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招,属下正是想请示,再加刑吗?”
“算了,给他个痛快吧。”左右都是棋子,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曲起的食指扣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你说长河办事怎么样?”
面相忠厚老实的年轻人顿了一顿,一板一眼道:“长河大人虽然任性妄为、不守规矩、缺乏教养、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是做事很有分寸,比大人您靠谱。”
“……”她有说过想听对比吗?
柳三乾道:“大人这么说,是不是不放心长河大人?”
大漠道:“我是不大放心。”虽则长河保证万无一失,但风邪又岂是寻常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三儿,你带凌山他们几个,给我跑一趟青宁山。”她这心,自早上就乱七八糟地跳,实在放不下来。长河先前不许人跟,怕打草惊蛇,如今大局应当定了,该是不会。
她胸口很重很重,似是压了千斤重的大石,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是不是寒师兄,又在她发烧的时候,给她压了五六床被子。若不是静蓉姐姐来得及时,说不定她就英年早逝了。
床上的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飘舞的轻纱,长河脑中闪现的第一念头——这不是她的房间。
胸口有点难受,她不由咳嗽了一下,就这一下,连带着整个胸腔都疼。
房门开着,似是听到里面有动静,屋外探进来一个脑袋,那脑袋很快又缩了回去。
长河没叫住人,她一手撑着,勉强坐起来半个身子,在床沿边靠着。
她已经想起来,先前是在青宁山的石洞密道里,她最后一刻被倒塌的大石砸晕,之后就全无记忆了。看现下这处房子的布置,还有刚才那探头进来之人一闪即过的发髻,这里必定是凤起无异。
至于是何人将她带回凤起,这不需要问了。
长河靠在床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时,耳中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睁眼,直到一把熟悉的嘲讽嗓音响起:“怎么?你是自觉没面目见本王吗?”
长河缓缓睁眼,目无表情看着眼前之人:“我是在想,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石洞里都没能把他给砸死,“真没天理。”
风邪冷笑道:“你都没死,怎么轮得到本王死?”虽然他没死,但是右手经脉受到严重压迫,日后连提重物都不能。而随他过去的蛊族精英,三十个人只活下来五个!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没想到本王真是轻敌了,太小觑长河大人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和大漠从来不曾小觑过蛊王大人。”如大漠所言,以风邪的性格,只怕早就对藏宝图另有安排,不管她信不信云曼,她都不会拿整个天朝的利益来赌,“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和大漠合伙演一出任性妄为的戏他都信,还有一点是,“蛊王大人留在六扇门的探子,一定及时汇报了您,大漠对我私自行动极其生气。”如此风邪自然更加相信。
真正的宝藏所在地在襄川境内,她带着云曼来找这处伪装的假宝藏,大漠则私下让墨轩去取回真宝藏,两边同时进行。若云曼是风邪的一步棋,这个山洞早埋下了机关,若云曼不是风邪的人,此举也能起到掩护墨轩的作用。
她这计划万无一失,若不是风邪在她体内种下了傀儡蛊,早在洞穴门口,她就可借挟持云曼安全脱身,根本不会被逼进入洞穴,差点搭上自己一条命。
“你笑什么!”风邪冷笑,恨道:“现下落在我手上,你体内的傀儡蛊,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傀儡蛊,都无法抵消她现在万般愉悦的心情,长河越笑越开心,几乎是放声大笑了,胸腔一阵一阵地痉挛,她不管不顾,笑到眼泪都流出来:“风邪,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赢你!”
疯兮魔兮
长河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床顶的白纱,白纱随风飘舞,她的眼珠一动不动,过得许久许久,才微微转一下。也只凭着这下细微的转动,你能确定床上躺着的并非一尊雕像。
她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这处房间的时间很诡异,有时候快得惊人,有时候又慢得离谱。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昏睡,偶有醒来的时候,就像这样不言不动。神智通常是混沌的,只有胸腔的疼痛相对清晰,她想,一定是那日被石墙压伤了。有时候她也想动动脑子,但是一用脑子就头昏,什么都未想出来便又昏睡。
风邪不知趁她昏睡给她吃过什么,她醒来的时候经常觉得口中有血腥味。风邪不会让她死,在蛊虫长成之后,她一定还有用处。她现下身体越来越虚,神智也一日较一日混沌,要想办法逃出去,或者给大漠报信,难如登天。
这一天,她从不知多久的昏睡中醒来,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坐在床畔,长河凝神了好几次,才努力将视线对准,看清楚那人的脸
这还是自上次呛声之后,她第一次见到风邪。比起那时无法掩饰的怨恨,他此番的情绪完全平复了,幽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淡淡开口问道:“饿不饿?”
