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也是这样,有些俗世中人感到不能理解,为何修道之人能够舍弃父母、舍弃儿女、舍弃挚爱、舍弃荣华富贵、滔天权势、世间美色。他们以为是严格到变态的自律,但其实,这不过是另一种狂热到别无他物的执迷。
所以我有的时候,会偷偷把“道”比喻为毒品。这当然是极其的大逆不道,一旦被人发现我的这种想法,可能不止逐出宗派,更会被群起而攻之吧。
当然不是所有修真人士都是毒瘾患者,就好像天下可能有十万个艺术家,但其中恐怕只有万分之一真心热爱艺术,为艺术放弃一切。宗派之中有数十万人,但像我和师父这样的,大概只有不超过十个人。
他们大多常年闭关,而且辈分、修为也很高。
所以我没办法去询问他们,如果有一天,追寻大道、进阶升级也没办法带来快乐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就像是与喜悦绝缘了一样。
如果是毒瘾患者,此时就应该加大吸毒量,加大毒品纯净度,直到耗尽生命。
但我完全不觉得这一行为模式对我有参考意义。
好在遇到明莼,幸好世上还有明莼。
师父已经又闭关了,我在他门外跪着静候。三天后他出来,听我说完原委,愤怒之下直接给了我一袖。
我不敢抵抗,跪在地上吐了半天血——这当然是装的,他又没有击断我的肋骨直接□肺里面去,我也没有胃溃疡,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鲜血的。
甩完袖子师父就怒气冲冲地进门去了,我边吐血边继续跪,跪着跪着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已经躺在师父寝殿的卧床上了。
其实师父对我,才真的是如师如父,恩同再造。
他俯视我许久,我躺在床上,对师父露出一个苍白病弱的微笑。
他忽然问:“你真有这么爱那个女子吗?”。
我怔住了。
其实我之前考虑过师父会怎么问我。估摸着他会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我回答是。那他就会一袖子甩过来,要么直接打死我,要么打而不死,于是逐我出宗派,废我丹田,从此老死不相来往。
最好的情况就是不废丹田,直接把我赶回下界,从此三千诸界以我为笑柄,宗派另选宗子。
我顿了一下,说:“瞧见她,我就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师父冰雪雕成的脸上竟也流露出错愕。他说:“我倒没想到你还是个情圣。”
我更没想到师父您老人家会说出“情圣”这种话好么,真的毁三观啊。
他犹豫了片刻,淡淡说:“宗派可以出面,向皇帝要回这个女子。”。
我更惊异了。
他这是在让步,他是说,让明莼入宗派,成为我的女人,从此一床被掩过,没有人会关注这点小事。
我拒绝了他:“明莼不会愿意的,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
师父当然火了,他冰冷地说:“既然这样,那明日你出面对外宣布闭关,自行下界去吧——消息一概不得走漏,若有违逆,诛你全族。你既下界,不得使用任何灵界资源,否则等同违逆。”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子,一向轻视凡人,自以为成仙得道,超凡脱俗。我便看看,脱离了宗子的光环,你到底能成何事。”。
我傻了。
师父,您对我是不是太溺爱了一点?。
以前不是一直走严师出高徒路线的吗?。
后来我也把这件事情告诉明莼,她笑得险些抽过去,十分赞同我的观点,认为师父是不分青红皂白溺爱孩子的劳心长辈。
“看看,他还为你找了借口,要是你下界的消息走漏了,或者被人发现了,那他就会对外说,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性和能力故意罚你下界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一向轻视凡人’嘛。而且还不许你使用灵界资源,免得被灵界中人追踪……”。
“那你呢——”我想问她,如果她是我,会不会为了所爱的人违逆师父。
她迅速地、不屑地、冷漠地说:“如果是我,一定一袖子抽死这种不孝子!”
