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一僵,“子攸?”
“今日是正月初六……浅儿,你的生辰……七年了……七年了……”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才这样惩罚我……”他不住地喃喃,“我认了……只要你在身边,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我呆住。
他又心有不甘地埋怨:“明明……明明你在梦里都会喊我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
我彻底失了言语,他、他竟然知道?
也是,我那拙劣的演技,当年骗不过晨轼,现在又怎能骗过这世上最知我的晨轩?
“没关系……我陪你装下去就是了……”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脑袋耷拉下来,“说不定有一天 ,你会……会自己承认……”
话音落下去,接着是轻轻的酒鼾。
“……子攸?”我小心地唤—句,在地上坐下,让他倚在我怀里入睡。我低头看着他,他在梦中犹自皱着眉头。晨轩,你为什么,那么让我心疼……
指尖柔柔地划过他的脸颊,我俯首吻在他唇上,“哥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翌日。
他醒来,似是很疑惑为何我与他都睡在了地上。我只说:“你喝醉了,我拖不动你,只好陪着你咯。”
他歉然地笑笑,又冋:“我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我摇摇头,莞尔说:“没有。都是情话,我很爱听。”
如此,又过了三载。
经玄六年,十一月。
交州年幼的小殿下慕容攸就要满七岁了。玄王宣他入京庆生。
多年不见攸儿,我已认不出他,他亦认不得我。七岁的他已是很沉稳的性子,在晨轩与 我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下,朗声道:“慕容攸参见陛下、王后。”声音还是孩童那样的清脆。
我看着他,百感交集。喜爱的同时,对自己生出无限的责备。也许就是没有爹娘的缘故,才让他这么早熟。
晨轩说:“攸儿长大了,孤为你请了几位好师傅,教你诗书、武艺,你便留在宫中吧。”
攸儿顺从地低头:“谢陛下。”
我知道,晨轩是故意如此的,好让攸儿在我身边。不由得万分感激他。
这是传来几声“王子小心!”,我疑惑地看向殿门口,只见刚刚学会走路的怀安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大殿,几个嬷嬷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
怀安走到攸儿身边,仰头看了看他,牙牙道:“大哥哥,我叫、我叫怀安,你是谁?”
“回王子的话……’’攸儿原还想继续方才刻板的回答,转而可能是又觉得对着一个小娃娃毕恭毕敬的心有不甘,于是蹲下身与怀安平视,说:“本王慕容攸,是你的表哥。”
本王。攸儿自称“本王”,倒是与当年的云扬有几分神似了。
“表哥!”怀安咧着嘴笑了。
此时此刻,我多想走下去,告诉攸儿和怀安,你们是亲兄弟,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几日后,是个阳光明媚的冬日。
我一个人漫步经过御花园时,忽而听见园中传来嬉笑声。循声走去,只见暖暖的阳光下,攸儿骑在晨轩的肩上,伸手去够树梢上的风筝,怀安在两人边上来来回回地跑着,时不时奶声奶气地指挥道:“慕容哥哥,左边,再左边一点!父王,你把慕容哥哥抬高一些!”
晨轩任劳任怨地任两个小鬼驱使着,终于,随着怀安一声欢呼,攸儿取到了风筝。晨轩将攸儿放下来,攸儿谢过他,拉着怀安跑了。
有着少年心性的攸儿,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而晨轩,就像是攸儿的亲生父亲一样,待他不亚于待怀安。
这番情景,就像这旭阳一般,照亮心田。
晨轩在,怀安在,攸儿也在,我想象不出更美好的生活。蓦然间,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其实不是执着,只是一种愚钝。
我兀自动容许久,直到晨轩走到我面前,抬手拭去我脸上的什么东西,蹙眉问:“洛儿,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
我顺着他的动作,指尖触到凉凉的液体。果真是泪,竟流得那么不知不觉,是我太沉醉于方才和乐的景象了。
他轻轻拥我入杯,“你的眼泪,总是最让我心疼。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我怕见你流泪,可又怕你生气难过的时候不哭,那我才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哽咽着,“这么多年……是多少年?”
他一僵,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年了吧……”感觉他的手微微在颤抖,我又道,“还记得选秀那日,你见到我时,情不自禁叫出口的那个名字吗?”
他眉宇一紧,掷地有声地答道:“记得。”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进他那古水无波的双眸,对他倾洒的爱慕之情,一如当年。纵然多少分分合合,似乎都未曾改变过最初那颗纯粹的心。我扬起一个微笑,“那……哥哥,再叫我一次吧,可好?”
