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恨她们?”小六儿的目光这样说。
“恨她们?恨谁?是指让我陷入现在这种境况的人吗?”方嫣然笑了笑,“你是说,我娘,我的小妹,还有……其他那些伤我的人吧?”
小六儿点点头。
“和你说实话吧,小六儿,其实,我……差不多想不起来她们长什么样子了。”方嫣然平静的话里带了一丝漫不经心。
小六儿看她的目光有了几分惊异。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根本不可能放在心上,那样活着很累。”她看着小六儿迷惑的目光继续道,“你是想说,她们对我不好,家业原本该我继承,伤我的人还好好地活着,一千两银子就买断了我一条命……是这样吧?”
小六儿点点头。
“或许别人都这样想,但从我的角度来看,不是这样。”方嫣然吸了口气,轻声道:“你看,虽然她们对我说不上好,可是,她们是这身子的血亲,对吧?这世上律例,有告子女不孝,却从没听说过父母因为放弃子女而被治罪的。
“我现在活着,已经承继了上天的恩情,又怎么能因为这身子从前的恩怨去找她们麻烦?小六儿,过往的一切都是死之前的事。我死过一回,好比经历了一次轮回,又怎能再任由自己纠缠在前世之中?”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那些事情都是她的前身所有。她得到这个身体,自然有替她好好活下去的义务,但这并不代表她非要搅和到身体前主人的恩怨中去。
从前的方嫣然,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方嫣然,她与这个世界的方家,无一丝关系。她醒来时,就被抛在荒野,未受过方家一丝一线,她们的冷落冷漠冷酷也没发生在她身上,她无恩可报,同样无怨可报。
“骑马的人?”小六儿继续在桌面上写。他似乎突然变得意外地执着,锲而不舍地追问。
他问的应该是纵马踩死这个身体前任的小世子吧?说起来,那倒似乎是她最不该埋怨的。若不是那什么世子纵马踏人,她又怎么能得到这具身体有重新活转的机会?
“伤我的人,有权有势,小六儿,我有自知之明,这一辈子,再怎么奋斗,也不可能达到那种权势高度。达不到,就报不了仇。既然报不了仇,我就算把这件事记一辈子,又有什么用?”她转过头,看着小六儿,道,“无能为力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恨?一辈子心心念念着想报仇却又无法报得,那只是在没来由地折磨自己。我太自私,不想自己过得不快乐,所以莫不如放开这一切,不再去想。”
她虽不妄自菲薄,但再笨也清楚一个王爷的儿子会有多大权势,她只是个升斗小民,每天只能靠收拾书房赚月银还债,就算是女尊社会,就算她是女子那人是男子,但权贵与平民的地位永远也不可能消除。
“若你有权势?”小六儿停了一会儿,又在桌面上写道。
方嫣然一笑:“小六儿,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站得比他高,我会努力不摔下来。这样,他每次看到我,就不得不匍匐在我脚下,仰视我,任我揉捏。你说,那种时候我还有恨他的必要么?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怎么值得放在心上?我啊,顶多努力多出现在他面前几次,让他时不时就趴在我面前,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对他说,‘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说着,嘴角带上了一丝促狭的笑。
小六儿没料到这个答案,怔了半晌,看向方嫣然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方嫣然笑道:“小六儿,你是不是想说,我的话听起来似乎宽宏大量,可是再想想,又明明自私到极点,阴损到极点?”
小六儿想了想,这才蘸水继续写。这一次,他写了一长串:“初看这世间万事万物,在你眼中似乎一概平等,但其实所有的东西根本都没入你的眼,没入你的心,所以你才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对不对?”
方嫣然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叹一声:“小六儿,我就是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我还是我,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人活在这世间,快乐自由最为重要,别的,我真的并不在意。”前世的二十八年,因为心脏随时可能罢工,所以她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过,活得珍惜且珍贵。这一世,身子虽然比前世好了很多,她的那种处世方式,却已经刻进骨髓,难以更改。
“你甘心你的命被一千两银子买断?”小六儿停了许久,最终写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甘心。任何人的命,都只有一条,银子再多不过是死物,再说,对那世子来说,银子必是不缺的。你说,他用他最不稀罕的东西来换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肯?”