床上那人的目光呆滞,似乎根本听不明白他在问什么,他静默半晌,伸手抚上她面颊。
他刚从户外进来,掌心冰凉,她一直在烧着炭盆的室内,盖着毛毯,两颊红扑扑的。
风邪的手在长河脸上贴了半晌,她似完全感觉不到寒意,一动不动,他眯眼,满足地喟叹:“真暖和。”
丫鬟端着膳食进来,风邪捧着碗,舀了一口喂到长河嘴边:“张嘴。”
她听话地张嘴,他将汤喂进去,汁水顺着她嘴角缓缓流下来,直到他再下命令:“咽下去。”才看见那人喉头动了动,将汤汁咽下。
令人满意的成果,他心中却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从怀中摸了帕子出来,仔细替她拭干净嘴角。
明知道床上人听不懂,也许就因为她听不懂,他才有倾诉的欲*望:“你知道那日从倒塌的山洞中将曼儿挖出来,看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我是什么心情吗?我真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可是,我也恨不得将我自己挫骨扬灰碎尸万段。你是心狠,为了置我们于死地,宁可拿自己的命来赌,但我这个当大哥的又何尝不心狠?” 他说着,俯身细细端详眼前巴掌大的小脸,这段时间越见消瘦了,“若是那时在封烛台,我不救你一命,又怎会到如今光景?”可再后悔都好,时间无法倒流,也或许时间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鬼迷心窍地放蝎子救她。
从父皇母后被屠杀那天开始,他背着蛊族这么重的担子行进,每一步都走得分外沉重。也许是太累了,太久没有真心笑过,即使被人捉弄,那捉弄人的姑娘笑靥如花,便想再看几眼。
可是,看再多眼又如何?摩梭着掌心的柔荑,风邪将那只温暖的小手贴到胸口,能感觉到隔着衣衫的温度,只是那温度太薄弱,心口还是冷。
他为了蛊族族民,早将自己的心铸成铜墙铁壁,有再多的热都捂不暖了。
挖出来……一动不动……恍惚接收到这样的讯息,她早没了思索的能力,只是脑中走马观花一样回放着这些字眼。
我想要,长河大人的心。
日后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听,绝不惹你生气,好不好?
还活着的话,心只能给我一个人,哪怕我死。
我心中有很喜爱的一位姑娘,从今往后,她去哪里,云曼就去哪里。她是临仙谷的圣潭水,若没有了圣潭水,临仙谷的夙鸢花只能枯萎。
我还要陪你一辈子的,怎能这么死。
不管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天地可鉴。
骗子……骗人……他这个大骗子………
已经很久没有自我意识的人,眼中缓缓滑下两行清泪。
风邪在国师府大厅接待了一位从圣女宫来的客人,到访的女子形体匀称,面容清雅素净,长发高高束起。
风邪道:“看来我给明心宫主的方子很有效。”
那女子闻言柔声道:“多谢蛊王大人救命之恩。”
“你也知道蛊毒是我让曼儿下的。”如此还跟他道谢。
女子未放在心上的样子,轻声道:“明月此次到访,是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我听师妹说了现在的情况,想来照顾阿云一段时间。”
风邪眉头蹙了蹙,头次有了打量眼前这人的心思。明月坦然迎接他审视的目光。
“恕我直言,曼儿曾经毒害过圣女使大人,你现下这要求,我很难不理解成是想伺机报复。”
“明月不介意受点苦楚,只要能让蛊王大人放心。”言下之意,他若要对她下蛊控制才放心,她愿意。
风邪也算阅人无数,当真看不明白眼前这人,若说什么情情爱爱,他很难相信。
“现下蛊族与圣女宫通力合作,有些话也不妨对圣女使大人直言。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弟弟已经心有所属。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记你一分。这种没有结果的事儿,本王劝大人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明月道:“我想要的结果,并非蛊王大人以为的那样。”
“哦?”
她没再解释,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蛊王大人成全。”
风邪缓道:“我几时说过要成全?”
“刚刚。蛊王大人说,现下蛊族与圣女宫通力合作。”
风邪闻言,打量人的视线不由带上几许凌厉。那女子低垂着眉目,就算说着这样暗含威胁之意的话,神色也始终柔和。
女子手中捧着一盆花,信步迈上台阶。她推开厢房的门,窗帘半掩着,屋中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人卧于纱帐之后,床榻之上。
她走至一旁拉开帘子,打开窗,正午的日光洒入,屋中明亮很多。
女子将花盆置于窗台之上,碧翠的叶子优雅展开,嫣红的花蕾尚在沉睡。
她走至床畔,专注的视线落于床上那人苍白的面容,往昔光艳照人的一张脸,如今瞧来全无生气。
明月仔细瞧了好一刻,才轻声软语道:“阿云,我来看你啦。我将你送我的夙鸢花也带来了。现下已是初春了,你睡了这么久,从盛夏睡到现在,可不要连夙鸢花开都错过,那就太遗憾了。”她在床畔边坐下,轻轻握住他垂在一旁的手,用力握了下,似是想将力量传递给他,“我睡了这么久都醒过来,你没道理输我的是不是?”