一完一
番外 楚晨轩篇 往事如烟,佳人似霞(上)
庆贤帝十二年,长安。
长夜月色下,五道身影,整齐地、恭恭敬敬地,跪在深深庭院中。
沉稳的男声:“吾,楚晨轩。”
温柔的男声:“吾,慕容云扬。”
不羁的男声:“吾,魏长虞。”
冷漠的男声:“吾,夜芾。”
俏皮的女声:“吾,司晓。”
五人齐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吾等今日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同富贵,共患难,相持相扶,倾力相助,各展鸿鹄之志。”
那一年,楚晨轩刚从酒馆中路见不平拔刀助了司乾,司乾授之以武,他因而识得了司乾的门生们,大徒弟夜芾,二徒弟慕容云扬,三徒弟魏长虞,小师妹司晓。
那一年,楚晨轩十二岁,慕容云拓、魏长虞、夜芾皆是十一,司晓十岁。
都是风华初显的年龄。
※※^
十五岁时,楚晨轩已武艺精进,不输给司乾任何一个门生。
那一年,他的九妹被歹人所害,以致后脑重伤,送到落天阁时已不省人事。他跪在司乾面前不停地磕头,求他救救这个从小与自己亲的妹妹。那时他还不知道,九妹并不是自己的九妹,其实是司乾的女儿,就算他不求,司乾一样会拼了命去救。
九妹度过了最岌岌可危的三日,总算是没有了生命危险。他还是日日守在窗前,可除了将窗台上的花束换成最新鲜的,其余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司乾将他叫到书房去,对他说,他要将落天阁掌门之位传给他。小小年纪,晨轩大惊,“我要这掌门之位何用?”
司乾只轻巧地说着大不敬的话:“你可以得到落天阁几代积攒下来的富可敌囯的宝藏,可以号令落天阁的暗人,还可以得到落天阁传世之宝碧落剑。有了这些,哪怕你要翻覆大庆,自己做皇帝,又有何不可?”
晨轩听着,从心底升出一股难言的渴望与迫切来,这种情绪在胸腔中澎湃着汹涌着,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半晌,只道:“我若是当上了皇帝,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的妹妹了吧。”
他答应了司乾。司乾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千先生的真实身份永远不能外泄,因为祖训有云:落天阁的掌门之位不能传给外人。
晨轩问:“司先生,你为何不再坐这个位子?”
司乾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晨轩当时觉得很是深奥的话:“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很多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守住该守住的,才不负故人的交托,亦不负自己的责任。”
晨轩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名正言顺地传给晓晓呢?”
“她是个姑娘家,我不想让她背负这么重的家业。你坐了掌门之位,自然也要照顾着她点儿。”
晨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时司乾是抱着撮合传人和女儿的想法,这样落天阁也不算全然落在外人手中。没想到造化弄人,他这个传人,没对司晓动心,但最后还是爱上了自己另一个女儿。
※※^
晨轩起初戴上千先生的面具时,常常不习惯,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宝贝的妹妹在眼皮底下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如何还能冷眼旁观?是以时常不分日夜地守着她的病床,悉心照料。阁里的侍女们照顾人不如楚府中的那些细致,因而一个动作不利落,就会被晨轩严厉责骂。
渐渐地,九妹康复了,晨轩也总算是记起了对司乾的承诺,于是慢慢地开始疏远她,以免她认出自己。再加上父亲在朝中为自己谋了一官半职的差事,他时不时得长住在京城,因而待在落天阁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怪念着远在雍州的妹妹,不知她怎样了。而她的情况却不能与任何身边的人分享,让他十分苦恼寂寞,只能将心思继续用在思念她上。
也正是因为遥远的距离,每一次他回到落天阁重又到九妹时,她都会让他万分惊艳。女大十八变,九妹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五官逐渐长开,身形也变得凹凸有致,整个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动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常常在心中这样赞叹。
九妹十七岁的生辰,他自然没有错过。然而宴会开始时,她却久久没有出现,他有些耐不住了 ,倒头问夜芾:“她人呢?”
夜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别急啊,司晓正打扮她呢。”
一向沉稳镇定的他没头没脑地抵赖了一句:“谁急了。”
没过多久,突然听得一阵叮咚的士玉佩声,他屏住呼吸。
闯入视线的是一双女子,粉衣的司晓扶着红裙的妹妹,两人皆压着步子,优雅地跨过门槛,走进殿堂。一步、一步,红得似火的曳地长裙,裙摆上金线剌绣的凤凰图样夺目扎眼,妹妹略有些羞怯地莞尔,走到自己面前。她的头发束了一个他叫不出名字来的髻,横插的几支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起来,附和着腰间环佩的叮咚声,在他心里,忽然变得清晰剧烈。
她盈盈屈膝,含羞道:“师傅,大师兄。”
晨轩竟看痴了。他看到的仿佛不是妹妹,而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她抬头,五分羞赧五分疑惑地唤道:“师父?”
