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呵斥人的声音都是温软轻喃,听得人心中悸动。
长河一看他更没好脸色:“不必了!云曼公子是仙人之姿,手底下的奴才们也个个都是千娇百媚神女下凡,我人贱福薄受不起!”
她话里句句带刺,云曼仍是面带微笑,他后方的另一名粉衣侍女忍不住出口道:“这倾云阁是明心圣女使大人专门为我家公子建造的,没有公子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许擅自入内,你私闯园子在先,竟然还敢口出恶言?”
云曼忙斥道:“安素!怎可这般无礼!”他低头向长河微微一揖,歉意道:“来者是客,下人们口无遮拦,云曼这边赔礼了,嫣紫姑娘莫与她们一般见识。”
长河冷笑道:“哟?这又唱的哪一出?主子白脸丫鬟黑脸,给我演双簧呢?这圣女宫搞得跟迷宫一样,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本姑娘走了好半日才找到这么个园子,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你家的了?难道在这圣女宫里,逛个花园还得亲自去跟宫主请示不成?你这是给我找不自在呢还是给宫主找不自在?”
她说完这话,再不看他一眼,径自越过这行人,朝向小路一头的湖边走去。
银月如钩,半边侧影倒映在湖面,皎洁可照。
水面波光粼粼,下头有黑色的鱼影游过,涟漪一层一层像花瓣盛开。
她席地而坐,放下手中提的竹篓。
那些细细长长的竹篾就像是月光下跳跃的精灵,在她十指间灵活变幻着形状,她做得入神,等到编好框架,糊上宣纸,才听见身边有人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长河瞟来人一眼,立即板下脸:“你来干什么?哎呀,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这湖是云曼公子的了,自然得就近监视我这私闯的外人了。”
她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夹枪带棍,云曼再善于掩饰情绪,此时面上也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是我管教下人无方,致使她们先前冲撞了嫣紫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行了行了,”她不耐烦,“道歉这种没意义的话是要说几遍啊?没事请你离开。”没说让他滚蛋算客气了。
云曼充耳不闻,径自笑道:“姑娘用过晚膳没?我端了些糕点和茶水过来。”
她毫不领情:“不吃!”
她转头不再搭理他,又开始忙活手上的东西,云曼看了一会儿好奇道:“姑娘这扎的是什么?是灯笼么?真好看。”外表是很像灯笼,可是有这么大的灯笼么?
听他赞好看,她面色缓和几分,有些得意道:“这是孔明灯。”
“孔明灯?”闻所未闻,“这灯笼是挂在屋檐上的?”提在手上没办法吧。
“这个灯呢,是放到天上去的。今天是天朝的放灯节,孔明灯飞上天,天上的神仙就能听到人间的心愿了。”
“飞上天?”他眼睛亮起来,妖艳的面容倒显出几分天真无邪来,“像莹月虫那样吗?一闪一闪亮亮的?”
莹月虫?什么东西,她没见过,敷衍道:“差不多吧。你别吵,我写好字就放上去,到时候自己看就是了。”
那姑娘说完这话忽然背向他,鬼鬼祟祟地在灯面上写了几个字,跟着点燃明火松开手。
灯笼真的慢慢悠悠飞起来,火光在夜空中明明灭灭,就像是成千上万的莹月虫聚在一处,好看极了。
云曼眼儿圆睁,好似看呆了。
那灯飘过他面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上面用巫语写着的一行字,关于一位名唤颜桑的师兄。
少女不提防心事仍是被他看到,面上微微恼了。
云曼微微一笑,恳切道:“可以教教我么?”
她因为恼怒,语气便有些恶毒:“干什么?想求天神保佑你恩宠不衰啊?”
他没答,偏首望着那高飞的萤火,精致的面容笼在夜色中,眼角眉梢温淡平和。
静默半晌,才低声道:“云曼不敢奢望,惟愿圣女使大人万事顺心如意。”
长河顿了顿,良久,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地,“倒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痴的。”
许是同样的心境便觉亲近,她忽然主动开口道:“这扎天灯的法子是一个来自天朝的伯伯教的,我跟颜桑师兄一起学的,之后年年的放灯节我们都一起放天灯。”
那今年……他没问,但隐隐明了了这姑娘先前心情不佳的原因。
她忽然转了话题道:“你见过阿伊了吧?就是跟颜桑一起的那位领舞的姑娘,她是巫族最漂亮最活泼的姑娘,可以说人见人爱。”
他一时静默,听她喃喃续道:“人见人爱啊……颜桑师兄也是人,又怎么会例外呢?”
云曼回眸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烦来明日忧!我们来扎天灯吧!”
那感伤的巫族姑娘望着他,不知是否强颜欢笑:“伯伯说过,扎的天灯越多,你的心愿就越醒目,我们多扎些吧!”
“好!”
