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夜里,浅儿入睡后,云扬来到天熹殿外,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楚晨轩。晨轩亦没有躲藏,大大方方地相见。
云柘叹气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见晨轩不答,他接着道:“你这算什么?当初‘大方 ’地把她送到我身边,现在倒来自找罪受?”
“我不会打扰你们。”
“是啊,你不会打扰。”云柘敛容道,“但我依旧不希望你在这里,这是我和婉婉还有我们的孩子的家。”
晨杆十分不喜云扬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下达的逐客令,扬眉反唇相讥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能奈我何?”
“楚晨轩!婉婉她现在跟着我,是我的妻子,她爱的是我!”云扬激动起来,“既然你已经放弃,就不要再纠缠不休。我不想与你为敌。”
晨选执拗道:“做不到。”
“你……!”云扬气急,“当初我说你放不下,你却说为了她的幸福你愿意牺牲,怎么,现在又想反悔不成?我告诉你,你夺不走她。”
晨轩看着云扬如此坚定丫头对他的心意,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却又无计可施无话可说——是啊,浅儿现在爱的确是他慕容云扬!他拂袖而去,足足两个月没有再踏足苍梧。
就在几日后,雁桐粮仓被烧,追兵抓回两个纵火的人,身上穿的是交州军的军服。长虞一听就说: “不可能啊!云扬不可能这么做!”
晨轩记起云扬对他说过“不要逼我与你为敌”,但想了想,也不认为云扬是幕后主使,因为云扬若是要除去自己这个情敌,不用大动干戈,只需杷自己与浅儿的旧情告诉她就可以了,她必定从此疏远自己,他便再无先明正大接近她的资格。
然而没想到,两天后,理王竟承认雁桐一事是他下令所为。长虞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晨轩,“云扬根本就不是做出这种事的人。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我错过了什么?”
问出口后,长虞就觉得自己傻,何必再问呢,除了洛婉,还会因为什么?
“没什么。”果然晨轩冷冷地不愿回答,“既然抓到的是他的人,且他也承认了。那么,”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开战。”
“开战?!你开玩笑吧!”长虞瞬间收起了所有不正经的表情,质问道:“当年我们长安结义,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夜芾死了,晓晓也没了,你还要与云扬开战?你明明知道雁桐的事 不是他做的,多半是楚晨轼在其中挑拨离间,你知道的,对不对?你非要让楚晨轼得逞,还不如直接把天下让给他得了,以免生灵涂炭!”
晨轩置若罔闻,摊开地图,径自排兵布阵起来。
长虞恨声道:“你真的要开战?我、我决不助你!”
晨轩也恼火了,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自便!”
“你……!”威胁不成,长虞转而又道:“你这么做,洛婉会恨你的!”
“等我攻下苍梧,让云扬离开,她没有人照拂,就只能跟着我。”
“禁锢她在身边?那你与当年的楚晨轼有什么分别?”
晨轩却只固执道:“她爱过我,我不信她全忘了!她一定会再爱上我。再者,司先生或许会有办法让她恢复记忆。”
“你这是孤注一掷!”长虞一点儿也说不动他,不由气得咬牙切齿,“你既然如此不能释怀, 当初又何必放她走!现在你杷云扬当成什么?把这场战争当成什么?做出那么多前后矛盾的决定,白白牺牲多少人的性命!简直是疯了!你一碰上她的事就方寸大乱,你……”
晨軒听够了,打断他:“你只消说,帮不帮我?”
“我有别的选择吗?!”长虞终于泄气了,十年前他就跟着晨轩混江湖,与他的手足之情更甚于与云扬,叫他怎么抛得下。“你就知道让我为虎作伥!”骂了一句解气,最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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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听闻浅儿给她和云扬的孩子取名为“攸”的时候,晨轩心中一阵狂喜。他就知道!就算浅儿忘了过去,但他们的爱一定会留下些什么东西。浅儿是下意识里取了这个名字,她还爱着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然而慕容攸的满月宴,却让他从云巅落入十八层炼狱。
他亲耳听到她对她的丈夫说:“就算我曾经有心上人,年少时的感情怎可当真?我在意那个人会有我爱你那么多吗?”