小六儿眼睛又亮了起来,像是在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我啊,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金贵,最好金贵到世上所有的银子加一起都买不到我这条命,不管是谁都付不起买我命的钱。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以免我突然不小心挂了让他们赔了整个世界。”
她“嘿嘿”一笑,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六儿的头发,他脸色虽然不好,但头发乌黑润泽,手感相当不错,“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在发梦,发白日梦。所以,现在别说这些了,吃饭吧。时候差不多,我也要回赵府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着她又拍拍小六儿的肩,站起身走了。
小六儿坐了半天,听着方嫣然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垂头深思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掌。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他房中。
“刚刚她的话,你听到了?”小六儿突然开口问道。
原来他并不是哑巴。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听一次就难以忘怀。同时还充满了矜贵,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被买回来的第三天,他开始吃饭固然是因为方嫣然刻意和他保持了安全距离,让他略微放了点儿心,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的护卫终于找到了他,让他有了回去的希望。
“是的,主子。”
“你怎么想?”小六儿拾起桌上的筷子,开始吃午饭。
“那位姑娘……虽然不谙武功,但有大智慧,将来成就大概不可限量。”其实他并不想把方嫣然抬举得这么高,不过看在她照顾了主子这么久的份儿上,而且主子的脸色明显不想听到她的坏话,自己似乎还是顺着他好一些。
小六儿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这个世上,但凡女子,哪个没有点野心?像她这种将世事看得通透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主子,那她们那边儿……。”那些背叛伤害主子的人,主子不是因为这女子的一番话就打算原谅吧?
小六儿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影三,你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了?”
影三迷惑。
小六儿低声道:“她说,努力站得高高地,让伤过自己的人,都匍匐在脚下。你说,我怎么能不狠狠回报她们,剪了她们的羽翼,让自己踩到她们头上呢?”话里的怨愤之意,闻者惊心。
影三后背的汗刷一下流下来。
虽然他并不认为主子会轻易放过害他到这种处境中的人,但主子竟然能把那位姑娘的话理解到这个程度,也算与众不同了吧?
还是说,那位方嫣然姑娘,话里本意也是这样?
方嫣然当然不知道这些,晚饭时间,她照样提了食篮去小六儿那里。
或许是因着白天的日食事件,小六儿对她明显亲近了许多。
“小六儿,我带了几本书给你。你若是呆在这里觉得气闷,就看看书,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方嫣然指的是她的前世。
书是她向赵娟好借的。虽然她平时在书房里没人时可以自由看书,但把主家的书带到府外,则必须要经过主家同意才行。
小六儿伸手接过书。
他的手虽然苍白,但手指修长,姿势文雅。
方嫣然看他收下书,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两人的关系因为中午的事有所改善,不过小六儿肯不肯收下书她并没有把握。
“我已经和赵管事说过了,明天她会帮我找个乐医,好好调理一下你的身体。”方嫣然又道。
小六儿没说话,低头看向手里的书。
书的内容很杂,一本有关地理的,一本有关民间传说的,最后一本居然是《男诫》。
方嫣然一看到书名,脸一下子红了:“啊!弄错了!这本是我看的。”她说着,伸手要取回来。
小六儿把书往旁边一拿,躲开了她的手。他抬头看着她,眼中有好奇之意,似乎在问:“你一个大女人也要看《男诫》?”
这本书确实是她看了一半的。方嫣然看这本书纯是出于好奇,毕竟,《女训》《女诫》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真有人编出本《男诫》来,难道男人也要“三从四德”不成?
结果拿到手之后,她才发现这本书的内容与自己想像的并不一样。书中并没有三从四德,而是劝诫男子要时时警醒自身才能让妻主满意。虽然书名与《女诫》相似,但更类似于现代那些专门解决婚姻中难题的世情书。
“那是我看的!”方嫣然边努力拿回那本书,边解释道。
小六儿突然站了起来,拿书的手高举着。
他的身量比方嫣然要高得多,这么一来,她说什么也够不着了。
小六儿扫了眼书名,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男诫》?莫非……想娶我?”虽然他没说话,但方嫣然从他眼中明显看出了这层意思。
她的脸更红了。
就算在现代,她也从没接触过感情方面的事情,在她看来,虽然此时身在女尊社会,她仍欣赏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正文 7月落乌啼霜满天(六)
半晌,方嫣然才回过味来。
这个小六儿,前些天还防她如同防贼,现在居然有了调笑的心情?
