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赞同,当下各自思索起来。原本都是文思敏捷的当世才子,不多时便哥哥拈管挥毫,铺陈素纸,对花抒怀。不一刻,容若也自吟成一首,梁佩兰见他搁笔,便抢手夺过,放声吟道:“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梁佩兰吟诵未落,众人早已接连赞叹,称颂不绝。姜西溟眼尖,瞧见容若神色怅怅,默然不语,心底不免奇怪,笑问:“每次结社都是你拔得头筹,可瞧你这样子,倒还像是不痛快!”容若无声一笑,酒酣耳热,双颊的红晕竟是透出了几分病态,他拽过姜西溟低声笑道:“若是在下要跟姜兄学习修史之道,姜兄以为如何?”
姜西溟闻言不觉讶异,只见容若眉宇间虽意气风发,可眼神寂寂,却是颇为消沉,遂笑道:“方才听你那样讲论词法,若是以容若你的才能,只怕是绰绰有余罢?”
曲终人散,已是月上西楼。蕙殊温了汤药送入房中,见容若兀自倚窗而立,望着头顶那一轮圆月出神,自忖不便打扰,只轻声道:“公子,药好了,趁热喝了罢。”容若淡淡道:“放着罢。”蕙殊答应着,心中虽有千万嘱咐,也只得依依退去。忽听容若问:“听说你年下去瞧过宛儿了?”
蕙殊怔住,愣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说的是独居深巷的沈宛,脸上不觉辣辣作烧,低声道:“公子……知道了。”容若点点头,神色如常,道:“近日差事不得闲,也不能常去瞧她。她可还好么?”蕙殊想了想,终于硬声答:“沈姑娘前日已经动身回江南老家了,她托我转告公子,善自珍重,无以为念。”
容若闻言,背影不禁有些许的停顿,良久,方才轻不可闻地“哦”了一声,“是吗?若真如此,那也是好的。”
接连下了几日阵雨,天气却是一日接一日的热起来,六月的盛暑时分,每到晌午时分更是连一丝风也不得。水泼到地上不多时便干透了,蒸腾出阵阵的暑气,从脚上冒出来,堵塞着每个毛孔都是汗意。冰弦从太医院处领了药,顶头便是毒辣辣的正午日光,耀得人连眼都睁不开。身边的小丫头见状忙道:“姐姐若是觉得累,不如到那头亭子里歇歇。”冰弦拭一拭额角的汗水,道:“太皇太后醒了午觉便要吃药的,迟了可不好,还是赶紧回去罢。”
说着举步便走,及至到了慈宁宫门前,忽见那一头冯毅携了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匆匆而来,一行跑一行叹:“赶紧去延禧宫报讯,记住不许多话,纳兰大人的事情皇上叫瞒得死死的,若是走漏了一个字……”顶头撞见冰弦立在跟前,整个人脸色陡变,却是三魂去了两魂半,险些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这时候出来?”
冰弦“切”了一声:“我一直就在这里,哪是突然冒出来的?是你自己做贼心虚!”见冯毅目光闪烁,想起方才恍惚间似是依稀听得“纳兰大人”四字,不觉疑虑更甚,放下脸道:“瞧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可是又要干什么瞒着人的事情?”
冯毅早就急白了脸,眼见冰弦当真问起,偏又只好笑着扯开:“奴才哪敢隐瞒姐姐什么事情?姐姐快别多心了,奴才还有急事,还请姐姐给奴才让条路罢。”
冰弦侧身一拦,道:“当面撒谎,我方才分明还听见你说要去延禧宫报讯,还说什么纳兰大人,根本就是有意欺瞒,怕我告知敏敏姑娘。”念及上回平贵人之事,不禁怒火渐生,愈说愈气,“好你个冯毅,这些年眼看着姑娘带发修行,便忘了从前的恩德,也敢在慈宁宫人的面前描摹,你当我是聋子瞎子么?”
冯毅慌得几欲叩下头去:“好姐姐,你就饶过奴才吧,非是奴才有心欺瞒,只是这一件……皇上下的是死话儿,一个字都不能透的!”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一个清泠泠的嗓音悠悠响起:“冯毅,你明白回话,公子……纳兰大人,他怎么了?”
冰弦猛一回头,见诺敏一身月白立于树影之下,长发流泻,面色莹白如玉,也不禁慌了神,忙上前道:“正午太阳正毒,姐姐怎么出来了。”说着便要伸手相扶,诺敏轻轻推开,道:“太皇太后歇了午觉,屋子里闷得慌。见你取药去了这半日,顺道出来走走。”缓缓转眸,深邃如浩夜的眼瞳定定锁住瑟瑟发抖的冯毅,“你方才说,纳兰大人到底怎么了?”