他略有些尴尬地回神,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喉咙,看向一边的司晓,假意责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九妹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怯怯道:“师父觉得……不好看吗?”接着又转头对司晓埋怨道:“ 我告诉你师父不会喜欢的了!”颇为丧气的样子。而一边的司晓则十分不服。
晨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圜道:“罢了,下次打扮得清淡一些。”
九妹讷讷地应了一声,走上来在他身边坐下。他一个没忍住,感慨了一声:“红颜祸水啊。”
一语成谶。她当真成了他的红颜,也许,亦是他的祸水。
※※^
起兵篡位的事紧锣密鼓地计划着,云扬暂且蛰伏在南方养兵,长虞安插入兵部。在京城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晨轩脱不开身,却又十分不舍妹妹,便干脆下了一道师命,让她离开落天阁,回到楚府。
他几乎是将她绑在身边,日日不离。渐渐地,让他迷恋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是她的一切——她的思想,她的心性,她的傲气,她的纯粹,还有她对自己的依赖。
最后他们互诉了情衷,她软软的身子埋在他怀中的时候,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然而篡位的计划中,却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他打算让丫头去完成的,她最适合,且他能够保证她不受伤害。可他们那时如胶似漆,他不敢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他怕她怀疑他对她的感情是带着目的的。
三思之后,他决定让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出马,来做这个恶人。
那个时候他便明白,他是千先生的这件事,永远不能让丫头知道。他以为可以瞒得住,云扬、长虞、夜芾、晓晓都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们是死都不会泄露的。
后来的一切很顺利,郑熙被丫头迷得失了心窍,楚成毅和楚玉捷都被除去,大哥和自己手握兵权,自己还坐上了家主之位,而最重要的是,丫头在长虞、风色、司晓、夏荷、宁川的保护下,安然无恙。
出征之前,他曾为她做了一幅丹青,当时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完成。后来在军营里,他得空把画做完了,裱在画轴中,思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算是出征在外难得的安慰。
浅儿说:“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他只想在归乡后,带她游遍万水千山。他知道她不喜欢战乱,亦不喜欢皇宫,只是为了他,她才尽心为之。他想那他便舍了吧,成全大哥,也成全浅儿和自己。
只是他怎会想到,大哥早就对自己的女人虎视眈眈,祸起萧墙,暗箭难防。他怎会想到,当他凯旋而归,得到的却是冰冷的拒之门外。
潜入皇宫,浅儿面色苍白,倒在床上哭泣。他始知调虎离山的夜芾丧命了。他欲带她走,却鬼使神差信了她的话,以为大哥当真不会对她做什么。
再后来,便是不堪挥手的一段。
浅儿逃出了皇宫。
浅儿与司晓、风色汇合。
得知浅儿失忆了。
与浅儿重逢。
浅儿爱上了慕容云扬。云扬亦对她有意。
那一年,她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心上人是否有了意中人。
那一年,他将自己最爱的女人,亲手送到了别人的手中。
番外 楚晨轩篇 往事如烟,佳人似霞(下)【全文完】
他对她说过,培养暗人的目的是“让你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总有那么多人无条件地在背后支撑着你,这样,再难的路,也会觉得好走很多。”
所以,他从没有告诉过她,风系其实只剩下了三个人。
当他得知她失忆,且对兄妹的情爱无法接受之后,他化身风声,去往她身边。
他努力压抑着,努力承受着。在苍梧王宫,她的笑颜,日日为他人绽放。
明明痛得不能更痛,他却还是不舍得离去。每一夜,沧浩宫室的窗纸上,烛光映出那一双拥在一起的人影,他痴痴地望着,有时望到双目灼痛,有时无可奈何地无声大笑,他想,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惩罚他百密一疏,将心爱的人独自留在万阙宫虎口之中。
浅儿刚怀孕的时候,云柘为了控制自己的欲望以免伤到孩子,与她分房而宿。晨轩就隔三差五地在天熹殿外守夜,到了佛晓时分,在园中折一枝尚沾着露水的花放窗沿外。
浅儿很惊喜,也很喜欢,但她以为这是云扬浪漫的小心思。有一天她双颊飞红,兴高釆烈地对云扬说:“唔,云扬,虽然我很喜欢那些花枝,可是你不用每天都早起摘来,很辛苦的。”
云扬楞了楞,掩饰起一闪而过的蹙眉,微笑道:“不辛苦。”
那一日的夜里,浅儿入睡后,云扬来到天熹殿外,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楚晨轩。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