……年少时的感情怎可当真?……
他的心被砸得粉碎。他们经历过的所有,难道都只归结于“怎可当真” 这四个字?他在心里狠狠地嘲讽自己,她与云扬是多么琴瑟和鸣,什么闺房之乐,什么举案齐眉,统统都是用来形容他们的辞藻!而楚晨轩,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接受她离开自己的事实,好像云扬只是她暂时落脚的地方,她早晚会回到自己身边。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早就已经失去她了,只是他还不死心地等着,以为会峰回路转。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浅儿,不属于他了。
想也不敢想的事实,在眼前赤裸裸地摆着。
绝望的痛楚。
仿佛一切都被否定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他一辈子,他都没有那么懦弱过,躲在幽暗无人的宫殿中借酒浇愁,整个心智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这一刻他不是骁勇善战的玄王,不是名滿天下的千先生,亦不是武功盖世的风声,只是一个平凡的、为情所伤的普通男子。
直到浅儿跪在他身边,满眼的心疼,因他流泪而流泪,他才渐渐恢复了神识。她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他几乎都要以为,那个深爱自己的浅儿回来了。
自此,他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让浅儿恢复记忆,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她不爱自己的日子。
然而呢?
几个月后,司先生写信来,说浅儿接受了最后一次针法,待她醒来,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恢复全部的记忆。
晨轩欣喜欢若狂地换上风声的行装,想要先去看一看她。可当他抵达苍梧王宫,瓢泼的大雨下, 他看到她步履蹒跚地走着,满眼满脸皆是绝望。他心口一紧,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过的可能冒出来——若她依然选择云扬呢?若她依然选择留在云扬身边呢?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在她心里,自己会比云扬重要?
暴雨中,她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道:“我回不到他身边了,回不去了啊——!”
他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痛楚与深深的绝望,脱口而出:“为何?!”
伤心过后是绝望,绝望过后是拒绝,拒绝过后是愤怒。晨轩忍不了了,她疯了,他也疯了!时隔多日,他再次戴上那个无情的面具,哪怕借用他人的身份,哪怕是威逼利诱,为了再度得到她拥有她,他在所不惜!
第一夜,极尽挑逗。第二夜,极尽索取。
第三夜,他用自己原本的面容面对她,她看着他时的眼神,几分伤感几分愧疚,她的嘴里喊着他,哥哥,哥哥。她分明爱他,那样浓烈的爱,却又是那样绝望的爱。他止不住地对她温柔起来, 如果可以,他甘愿一辈子这样下去——一座木屋,一双人,走到白头。
可是,他无奈地想,她的确爱他,但她更爱云扬吧?所以,她才没有选择回到自己身边。
他想,他终究是输了。当初与云扬约定,愿赌服输,纵然他不服,但又能怎样?如果浅儿最爱的不是他,那就算他要留她在身边,她不会快乐的。
一克心从悲伤到不甘,从不甘到渴望,从渴望到失落,从失落到疲惫,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折勝。他累极了。
苍梧城破,云扬咽气前,对他说,浅儿其实看不清自己的心。之后,他勉强要了她,她竟以死相离。当他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看到触目的鲜血蜿蜒从她的手腕上流下,流淌成一条河,他脚下发软,眼前天旋地转。他怕,怕极了,怕她从此离开这个世界,他不知道倘若真的如此,他该怎么活下去。
浅儿,你忘了吗?昔日东狼山上,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绝不会独活于世。
你忘了?还是,你根本就希望我死。
你那么恨我,死也要逃开,是因为我杀了他,还是因为被我碰了,你觉得脏?
他不敢再僭越,生怕她再起轻声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待她,整日如履薄冰。直到那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悬于自己的脑上,他无奈叹息——到底,她还是要他偿命的。可没来由的,他又觉得释怀——至少,他知道该怎么偿还她了。
刀头对准心口剌入胸膛,只因她的手—抖,才没有剌到心脏。
她心软了,她到底,还是舍不得。
闭上眼堕入黑暗之前,他想,这一刀,挨得值。
许是苦尽甘来,许是雨过天晴,反正,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浅儿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越来越不抗拒他,甚至,当他在汉王山遇险时,她不顾生命危险带兵来救她。诚然,他因她的莽撞十分生气,嗯,当真是十分生气的。
浅儿一切安好,他便也能腾出时间来考虑云扬死前说的另—件事——云扬说,小心晨轼,他可能察觉到了。
察觉到什么?
晨轩仔细地回想,自上衣谋反之事以来,他瞒着大哥的,都是与落天阁有关的事,比如云扬的身份,芳满楼的存在,对暗人的掌控,而重中之重,自然是他的真实身份。
他召来一直跟随在云扬身边的云系暗人,暗人首领告诉他,大哥的确在调查他与落天阁的关系。他立马下令,所有暗人销声匿迹,以免被大哥抓到蛛丝马迹。其实,他是千先生这件事,让全天下都知道并没有什么,但他他不能让浅儿知晓。初回锦城时,她因他的强迫而自尽这件事让他十足后怕,他怎能再告诉她,在苍梧后山,他整整强迫了她三日?