冯毅伏在地上,拼命摇头不回一言。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也是冷汗涔涔,一个劲儿道:“姑娘听岔了……奴才……奴才方才并没有提及纳兰大人……”诺敏截口淡淡打断,道:“既然不愿说,敏敏也不必强人所难。”回头叫冰弦,“去养心殿求见皇上,我便是要亲口问一问,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不惜动用阖宫众人,也非要瞒住了我。”
一句话,吓得冯毅魂飞天外,也顾不得什么避忌规矩,一把抱住诺敏的腿不让她前进半步,哭喊道:“姑娘,敏敏姑娘……求你饶了奴才,你若是现下求见皇上,那就等于是要了奴才的命啊!”诺敏也不挣扎,拂袖愠怒,“我不愿为难你,既是如此,现给你两条路,要么你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我保证不向外人透漏半个字;要么,我自己去向皇上讨个说法!”
冯毅微微松手,面色略有松动,却依旧是牙关紧咬,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倒是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不明就里,连连叩首如获大赦:“姑娘开恩,还是万岁爷月前唆龙行在得的消息,明珠大人亲自上的折子,说是从前纳兰大人于前月感染伤寒,重病不治,已经殁了……”
晴天霹雳!冯毅待要张口喝断,哪里还来得及,也顾不得诺敏尚在身前,回身就是一记巴掌,又狠又气:“糊涂东西,方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小太监被这一记耳光打得回不过神来,兀自怔忡地抚着半面脸颊。诺敏却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头顶的烈日明晃晃地照下来,将那原本就残破不堪的字句割裂成越发细碎的真相——病重……纳兰大人……殁了……殁了……五脏六腑纠结到一处,像是被乱刀搅着,被利刃撕扯着,狰狞的伤口,到处都是蔓延的血腥气,那样痛,那样痛,痛的连最后的神思清明都忘却了。
冰弦瞧着诺敏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褪去,整个人连眼神都散了,心知不好,却也是无计可施,才试探着叫了声“姐姐”,忽听诺敏轻声开口,道:“我要去找他。”冰弦只以为自己听岔了,忙又问了声:“姐姐你说什么?”
诺敏一把推开她相扶的手,只顾闷头向前,道:“我要去找他!”冰弦眼见拦不住,只好跟着跪了下来,抱住她的腿不让她往前。诺敏挣了片刻,挣脱不得,口中兀自喃喃有声:“我要去找他……我要问问他……都一个月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叫我知道……”一语未毕,心头汹涌翻覆的克制情绪再难强忍,倾身向前,猩红黏稠的液体溅得整片青石砖都沁出幽幽的鲜红。冰弦大喊了声“姐姐”,转头便推跪在地上的冯毅:“还愣着干什么,叫太医啊!”
她抚着胸口,空空的位置,仿佛整个颗心都随着方才那一瞬的痛楚被呕了出来。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只剩下一具似是而非的躯壳。她仰头去望那红墙之外的云卷云舒,公子,公子……眼前一黑,整个人终于跌入了沉沉的无边梦境。
皇帝才下了乾清门听政,正准备往养心殿听言官上奏,忽远远瞧见一人匆匆而来,步履踉跄急促,也不顾旁人,及至到了御驾丈许开外,方才惊醒跪倒,气喘吁吁神色惊慌:“奴才……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定睛瞧去,不意竟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太监总管刘进忠,但见他面色红涨,大汗淋漓,心头不由得一紧,问:“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刘进忠缓了口气,答:“太皇太后一切安好。”皇帝微微点头,略自放心,却听刘进忠焦心道:“万岁爷,赶紧着吧,敏敏姑娘出事了!”
这里言犹未落,皇帝早已一步上前,揪起刘进忠的衣领,怒目而睁:“你再说一遍!”刘进忠慌得言语瑟瑟,浑身发抖,“回万岁爷,敏敏姑娘听闻纳兰大人的死讯,气血攻心,如今正躺在慈宁宫里,太医说了,只怕是……”
皇帝再没心思听得半句,抬手一掀把刘进忠整个人掀到地上。梁九功见皇帝剑眉深锁,满额是汗,赶紧快步上前道:“万岁爷,您且稳住神,养心殿那头言官们还等着呢,您还是先……”皇帝只低喝一声:“都给朕滚开。”抬手又是一推,怒道:“欺上瞒下,朕看你这都太监的人头是不想要了!”
梁九功又惊又怕,赶紧跪下道:“万岁爷就是要奴才的脑袋,也得顾惜龙体。”皇帝懒得再开口,抬脚就走。廊下预备舆轿的侍卫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也不敢多问,只狠命往慈宁宫赶去。
太皇太后这里才搁下药碗,便听门外轻轻的击掌声,跟着就有太监进来回话:“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来请安了。”太皇太后支起身子,嘿了一声,向身旁侍立的苏麻喇姑笑道:“你瞧他这阵仗,哪里是来请安的?”
苏麻喇姑跟着叹了口气,低声道:“万岁爷也是可怜。”一语未了,皇帝朝服冠带已走至身前,眉梢眼角难掩焦虑,却仍是镇定自若地行下礼去:“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欠了欠身子:“苏茉儿,扶皇帝起来。”见他面上泛红,满头大汗,又道:“到底有多要紧的事情,瞧这模样,哪还像个当皇帝的?”苏茉儿闻言,早将手巾递了上来。皇帝胡乱抹了把脸,也不喝茶,将手巾一扔,才要开口,却听太皇太后淡淡道:“你这衣服也不换,议政也不听,前朝的事随手撂开,只不管不顾地往哀家这儿跑,是为了什么?”
