白地告诉来者——斯人已逝,端得两眼。
抬手扶上冷冰冰的墓碑,光滑的青石,仿佛一滴泪落上去,就能滑到土壤之中。
这就是你,留给世人最后的东西吗?那个温文尔雅的你,到头来只剩下一方石碑,没有温度。
“云扬……”
我呆呆地唤了一声,视线瞬间模糊了。
云扬,我已有多久,不曾这样唤过你的名字。
慕容云扬。
碑面上漆的四个隶书的红字,只一眼,思念便如潮涌来,在心里生根发芽,漫天滋长。而我的泪水仿佛是思念的甘露,落得越凶,思念长得越疯。
我抚着胸口,这思念让我窒息。脚下失力,颓然坐倒在墓碑旁,手指尖敢又不敢地、颤颤地划过那四个红字,眼前滚滚而过苍梧王宫的日日夜夜。
相守的贰年,相爱的贰年。
你说过,那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我又何尝不是,我爱着你的时候,是我最清纯,最无瑕的时候。爱你是一件那样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从来,不曾感到疲惫。
泪如雨下。
我想你,云扬,我想你。我不知道,我竟然那么想你。我也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你不在了,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一个人走过王宫阡陌,我迷茫地迂回徘徊,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处何处。只道那些风景依旧,好希望你在身边牵着我的手,陪我看那细水长流。我怀念,云扬,我怀念那一切。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午夜惊梦,梦回苍梧城破的当日,我会在晨轩怀中哭醒,看到他眉间的痛,我希望自己不再为你流泪。只有你回来,我才可以与最爱的人相濡以沫,与次爱的人相忘于江湖。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来。每一日我都努力不显得疲惫,因为,那不是你想看见的我。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我不是。
可是……
可是。
回来吧,云扬,回来吧。
我不想带着对你的愧疚、思念和爱,活在一个偏偏没有你的世界。
脸上湿得狼狈不堪。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