浅儿滑胎后,颓唐了好几日。带浅儿回苍梧,又正逢长安战况吃紧,他想方设法将身子还未康复的她留在了安全的苍梧,只身赶赴前线。在那里,与羌胡族一番恶战,以几千人歼敌两万人,全军士气大振。
就在这时,风色与司乾送来碧落剑,告诉了他双剑合璧的秘密,还有羌胡族与鲜卑人的纠葛。 晨轩始知浅儿没有好好地待在苍梧,他没有丝毫的高兴,他的怒火比在汉王山上更甚,那该死的丫头竟然自入虎口!她不知道大哥一直觊觎着她么?
在长虞的催促下,他取来之前浅儿送来的黄泉剑,两剑剑柄上的花纹纹章相嵌吻合。双剑合一,碧落、黄泉两剑忽然变得通体透明,发出盈盈的荧光,十几枚暗器一般的银针从嵌合处飞出,穿过帐篷顶,径直向上,飞到在空中,猛然炸开!
夜色被照耀得如同白昼!
几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司乾喃喃道:“先祖代代相传的祖训,‘得一女,合双剑,灭大庆,复我康,……今日虽非自我手,却终于完成了。”
久久无言,最终是晨轩先打破沉静,他转头问司乾:“得一女?这有何关联?”
“淡氏后代女子阴柔之血,方可启动机关召唤。”
晨轩有些不明白:“可这碧落剑……未曾经过晓晓的手……”
一旁的风色恍然大牾,随即震惊得无以复加,“司先生,您、您是说……”
司乾缓缓地点头。
晨轩像是明白了什么,盯着风色,催促道:“是谁?!”
风色却看向司乾:“先生,还是由您来说吧。”
司乾轻叹口气,开口道:“是小洛。”
“浅儿?!”晨轩不敢置信,猛地拉住司乾,眸子里闪出些无比光亮的东西,“你是说,浅儿是你的女儿?”
“是。”司乾黯然垂头,“是我和……江婉的女儿。”
晨轩已经不知该作何感想,喜有之,惊有之,叹惋有之,释怀有之!唯一清晰的念头便是——现在无人会再非议他们的感情了,浅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嫁给自己!
那是怎样的喜!怎样的开怀!
而一旁的司乾,却是想到了江婉的离世,有些踉跄席地而坐,头耷拉下来。半晌,只说出一句话来:“我一向只知,小洛的名字是取自‘洛阳江婉’,以往我以为是婉儿的性子高傲,才吝啬地让女儿只跟自己的名,没想到,事实上,竟是因为她一直念着与我在洛阳的时光。她说,洛阳的江婉,是江婉这一生,最值得记住的。而她这一生……终究是我负了她……”
仅仅两日后,落天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长安,首领向手持双剑者效忠。
之后,便是催枯拉朽的胜势。
之后,便是兵临城下,一骑绝尘。
再之后,便是浅儿那一番要晨軒措手不及的拜别。他甚至未不及解释,甚至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发生的,浅儿已经说出了“与君长决”。
她离城,他入城。
重华宫,朝阳殿。一袭紫衫的楚晨轼背对着门,立在金色的王座之下。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是晨轩、长虞等人。
晨轩挥手让所有其他人退出朝阳殿。
晨轼道:“九儿走了? ”
晨轩不语。
“我…‘他垂眸,“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九儿得知你是千先生之后,吐了很大一口血。但我不后悔告诉她,这么大一件事,她有权利知道。”
“我瞒她,自有我的理由。”晨轩还未缓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是毫无起伏的,“我却是奇怪你从何得知?”
“是婉姨死前告诉我的。”
晨轩敏锐道:“这件事不能为外人道,婉姨不会无缘无故对你提起。”
“哈哈……的确,你一向知人。”晨轼道,“是我问千先生是谁,她才告诉了我。”
“你何时起的疑心?”
晨轼略弯了弯嘴角:“你从小就喜欢到处跑,常常十几天甚至几十天不回家,问你去哪儿,你总是含糊其辞;我们兄弟俩比武,你一直隐藏实力,只是那时候我看不出来;你与慕容云扬本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两个人,却亲如兄弟,你对魏长虞的信任远远超过对一个普通人才。其实疑虑一直都有,只是我从未深思过。直到那个被万剑射死的、与你样貌相似的夜芾,被查出是落天阁的门生,我才找到一根可以将你们全部联系在一起的线。”
他接着说:“我查了司乾,九儿被送往落天阁之前,这世上就像没有司乾这个人一般,而九儿被送往落天阁之后,千先生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我又查了慕容云扬,确定他一直待在交州,故而不可能是千先生。所以最后我推断,千先生或者是你,或者是司乾。我问了婉姨,没想到,你们俩竟然都是。”
听罢,晨轩冷笑:“大哥,你不愧是将相之才。”
“不过是败者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