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追究了。
阿莼错过了万寿节。她醒过来之后我愕然地发现,她居然失去了短期的记忆。
这种例子我也听说过,在发生重大事故之后,往往本人记不清楚之前的具体情况。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躺在床上病了这么久。
我赶紧下令,后宫之中不得再提此事,让阿莼以为自己得了伤寒所以卧床不起,比知晓这寒意逼人的真相要好得多。
所有的事实都让我一次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带阿莼一同走。皇后就不说了,太子待阿莼也很是冷淡,上次基于古道热肠把阿莼救起来后,可能是回宫听了皇后的抱怨,他竟一次也没探过阿莼的病情。
阿莼根本不晓得弘晖救了她,所以也没有回礼感谢之事。皇后自然更是不满。
我走了,她不知道要受多少冷待欺负。
————————————————————————————。
之后的两年多,朕对阿莼无比纵容。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披服纨与素。
阿莼对这个道理倒是理解得很透彻,常常成天价地和侍女胡闹玩乐。她甚至拒绝了我的召寝。
但是在经历过差点失去她的恐惧后,没有什么是不能容忍的。
就让她多开心几天吧。
雍正十三年的时候,朕再次病倒了。本来七月到了,为苦夏之故朕常在这时生病,但这次不同往常。
在把准备已久的礼物送给阿莼的时候,朕遭遇了此生最大的遗憾。
说是后悔已极也不为过。
当在那间小小的密室里,阿莼像做梦一样地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笑着哭起来的时候,朕就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第一次主动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吐露心声。
“好多次,我都已经把刀子比到手腕上了,可是就是没有划下去。”。
“活着实在欢乐太少,还不如永久的安睡更让人向往。”。
“只是,我特别害怕,我怕自己悄无声息地就死在这个宫廷里面,烂了朽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她泪眼朦胧,瞧着我哭道:“我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不一样,你知道吗,陛下?”
仿佛有滚烫的东西从心里流过,我温声说:“我晓得。”。
她大哭着说:“为什么要把我送来这里?让我死都死得不安心……要是一开始,就在这个地方,我又怎么会这么难受?活着永受煎熬,死了也无家可归……”。
“我犯什么错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追求长生,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人活着已经要受这么多煎熬了,为什么还要长久地受罪受苦?”。
“如果真有轮回,真有转世,我绝不投胎,我不想再有下辈子……”。
她声堵气噎,喃喃地重复道:“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孤魂野鬼啊。”。
我安慰着她,一直在柔和地笑。
心里面,却特别后悔。
压根儿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她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权势富贵、尊荣稳固。她甚至不要未来。
原来,她是真的想要向“未来的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想起她对于修史书、对于立说立言那种令我无法理解的热情,我恍然了解了自己的失误。
我不该否认她的特别,我应该尊重她的想法,理解她的奇思。
对她来说,可能去文史馆当个编修,比做贵妃更让她高兴吧。
就像她常说的,时间和空间都错乱的时候,只能妄图抓住时间的轨迹。
这样子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不过付之一笑。
现在依然不解其意,但我早该想到的。做什么要去纠正她的想法,逼她成为合格的嫔妃。她的想法和我是否一致,有那么重要么。
只要我和她都开心,其实就是最好的时光。
————————————————————————————。
在明莼身上,我遭遇了太多的“没想到”。
上次她哭完,心情复杂的我就派人送她回镂月开云馆。
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次以泪水为终结的相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可能,真的不该服食丹药。
热毒发作的时候,朕想起了很多往事。
想的最多的,还是朕的江山,朕的大业。谁继位也不能完全放心,但时候已到,无可奈何。
也会想起阿莼,从我认识她开始,她的眼泪像是一滴一滴的珍珠,渐渐融化了我的心,排列成珠玉一样珍贵的爱情。
很多很多次的后悔,很多很多次的错过。
有的时候,甚至会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给我许多无谓的烦恼和伤心。
现在忽然开始感恩,我的生命就像是一颗郁郁的高树。少年、青年、中年,都是青瘦坚硬的枝干。到末端的时候,却忽然在树梢开出繁盛的花来。