明月女使
明月端着清水进来,替床上昏睡之人细细擦拭过面颊。随后,她照例坐在床畔,一边轻轻揉捏他的手臂,一边跟他说话。他躺了这么久,若是醒来四肢一定僵硬,所以每日她都替他揉捏筋骨,活动肌肉。
“夙鸢花都开了。”温柔的视线落于窗台斑驳盛开的艳丽花朵,“还从未见你穿过红色衣裳,我很想看一看呢。”艳丽至极的面容,该是适合这般激烈燃烧的色彩的,只他都喜欢些素色,尤其水蓝。
“你已错过去年的花期,今年的不要再错过了,否则又要等上一年了。”她来这里,也有一年时光了,虽然能这般每天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对她而言是再欣喜不过的事情,但比起自己的诉求,她更想要一个健康的、清醒的他,哪怕他的醒来意味着自己的失去。
“蛊王大人告诉我,你已心有所属。为了你喜爱的姑娘,你醒来吧。你难道不想再见见她,抱抱她,亲亲她?就算你这般狠心,那姑娘一定深深念着你,很想见到你。她一定很想像我这般,日日守在你身边,可她做不到,因为她出了意外,你真的不担心吗?”她摩挲着他的掌心,贴于自己面颊,温柔凝望他睡容,“阿云,有人在等着你,永永远远等着你,你一定要醒过来。”
明月放下云曼的手,松开的一瞬,感觉有一丝异样,似乎是掌心的指尖微动了动,她怔忡一下,下意识看向那人的脸——对上一双缓缓张开的黑眸。
黑眸犹带迷蒙,恍惚的视线渐渐汇聚,聚集到一张喜不自禁的脸庞,他似是想说话,却感觉喉头干涩难忍,明月柔声道:“别急,慢慢来。”她伸手扶他,助他半坐起来,从桌边倒了水喂他喝下。
他喝了水,视线转回她身上,这人看来神智清醒,与正常人全无差别,联想到什么,云曼面上一瞬由惊异转为欣喜若狂,大哥没骗她!傀儡蛊真的能解!眼前这女人就是证明!
眼见他翻身就要下床,明月拦住,云曼不耐道:“你让开!”她问道:“你喜爱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年约十五六岁,面容娇俏,头发长至腰际?”“让开!”他根本不愿跟她多话,一心只想快点见到长河。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一贯温和好说话的女人,此时却异常坚持。他昏睡多时身体虚弱,想强行挣脱不是她对手。
“是又怎样?”
“她是不是与我中了同样的蛊?”见他神色不耐地撇过头,明月了然,“你既然喜爱她,为何要对她下蛊?”就算被残忍对待,她也从未怨恨过,但到此刻仍免不了失望。对真心喜爱的人都能下手谋害,她的阿云不该是这样。
云曼缓了许久才道:“是我大哥设计,我并不知情。”
“若你事先知情呢?”
他转回头,妖瞳冷冰冰望着人,眸中隐有怒气闪动:“就算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伤她分毫!”
他如此回答,她有欣慰,心头更有涌动的难受。然而,现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如果真要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你愿意吗?”
云曼问道:“解傀儡蛊的法子是什么?”她一定知道如何解傀儡蛊,现下这般问,是不是需要一命换一命。
明月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一命换一命。”
他垂眸,又抬起,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请您帮我。”如果是这样的法子,大哥一定不会答应。哪怕他以死为威胁,大哥也情愿他死,不会允他拿命去换蛊族的敌人。他如今势单力薄,要救自己与长河出大哥的掌控难如登天。
只有眼前这个人,虽然他曾经置她于死地,但他知道,无论何时她都会帮他。
明月轻声道:“现下快到日中,蛊王的人会来送饭,你还躺下装作昏睡。今天夜里我来接你,带你去见那位姑娘。”
他不由握紧她手臂:“你见过长河了?”她先前还详细描述过长河的样貌,她真的见过长河了。
明月点了下头:“你放心,她很好。”虽则神智尽失与废人无异,但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到了深夜,明月点晕云曼门口的两个守卫,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很快出来,房中服侍的丫鬟已被他放倒在床。
明月领着云曼到了后花园的水池旁,她伸手触动了池边石狮口中的机关,水流缓缓分向两边,现出池下的一条暗道来。
风邪的这处暗桩云曼知道,但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