弘晖篇 第二十八章 祚肉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仓央嘉措
做人君主,与为人臣子,其滋味果真大不相同。
我出生后阿玛被封为贝勒,那时他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每日里办差理事,极为忙碌。我是四福晋的唯一嫡子,在那个小小的府邸中可以说是金尊玉贵。八岁我来到宗派,随即成为掌教唯一的弟子,虽然年纪幼小,也是低位尊崇;再到后来成为宗派宗子,行掌教之责,几乎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在坤元境,我是行监国之责的太子;在大清国,我却不过是个普通皇子。
越是这样穷苦落后的地方,越是有许多不合理不讲人情的规矩,比如——
“陛下赐弘晖阿哥并弘历阿哥祚肉一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苏培盛扯起鸭公嗓儿,以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扬声叫道。还在广生楼外徘徊的列为臣工、侍卫不禁都把眼光投了过来。站在弘历身后的弘昼略微一怔,眯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苏培盛还拖着腔调说:“弘晖阿哥,请吧——”。
祚肉,说起来是象征着宗祧传承。在很多人看来,今日雍正皇帝把一块祚肉同时赐给两个儿子,便有些意味无穷。显然是要我和弘历为了传承之事大打出手的意思。然而这实在不过是一块没加盐没加油的肥肉而已,长者赐不敢辞,对于臣子来说,陛下所赐还必须当场吃完,这可真是……
我都无语了。
弘历倒是一脸的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苏培盛向我凑近了些,一脸为难地说:“大阿哥,您看这——这么一块肉,您和宝贝勒怎么分是好?”。
弘昼开口:“你这老货,怎么,对着我大哥就是‘大阿哥’,对着我四哥就成了‘宝贝勒’,我们一家子兄弟,在你眼里还有个亲疏远近的不成?”。
这话刁钻刻骨,弘历听了就皱起眉头,仿佛要训斥弘昼几句。弘昼迅速地接话:“莫非是我四哥风流倜傥,魅力太大,竟连你这老奴才也要叫他一声‘宝贝’?”。
众人顿时喷笑。弘历脸涨得通红,瞪着弘昼又气又笑。
我含笑说:“弘昼,玩笑不得乱开,这可是在圣驾前头。”这话说得,我自己也觉得轻飘飘无力得很——没办法,圣驾什么的,在我们修道中人看来一贯是个笑话。
不过,哪怕是笑话似的游戏,也得遵守游戏规则。
苏培盛原先是想挤兑我,说我还只是个光杆阿哥,而弘历已经是圣上亲封的宝贝勒,且前些日子才得了陛下钦赐的东珠。没想到一贯惫懒的弘昼挺身而出,居然为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大阿哥堵住了枪口。
他打躬作揖,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贝贝勒莫要拿老奴取笑,老奴不过是依着圣上吩咐行事……”。
弘昼哼一声,撇着嘴不再说话。
苏培盛又瞧着我,我觉着站在这里实在有些无聊,对他说:“你把这肉放在这里,随我一同去拜见陛下罢。”。
“这这这——”苏培盛一听大惊,张口结舌地看着我,不过片刻功夫,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竟汇聚成流。
瞧着他惊恐万状的样子,我淡定地跟他解释:“我有事情向陛下上奏,你只管带着我进去便是。”。
苏培盛一双眼睛就往弘历身上瞟,弘历自然不会理他。我一时有些无语,不明白这些太监宫女怎么会这么怕我,生平第一次,我下了指令竟然有人不听从。(你忘了上次遇有刺客,你拔起一把礼器作用的装饰剑凭借剑气就砍下了那人的脑袋吗,不止吓到了太监宫女,还吓到了你父皇呢。)
弘历咳嗽一声,对我说:“大哥,你我不如分食了这块肉如何?你便有事情,也过会子再说,此时圣上只怕正忙着宴请群臣,或者正在与张廷玉等人谈论国政也不一定。”。
他瞧一眼苏培盛,微笑说:“苏公公,不知父皇此时在忙什么?”。
苏培盛赔笑道:“按理说奴才是不该透露圣上行藏的,不过诸位阿哥孝心虔敬,陛下知道了相比也不会怪罪奴才……实话说,陛下此时并未接见大臣,是在和宣妃娘娘一同在楼中看画儿呢——兴致正高!”。
弘历弘昼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弘昼道:“再过得一时三刻,便是端午大宴,怎的陛下竟把宣妃娘娘接到了东边儿?这也不合规矩……”。
苏培盛跺脚道:“罢哟!我的五爷,只要圣上高兴——俗话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
我说道:“宣妃娘娘一贯如此得宠?”。
苏培盛点头称是:“这位娘娘,就是喜好风雅,年纪虽小,琴棋书画是没一样不精通,而且学问也做得好,这位从小养在太后宫里,写字读书是得了陛下亲自指点的,自然与凡人不同。今日大臣们进上了道贺的画儿,陛下可不就叫着宣妃娘娘一起来赏画儿了。要是其他人,陛下还嫌他们赏得不好,没有品味。”。