这些事情,想起来都不是自己的选择,大抵是缘分所赐。
有种爱情,在回忆中最美丽。
磨去那些因为生硬刺痛的部分,这段情感仿佛珍珠一般,在我的人生中放出柔润的光芒。
你来,你说这世事艰辛。不如我陪你长睡不醒。
朕早已给皇后和十四下了密诏。
什么我都不要,只要阿莼。
这次的渡口,可能比以前经历的种种,都要更黑暗可怖。或许明莼又会绝望地大哭。
但就像她很喜欢的那句诗曾说的,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我一定会去接她。以后一直珍爱。
黑暗层层笼罩上来,口中渐渐有了苦涩掺杂的血腥味。
案上还放着宣贵妃宫中敬上的桂花糖,只是还没来得及吃。
想起来年少的时候游戏的诗作。那时可没想到如今会一语成谶吧……。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戚夫人被削成人彘,赵和德被逼殉葬,王皇后被剥皮扔进酒缸里……雍正童鞋看了很多后宫相残的可怕事情,一想到明莼小美人儿可能被削成人彘做成人干就各种崩溃……
终于把雍正篇写完了!不容易啊……十二点都过了,明天还要上班……这个,男配的一大任务就是看着男女主角甜蜜默默内伤,四四,你完全没有尽责肿么办?这个艰巨任务还是交给你儿子弘历吧……
谦妃篇 第十四章 贵人
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像女神一样的女人,和任人践踏的女人。——毕加索
为皇后侍疾真是一个辛苦活儿。
一直跪在皇后的床外,把药碗高举过头顶,让宫女服侍皇后用药。皇后病得不轻,动作间已经又昏睡了过去,嫔妃们却不敢怠慢,仍恭敬地跪候着。手臂慢慢地就酸了,麻了,像有一只只小蚂蚁缓缓爬过经络,眉头不知不觉就皱了起来。等反应过来时,却又赶紧在脸上穿上笑容。
像穿一件破麻布衣一样。
我斜着眼睛瞥过去,右前方明莼果然也坚持不住了。她脸色苍白,手臂细小的颤抖我看得一清二楚。皇后的大宫女吟兰瞧见了,悄悄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继续直直地站在一旁。明莼摇摇晃晃地起身,“更衣”去了。
瞧着她的样子,我心里松快了很多。连手臂都不那么酸痛了。
其实明莼更倒霉,她手上的托盘里结结实实放着一满碗药,我不过托着一条热毛巾而已就已经难受成这样,她估计要肩膀痛上好几天吧。
有一种人,你看着她倒霉心里就高兴,甚至比自己得意还高兴。
明莼就是。
她现在这么走出去,一定会被宫女太监看到。传出去,只怕陛下又会觉得,皇后实在可恨,居然这么刻薄他的小美人儿。
我又瞧了一眼床上。皇后服了药正在半昏半醒,这老太婆虽然可恨,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无辜。她可能是瞧着后妃们不爽,不乐意自家病得要死的时候,自家丈夫却在和别的狐媚子卿卿我我,所以召了后宫嫔妃来侍疾。
但她可没有虐待嫔妃的意思。
让诸位妃嫔跪在床边侍候的是熹贵妃,不过大家能说她什么呢,她是后宫之中尊位仅次于皇后者,而且,她老人家自己老老实实在床边跪着呢。
“我伺候了主子娘娘一辈子,如今她生病了,我更要尽心侍候,你们和我不同,都不必在此候着,该歇着的都歇着去吧,有我呢。”。
她团团如明月的脸上,含着通透柔和的笑意。
但我可不敢相信真的会有妃嫔敢回去,回去的都不是妃嫔,是脑残。
明莼说她看过《本草纲目》,李时珍在里面有一句名言,故脑残者无药可医。
明莼当然是个贱人,但不得不承认她看过很多书。李时珍他老人家不愧是名医,说的话各种有道理,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唉,后宫两位大佬斗法,我们小鱼小虾倒霉。
“更衣”归“更衣”,明莼在外面松快也只能松快片刻,她走进来后,熹贵妃微微含笑,目光凝在她脸上。明莼勇敢地和熹贵妃这老太婆对视,但不到半刻她就败退了,老老实实继续跪下。
明莼和我同年,也是十六岁。熹贵妃三十九岁,她带头跪在地上,哪个小姑娘敢抱怨。熹贵妃的甚至比我们的母亲们还要年长。
她这种气势,倒让我想起一句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听说这诗是福惠写的,皇上因此大喜。打死我也不信福惠那病秧子能写出诗来,这一准是明莼的代笔。
但这代笔的事情,又脱不了太后的意旨。
太后和福惠都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雍正八年,我进宫也有两年了。每次一想事情,都会不知不觉地绕到后宫中复杂的人际关系上去,我强迫把思绪转回来,“福惠写的”那首诗好像是写动物的。
仿佛是青蛙吧?。
我默默盯着熹贵妃的背影,她跪也跪得昂首挺胸,确实像一只凸肚蛤蟆。而碰巧,她身上又系着一条豆绿色宫涤。
嗯,美貌的蛤蟆。
说她是老太婆,可能过分了,她毕竟也才三十九岁,风韵犹存。但是对于十六岁的小姑娘来说,三十九岁真的太老了。
雍正六年,宫中一下子进了一大批妃嫔——这个一大批是对比雍正其他年份而言的。现在我的左右后方就有不少十六岁小姑娘,我相信她们都觉得熹贵妃是老太婆。
当然,明莼除外。
她可是明莼,是宣妃娘娘,怎么会这么流俗的想法呢。她高贵得很。我特别讨厌她那副遗世独立的劲头,可惜陛下就好那一口。
一直在胡思乱想着,不管从哪开头,最后都能绕回明莼身上。
大概是太讨厌她了。
好不容易皇后醒了,结果她老人家看着后宫嫔妃齐压压跪倒的样子,居然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真是让人心凉。明眼人还在怨恨着熹妃呢,敢情她挖的这个坑您老人家跳的很满意?