皇帝叫了一声:“皇祖母。”欲言又止,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太皇太后依旧是波澜不惊,道:“你若是要问敏敏的身子,哀家替她回话,已是无大碍了。”皇帝听这般说来,暗暗松了口气,眼觑着太皇太后脸色无恙,旋即又笑道:“既然如此,孙儿……想去瞧瞧敏敏。”
太皇太后哼了声:“瞧她?她一个女官,有什么好瞧的。哀家既说了她已无碍,难道皇帝,还信不过哀家?”皇帝慌忙起身道:“孙儿不敢。”太皇太后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柔声道:“这便好,这些日子你前朝事忙,哀家也不好多留你。”
却听皇帝开口,低低道:“孙儿有事,想请皇祖母裁夺。”太皇太后见他似是话中有话,便道:“你说。”皇帝道:“明珠长子纳兰性德在御前扈从多年,一直勤谨周道,况且他文武皆通,又笔下生虹,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虽然人已不在了,孙儿想,还是应该要赏个脸面。”太皇太后神色未变,淡淡道:“主上恩遇,臣子方能尽心,这本是应该的。只是如今明珠一脉在朝堂上地位煊赫,你自己要掌握分寸。”
皇帝答应了一声,踌躇片刻,终于又道:“孙儿还想请老祖宗懿旨,封敏敏为妃。”
太皇太后一愣,竟是没听清楚,问:“你说的什么?”言语中隐约有三分怒气。皇帝早已跪下去,默然低首,声气里却没半分退畏:“从前达尔汗亲王替敏敏请婚,孙儿便有此意,如今虽是晚了这么些日子,可孙儿心意不改,还请皇祖母成全。”太皇太后听得此言,一时气急,加之病体未愈,抬手就将那案上的古玉药碗扫到地上,撕心裂肺地一阵猛咳,怒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茉尔赶紧上前,替太皇太后缓缓地拍着背,悄声道:“格格当心自己的身子。”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愠怒道:“子孙都到了这步田地,老婆子还要什么身子?!”说着又扭过头去,对着皇帝斥道:“不顾身份,不顾祖宗家法,不顾万世基业……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来回回出了多少次了,你让他自己说!”
皇帝听得她语气不豫,只闷头跪着,不还一言。太皇太后却是愈说愈气,“前几日听说你将八阿哥交由了佟丫头,哀家还只当你领了教训了。皇帝既是心意已决,御笔丹书,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再来请哀家旨意,抬出这一个尚在病中的太皇太后,你只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苏麻喇姑听出话音,心头不觉一跳,又不好十分劝,只道:“敏敏既已带发出家,格格只当再给皇上一个机会。”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你自己瞧瞧,是哀家不给他机会,还是他自己不给他机会?”苏麻喇姑见太皇太后语气渐缓,忙暗暗向皇帝递眼色。岂料皇帝竟恍若未见,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太皇太后自觉灰了心,冷笑两声,“哀家今日给你一句明白话,满蒙汉军,上下八旗,普天之下的女子你看上了谁,大可都娶回来做妃子。只是敏敏,你最好还是给哀家断了这个念头!”
皇帝脸色惨白,仰起脸叫了声“皇祖母”,眼底皆是难以置信的不甘,“为什么?皇祖母,孙儿不明白,孙儿真的不明白!”
太皇太后一撂手:“哀家病了这么久,你就当哀家是老眼昏花,聋了也瞎了?当年你为着什么把纳兰性德打发去上駟院,又为着什么把他调回来?那日在南苑,若不是敏敏偷了哀家的腰牌冒死赶出宫去,只怕纳兰性德早就死过多少次了!如今你对明府上下大肆恩赏,罔顾朝中朋党乱结,对那一片污秽置若不见,堂堂天子,为了一个女人,三番两次跟臣子争风吃醋,全没半分清醒!为什么,你还敢问哀家为什么!”声调凛冽,整个人陡然从病榻上立起,“宫里已经有了一个玲珑,你还想再有一个?哀家告诉你,倘若那人不是敏敏,哀家断不会容她到今日!”
皇帝浑身巨震,再顾不得九五至尊,祖宗家法,死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皇祖母,前番诸事都是孙儿的主张,与敏敏无半点干系。孙儿求您,不要伤她性命,让她活下来,让她好好活下来。”
太皇太后见皇帝如此情状,不禁满目哀恸,言语凄凄地伸出手去,怜惜无限:“孩子,到了这样的地步,你难道还不明白——敏敏那丫头心里没有你,从前没有,现如今纳兰性德死了,她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可能再有你。你是皇帝,坐拥天下的皇帝,如今一味自欺欺人,拿着前朝后宫使性子,这又是何必呢?”
皇帝摇一摇头:“玄烨知道,可芳儿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