雍正朝仅有的三位阿哥一齐眼巴巴看着他,估计这幅景象极大地满足了苏培盛的虚荣心,他夸夸其谈道:“宣妃娘娘这宠爱可不同一般,圣上最爱下棋,可偏偏,这棋力却——咳咳,圣上和娘娘下一次,娘娘便赢一次,就这样,圣上还不恼。以前怡亲王还在的时候,时常在御前对弈的,陛下亲自断输赢,据老奴所见,便是和怡亲王相较,宣妃娘娘也不差很多。”。
弘历叹息:“可惜十三王叔竟去了。”。
弘昼皱眉道:“既然怡亲王王叔和宣妃娘娘也是相识,怎么这些道士竟然还敢说宣妃命硬,克了怡亲王呢?”。
这问题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于是四人一时沉默。弘历的脸色白里透青,总有些尴尬的意思。
苏培盛犹豫道:“各位爷,这祚肉——”。
恰在此时,楼内又跑出来一个小太监,他气喘吁吁地说:“陛下和宣妃娘娘正说着话儿,便让奴才来请大殿下进去。”。
我点点头,走之前对弘历和苏培盛说:“既这么着,四弟便帮我一个忙,把这赏赐用了罢,我自会向父皇禀明。”。
弘昼微微笑着,眼中带着嘲讽,仿佛是在说,现在陛下和美人相伴,哪还有功夫计较一块肉,四哥你就是把肉全吃完了,陛下也不会因此就传你江山的。
我赞赏地冲他略一颔首,不理会他激动崇拜的小眼神,自己进去了。
阿莼在里面啊。
不过弘昼确实有长进,不枉我教他一套玉龙剑法。怎么说也该明白,这世界上有我弘晖在的地方,没人会选择其他人。有功夫多整整经济国事,不要老计较听了几出什么戏、吃了几块什么肉的琐细事儿。
今天这情况,我们一堆人最后和谐地进入了八卦期还好,如果真逼着我做一个选择,那我一定对弘历下个阴手,让他不能不卧病在床,然后现场把祚肉送给他,博一个关爱病人的友善名声。
只因这肉既然已经成了争端,那便吃了不如不吃。
从广生楼中出来,我回阿哥所,明莼坐辇回了长春宫。
今日在御前,却上演了好一出大戏。陛下自从今年五月怡亲王逝后,总归是心里不宁静,想找人出气。这一腔怒火的指向者便是恂勤郡王允禵,如今太后已薨,香火情分也断了许久了,他拿允禵开刀毫无心理压力。
父皇在对着大臣们大骂允禵不恭不敬,连进的画儿都透露着悖逆之意,阿莼站在一旁静静侍立,为皇上的杯子添上些茶水。皇帝虽然愤怒,仍在百忙之中向阿莼投来温情欣慰的一瞥,她进上的东西也从没有招致嫌弃。
皇帝对阿莼尤为宽容,他脾气很急,有时发起火来责下苛刻。但听说自从宣妃得宠以来,只要她去求情就无有不应的,所以但凡陛下身边有人闯祸,常常便求到宣妃名下。她很是仁慈悯下,也不肯因为些许错处就耽搁人性命。
我却能体会到阿莼焦急的心情,每次陛下痛责允禵,语气激烈到要治允禵大不敬之罪的时候,我都看见她指尖轻微的颤抖。
阿莼是被太后带大的,她一定想保住太后最亲的小儿子。
好在很快就有大臣出面为允禵求情,就连张廷玉也为恂勤郡王说话,还提到太后当年旧事,说到动情处,明莼也悄悄拭泪。
陛下瞧她眼睫湿润,吐口气不再多说,反而叹息:“今日本是过节,不该说这些伤心事……明莼你先回宫休息去罢,若是皇后召你,你自行安排便是,养好身子为佳,你便和她说是朕说的。”
我始终没能插得上话。
按额娘的说法便是我回宫才两三个月,一切都不必着急。但我想我不能不着急了。和弘历争我自然争得赢,但现在,我的对手是时间。
我遇见阿莼,已经太晚太晚。听说她十岁左右就已经得陛下青眼,两人时常谈论学问。如今六年也过去了,她做陛下的妃子也做了三年多……。
三年,什么不能发生?三年,什么样的苦难不能经历?。
我必须尽快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有能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上几句话。
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在她表面镇定、内心却张皇自顾的时候,我竟只能站在一旁沉默。
这样的耻辱与难过,一生只得一次。
面对永夜,心中耿耿。在回圆明园之后有一次我去拜访明莼。当时她住在镂月开云小楼后面的山房里。那时候天气还炎热着,她躺在溪水边一块山石上,把鞋袜松开了,我瞧见水流下她白皙的足弓。镂月开云是标准的中国古典小楼,堂前梧桐,屋后竹林,一阵又一阵夏风吹过,竹叶就发出海涛一样的哗哗声。
我不敢多看。
她像一副半浸在水中的芍药,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过很久我才说:“水太凉了,你浸一会儿就出来罢,本来就身子弱。”。
她问:“我哪有身体弱?”。
我叹口气说:“你当我不知道,宫女的活儿岂是好做的?你又劳心又劳力的,且还吃不好,身体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她在那哧哧笑,用手拢一拢柔亮的黑发,姿态悠闲又妩媚。
她穿得太薄了,我实在不应该在这里多待,就迅速地和她说:“我这个月要出京一趟,可能数月方回。你若是有事,便和皇后联系,她一定会帮你解决……”。
阿莼依旧躺在山石上,静静听着竹叶的涛声。天上有流云,足下有清溪,居所有竹林,她好像已经超然尘外,不计世事。
我默默住了口,在她面前,我总有些手足无措。
其实明知道,她是不会接受的。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接受。无功不受禄,在皇宫中,莫名其妙的好意背后,可能是套牢的绳索。
她微微勾了下唇角,问我:“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