长河不由一笑,这个笑容倒是真心实意的,当然,她最后那句话也是百分之百出自真心。
多扎些,她的心愿就越醒目。
这灯笼的纸张全是秘密通信的材料做的,外表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先用水浇过,再放到火上烤,上面的字就会浮出来。
死光光这个笨蛋人还在圣女宫手上,指望他送信是不可能了,她又不能亲自出宫,那就得靠这些漂亮的许愿天灯了。
她私闯神殿在先,凌思广服毒自尽在后,他们已经足够惹人嫌疑。既然是这样,便索性从暗处走到明处。这花园是她故意来的,那带头的侍女是她故意撞的,死妖人心计够重,她就引他主动接近她。怀疑她吗?无妨,她就光明正大地教会圣女使这多疑的小情人,亲手帮她把消息传出去。
初现端倪
“这边,对。”“右边一点,用力扎下!”“很好!”
她的视线落于他执笔的右手上,他身体微侧刚好盖住了字迹,不过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会在灯笼上写什么了。
抬首月明如镜,迎面清风徐徐。
美好的夜,美丽的景,美……妙的人。
又一盏天灯飞起来,他欣喜的声音近在耳畔:“成功了呢!”这是自己亲手做的第一盏灯,云曼回眸,笑靥如花:“嫣紫姑娘,谢谢你!”
长河没应声,视线随着那天灯飞远,良久道:“愿我们都能如愿以偿。”
她能不能如愿以偿还不知道,这妖人的……起码他今晚这么卖力表演是有回报了。
余光瞥到左边接近的那人已近在身侧,长河微偏头,目光望过去,面上恰到好处显出惊讶的神色。
那女子雪白毛裘及地,乌黑长发拿金色发带挽着,望向她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长河了然点头。
身侧的俊美男子浑然不觉周围动静,专注望着天际飞远的明灯,眸色略深似有感触。
女子怀抱着外衣,从身后一步一步轻轻走近。
属于情人的夜,连周遭的空气都隐隐亲昵氤氲起来。
她这个人一向很自觉,所以……女子手中的外衣披上美人的肩时,长河已经很自觉地在一丈开外的小路上了。
习武之人听力过人,隔了这么远还是能隐隐听到情人间的呢喃耳语。
男子惊喜的声,女子温柔的声,还有……最终淹没于唇齿之间的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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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去给了大漠,死光光这个蠢蛋救出来后就先放在风邪那边,当务之急是先跟颜桑对好口供,明日关于死光光自尽的事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说也奇怪,颜桑从酒宴出来后去哪里了?
长河走进院子,想着先去颜桑房中看看他回来没,脚步却突兀停住。
院中那棵老槐树,在月色下静静地泛着银光
闪闪的,一亮一亮的,是云曼说过那些好看的莹月虫么?在月光中莹莹生辉。
阿伊走出门,就望见那巫族的少女正看着一树的灯笼发呆,面容一贯的平淡无奇,只一双眼晶亮耀人。
她忽然转头看过来,声音有些急促:“阿伊,这灯笼是你扎的?”
阿伊怔了怔:“不是,我们都在房中,也不知道哪处来的。”
“颜桑人呢?”
“皓月司圣刚才来过,颜桑刚跟着她走没一会儿。”
“他们有没说去哪儿了?”
“好像去什么……灵犀阁!宫里安置尸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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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桑师兄!”
她口中叫得急,脚下的步子更急,一进门就一个踉跄直直朝前方栽下去。
圣女宫主旁边的年轻男子连忙伸手相扶:“嫣紫姑娘小心!”
那巫族少女顾不得道谢,眼中含泪望向颜桑:“师兄,我听阿伊说哑奴死了?是不是真的?他人呢!不可能的!”
颜桑沉默点头,她眼中的泪顿时落了下来,先前伸手搀扶她的风邪低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顺变吧。”
“他人在哪里!我要看看他!”
有人领她到了屋中停尸的地方,掀开白布的一刹那她眼泪落得更凶,扑上前去,泪珠争先恐后朝外涌:“哑叔!哑叔!”
眼看长河哭得肝肠寸断,蛊族之王不禁叹道:“看来嫣紫姑娘与这位哑奴感情当真非常好,若她知道此人居心不良乃至服毒自尽,恐怕会更加伤心。”
圣女宫主点了点头,正待言语忽然听到那姑娘惊叫了一声:“这不是哑叔!”
屋中人皆面现讶色,风邪问道:“嫣紫姑娘何出此言?”
那巫族少女原本横卧于尸体之上痛哭,碰巧翻开了他颈项衣领,笃定道:“哑叔脖子上有块红色胎记的!这个人没有!”
屋中人面面相觑,良久风邪肃穆问道:“嫣紫姑娘能否确定?“。
“当然能确定!哑叔自小照顾我的!这,这个人不是哑叔……那哑叔呢?这个人是谁?哑叔去哪里了?!”