他这个弯转的也太快了吧?
她惊讶地看向他。
小六儿歪头看了看她,突然将书放在她手中,伸指蘸水在桌上写道:“明天,想出去。”
方嫣然更惊讶了。
这还是小六儿第一次提出想到外面去。
到底是什么让他有这么大的转变?难道仅仅是由于中午的日食?
小六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期待。
他这个样子,真好看……
方嫣然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六儿已经坐在桌边,自己动手从食篮里向外拿晚饭。
“小六儿想去哪里玩?其实我对这里也不大熟。”方嫣然道。她的身体记忆对原来方家的芙蓉镇很熟,对这里却没印象。
小六儿微笑了一下,没再看她,开始吃东西。
连夹东西的样子也透着温文尔雅的劲儿,真好看……方嫣然索性坐在另一边,手托着下巴开始欣赏美人吃东西。
小六儿似乎并不在意,既不局促也不害羞,慢条斯理地将晚饭吃完,这才放下碗,看向对面的方嫣然,一挑眉。
方嫣然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站起来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带乐医来。”说完提着食篮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方嫣然就请了乐医去看小六儿。
乐医将一根琴弦系在小六的腕上,手在琴上拨了几下,这才道:“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底子不错,就是近期内受了点磨折,多养段时间就是。”
方嫣然揉了揉眼睛。
她总算开了眼界,原来这里连号脉都是用琴。
乐医弹了支曲子,收了诊费就离开了。
方嫣然这才将食篮里的饭取出来,小六儿吃过早饭,两人便出了客栈。
时间还早,街上并不是很热闹。两人肩并肩走着,远看去还真有点女才郎貌的感觉。
小六儿果然只是想随便逛逛,方嫣然走向哪儿,他就跟着去。
三拐两拐,这女子竟然将他拉进了成衣铺。
看着小六儿意外的目光,方嫣然摸摸头,笑道:“我事先打听过了,这家虽然掌柜也是女子,但量衣师傅却是男的。”不管小六儿身份如何,有没有嫁人,总不能让女子在他身上摸来量去。
小六儿又看了方嫣然一会儿,这才垂下头,任由量衣师傅将他拉到里屋。
这世间中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他落到这步境地,所遇之人无不冷漠以对,谩骂殴打更是家常便饭。开始被她买下来时,他真以为自己要被她当奴夫了。没想到她不但一直以礼相对,和他说心事,在他遇到日食心神大震时更拥着他温言软语地安慰。
困境中的温暖,更动人心。
方嫣然倒没想那么多。小六儿这段时间穿的衣服一直是被买来时的那件,她早就想帮他做件新的,但又不知道尺寸。他防备心重,总躲在房中,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他主动提出想出来走走,她就干脆带他来了这里。布料头一天就已经选好,只要量了身材就能做了。
方嫣然和小六儿从成衣铺中出来后,继续漫无目的地乱逛。
一阵风吹过,小六儿的耳边落下一绺头发。
方嫣然掂起脚想帮他别上去,这才发现他挽发的簪子不知什么时候断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几个铜板,那是付完诊费和成衣费后她仅存的一点家当。
路边摆摊儿的小贩儿不少。方嫣然走过去,拿起一根竹簪问道:“什么价?”
“五个铜板。”
她把袖中的铜板都掏出来,数了数,只有四个。
她一脸为难相:“四个行不行?”
小贩也为难了半天,小本买卖本来赚不了什么钱,但看看方嫣然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再看看小六儿羸弱的身子,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好吧。”
方嫣然谢过小贩,拿起簪子对小六儿笑道:“我帮你挽发?”
小六儿点了下头,神情柔和。
两人走进一条静巷,小六儿找了块儿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方嫣然站在他身后,将断簪抽出来。
乌黑的长发立刻披落下来。
瀑布一般。
方嫣然边帮他挽边啧啧赞道:“小六儿,你的头发怎么这么漂亮?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要是我们能换换就好了。”说着叹息一声。
小六儿待她挽好发就站起身,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比方嫣然高了一个头都不止,虽然形容消瘦,但让方嫣然养了十余日,那种温润的气质重又散发出来。
此时的小六儿,虽然衣着破旧,可看上去就像个乔装离家的大家公子。
方嫣然笑道:“小六儿人也这么好看呢。不像我,就算换上好衣服,顶多也就是个暴发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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