可倒霉的是我们啊!。
好在皇后在片刻的满足后立马开始安抚众妃:“各位宫妃都辛苦了,本宫病得不巧,恰是在这年关刚过的时候,吟兰,把本宫上次备的礼拿出来。”。
一人一个大礼包。很厚实,还是皇后实惠啊,我们这帮十六岁小姑娘纷纷露出了兴奋满足的笑容。
我习惯性地瞧了明莼一眼,她的礼可比我们厚不止一倍,一整套红宝石的首饰头面,啧啧,皇后啊皇后,一边最爱欺负明莼,一边又怕她真的恼了。
可悲可悲。
打老鼠又怕伤了玉瓶儿。一边想干掉明莼,一边又怕皇上生气。怕皇上对她心生厌恶,消磨掉那可怜的一点点好感。
其实在陛下眼里,皇后娘娘又算什么呢。
一个生硬而又无关紧要的符号而已。可能比陌生人还要淡薄无感吧。
众人散了。到门外后,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早等在外面,瞧见明莼就说“宣妃娘娘,陛下候您半天啦”,步辇接了宣妃就走。
四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几乎实质化,变成缠绕的藤蔓,要把明莼从那荣耀无限的步辇上拉下来狠狠掷在地上,再踏上无数脚。
我一直盯着她瞧,明莼斜倚在靠座上,那姿态不是妩媚,而是疲乏。她脸色苍白,手指缓缓地揉着太阳穴。方才小太监说出那句话时,她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崩溃似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把那步辇踹倒了踏上无数遍。
就像众位妃嫔想对她做的一样。
哈哈,皇后爱陛下,求之而不得。皇帝陛下爱明莼,佳人却无心。
这虚妄又执迷的情感,为什么能蛊惑这么多人?。
我慢慢摇了摇头,爱情不过是虚妄的幻觉,就像燧石相碰,擦出刺目刺心的火花,看着温暖绚丽,事实上却是烧手烧心。
我从不相信感情。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家中也有颇多妾室——这当然不是我对情感失望的理由,要因为这个就不相信爱情,那世间的尼姑庵道观只怕要住满了。
我有过一个小妹妹,母亲生下她后为表现慈爱,亲自怀抱抚养。她长到两三岁的时候极为顽皮,有一次临睡前犟着不肯换衣服,母亲和她撕扯,一不留神竟用指甲划伤了她的右眼。
母亲极为恐慌,为避免丈夫和婆婆的责怪,最后她把这事归到了奶娘的身上。
我那可怜的小妹妹,最终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病夭折了。她活着的时候极受宠爱,几乎无人敢于管束,可以说是有一个肆意的童年。
但留存在我的脑海里的,却永远只有当时,母亲不留神伤了亲养的女儿,却寻找借口的样子。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对母爱失望了。
后来我被送入宫中,她果然并没有阻拦。或许有过悲伤挽留,我却只是漠视和不信。
如果连母亲的爱都不敢相信,怎么还会对这个世间的情感抱有幻想!。
这么一想,陛下大概和我正好相反。
他毕生都对母亲的温情抱有期待,所以才会在晚年爱上明莼这样不知所谓的小丫头吧。因为大抵对感情还有渴望的缘故。
人活在世上,总要对一件事情感兴趣。我不信感情,不信精神,倒很崇拜物质。
回头瞧瞧皇后住的“天地一家春”。紫禁城里虽然号称有间半的屋舍,但事实上每个人所能拥有的空间都是极小的。陛下住在养心殿里,我们这帮妃嫔都跟着他住在养心殿后的宫殿群。
事实上,加起来都只占据了皇宫不到三分之一的部分。
不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这三座主殿,其他宫殿本来就小,院落里光秃秃的,基本就只种了一两棵无趣的大树,有的殿宇里甚至寸草不生,连棵树都没有。
宫殿还得两三个妃嫔,分着一起住。
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满目的金色红色耀眼堂皇,看久了,腻味得恨不能搞一桶油漆来泼过去。
简直要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抬头四顾,蓝天都被宫墙瓦舍分隔成一线一线的。
只有皇后的屋子大。只有圆明园里景色好,规矩又少。
所以,但凡是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