她神色一时之间很惶恐,风邪与圣女宫主对视一眼,前者明了道:“看来哑叔是被人掉包过了!颜桑大人,嫣紫姑娘,你们一路行来可曾觉得此人从何时开始有不对劲之处?”
颜桑摇头:“我与她们无甚接触。”
长河想了想道:“我也没看出来。因为哑叔面目浮肿,又一直有衣领遮着,要不是这块胎记也不会发现……”
风邪点头:“那也难怪对方会挑哑叔下手了。宫主,”他忽然转头,面露担忧之色,“先是明月圣女使出事,现在哑叔又遭人掉包,对方很可能就是冲着祭祀大典来的,看来从今日开始要多加防备才行。”
“蛊王大人所言甚是。灵光,九珊,你们把尸体抬去断尘坡,尽快安排天葬,在祭祀大典之前不要污了圣气。”
天葬……这下好了,不用她费尽切四十九块了!那些秃鹫一人一口,凌思广这倒霉催的笨蛋这次不是死光光,是死透透,死绝绝。
风邪忽然道:“宫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蛊王大人请讲。”
“我观此人所流出血迹,浓而不凝,色泽艳红,生前必定精气神充足,所以死后尚有一口灵气不散。这种死尸乃是炼蛊养虫的最佳器皿,若是葬了未免可惜。风邪想跟宫主讨个情面,要了这人盅来炼蛊。”
圣女宫主道:“哦?还有这样的道理。这死尸于我无用,既然蛊王大人有需要,尽管拿去便是。”
“多谢宫主。”
长河心中松口气,不由转向看了眼那一直沉默的黑发少年,虽然没能事先对好口风,但她知道他性子向来沉稳,突发状况也不会露馅的,果然。
从灵犀阁出来,待行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她立即问出心心念念的问题:“颜桑,那些灯……谁?!”。
有人应声从身后的树丛中走出,清俊面容含笑:“颜桑大人,嫣紫姑娘。”
长河恼怒:“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在下有些话,想单独跟嫣紫姑娘说。”
颜桑看着长河,她拧着眉,良久不甘不愿道:“国师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事有轻重缓急,虽然这人招人嫌得很,也只能忍了。
“说吧。”她一弹指,点了屋中央的灯。
风邪跟着她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道:“是关于圣女神洞的事。”
“你有眉目了?”
“从祭祀大典那天开始,圣女神洞会开放十日,为了方便月女神入住。”
她沉吟一刻,迅速领悟他的意思:“从祭祀大典开放,那就是说,最迟这两天就会开始清扫了?而且祭祀大典之前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大典上,也是对女神洞守备最弱的时候。”
风邪不禁轻笑:“长河大人果然聪明。不错,清扫工作由十二尊者亲自执行,由今日开始,为时三天。”
长河眉头蹙起,“那不还是没有机会?”扮个清扫的宫女还成,总不能让她假扮十二尊者混进去吧?她可没这本事。
风邪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条斯理道:“除了清扫之外,每日还将由宫主亲自斋戒诵经一个时辰,届时,”他顿了下,抿了口茶,“神洞内没有任何其他人。”
她听出意思来:“你有办法支开她?”
“有,但只有半个时辰。”他慢道,“明日酉时至酉时三刻。”
“成。”就让她亲自去探探,这圣女神洞里究竟有何猫腻!
说是明日,其实也不尽然,折腾了一晚上,现下这时刻,三更大概都快过了。
已经不是放灯节了呢……此刻许下的心愿,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实现?
她回到院中却没有睡意,负手站于月下树影里。
满树的灯火星星点点,随风摇曳,静谧的月光似乎能照到人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就像是明明已经熄灭的篝火,却还是会因为一点点温度又想要燃烧起来。
她跟云曼所说的半真半假,只不过来自天朝的那个人是她自己,然后教会了巫族的少年少女们扎纸灯的法子。
后来,她看阿伊她们扎过纸灯,放过纸灯,可自己真正想教的那个清冷少年,却从来都没有参与过。
她教的那些法子,其实他一直记得吗?
长河看向走廊最左侧的屋子,那里还亮着灯,她凝视半晌,忽然转向走过去。
靠得近了,便能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
少女好听的声音在抽泣:“我害怕……颜桑,你说哑奴会回来么?我好像总能听到声响……颜桑颜桑,你给我念个安魂的咒吧。”
没有应答,屋中却很快响起巫语。
那人的声音总是清清冷冷的,不知道为何,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站定,心中也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聆听着。
屋内少女的声有些安定,又有些疲惫,似乎是惊吓了一天也累了,呢喃着:“有你在,总能安心呢……”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声音都止歇了,四周一片寂静。
长河转身,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圣女神洞
凌思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脱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