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了弘晖,雍正选弘昼也不会选他
对于领导者来说,自己的政策、主张、思想不能继续推行,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别的不说,我朝太祖为什么在最后选了华主席继任。雍正皇帝的想法可以类推。
我在砍死了弘历之后还给他补上了一刀——雍正做事很绝,但他心里也有着“我把事都做绝了,让我儿子做好人”的想法,在接受康熙教育的他心中,还是崇尚仁政的。他对弘历还无法完全放弃。
我对他说,弘历很像八阿哥
是的,真的很像。一样的人人称赞,一样的仁心善意,一样的左右逢源,一样的对自己人好。好得不得了
都和雍正完全相反
雍正的自己人,都活得很累,死得很惨。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骂起臣子来十分刻薄,臣子们也不喜欢他,还说他是“抄家皇帝”。
他曾经最大的敌人就是八阿哥,他最了解八阿哥。
我笃定,他只要静下心来朝这个方向想一想,就会觉得弘历和八阿哥的共同点越来越多,他绝不会再偏向弘历哪怕一点半点
弘晖对上弘历,唯一的弱点只是时间
他回来得太晚,毕竟还是比不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弘历那么让人放心。
我会帮他的
只是为了让这个时代出现哪怕一点半点的改变。哪怕,不知道改变是好是坏。
我已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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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终于到了雍正十三年
八月十五中秋节又到了,家宴我并没有参加,反而带着宫女在镂月开云做桂花糖。桂花糖制法简单又好吃,我宫中宫女纷纷参与进来,欢声笑语,顺便还有巧手的小丫头当场就把之前细细摘取的桂花封入香囊缝好,殿堂内满满都是桂花香甜浓郁的气息。
我一时高兴,吩咐厨下做个大大的蛋糕过来——上有所好下必盛焉,因为我喜欢这些西式的餐点,那帮传教士几乎把冰淇淋、蓝山咖啡都敬了上来。
正堂里长桌上摆着大大的奶油蛋糕,四周一溜儿的水果、甜点、桂花糖,又开了几瓶美酒,我竟在宫中领着宫女内侍们开起了。众位青春美貌的女孩子、小少年(姑且也把太监称为少年)面色红润、欢歌笑语,气氛热闹极了,会些乐器的便应景地奏起了笙箫鼓乐,善歌的宫女歌声悠扬,空气中满是甜美的香气
我向窗外一望,已经是黄昏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碧空如洗,落叶飘红,楚天千里清秋,应当正是这般的景色
我愉快地笑着,破开了蛋糕,自己切下一大份,也不用宫女们招呼,倒了杯葡萄酒,一边饕餮大嚼一边大口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太白诚不欺我
要是三年前,我是万万不想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雍正十年,皇帝立储,太子正是元后嫡出的长子弘晖。几个月后,我又提了一级,由宣妃变成了宣贵妃
日子变得顺心起来,以前多番给我不痛快的一干宫妃,熹贵妃失宠,谦妃刘氏级别我比我低,纷纷揠旗息鼓、谨慎度日。虽然十一年的时候,因谦妃刘氏生了个小阿哥,一时又显起来了,但也不敢轻易招惹我
这自然是因为帝后二人对我毫无限度的纵容态度。自从我表示自愿殉葬后,雍正皇帝对我那个宽容,哪怕他宣我侍寝时我居然胆敢拒绝了尊贵的皇帝陛下,他脸黑了好几天,也没多说啥。
权力和金钱能给人镀上一层难以想象的辉煌光环,不管对男对女都适用。雍正皇帝虽然五十多岁了,但爱慕他的小姑娘还是不少。可能他从来没有老头子欺负青春少女的自觉。
他一定很不痛快
不过他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他也可以不再宠爱我,把我扔进冷宫,又或者从此眼不见为净,让其他人来收拾我
可我已经什么都不惧怕了
当直面过了人生漫长的、无望的黑暗恐惧,当我不再惧怕死亡和伤害,我发现自己变得坚不可摧,变得淡定自若
雍正皇帝的态度我并不意外,毕竟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世界里,我会是他手下职位最高的心腹,他现在怎么笼络我也是应该的。让我比较意外的是皇后的态度,她老人家好似真把我当成了她亲闺女,对我比雍正皇帝的态度还要好
人最大的敌人终究是自己,雍正十年那道艰难的关卡,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终究自内心的痛苦中解脱。对于这世养育我的家族来说,我保他们二十年富贵尊荣;对于无辜的百姓众生来说,我竭尽所能令他们迎来一个比原本的乾隆更优秀的皇帝;对我的仆从们朋友们,我把财物古董俱都分给了他们
我已了我份内事,当可含笑归太虚了!
让侍女们继续宴饮,我走到偏殿,启开了钢琴盖,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移动,流泻出的是一曲《献给爱丽丝》。
想起了很多东西。
前世学过钢琴,也学过小提琴,都是入门级别的,《献给爱丽丝》是我学的第一首曲子,简单易懂,含义隽永,我印象特别深刻。理查德?克莱德曼演绎版本舒缓温柔,宽容博大,贝多芬演绎版本急迅跳跃,低回处特别婉转宁静,□处鼓动人心,我更喜欢后者。
然而,我现在弹出来的,却是前者。
大抵是心境不同。
想起来,在高三那年的生日,小叔送我一条铂金项链,礼物盒上镌刻着埃尔曼的一句话。
“保持健康的生活纪律很重要,不过在此之外,对待自己也要温柔一些。你只不过是宇宙的一员,与植物、星辰没什么两样,你有权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叔是个成功的商人,但我也经常觉得他是个哲学家。我受他影响很深。
现在回顾我短暂的一世,才发现最亏待的人或许是自己。
我垂目看着,素白的手指如同熟面条一般自在地在琴键上移动,空气中一圈圈传播出去水一样温柔的声波
生活永远是孤单的,但在精神殿堂里,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辉煌。
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很渺小
但这种时刻,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独一无二,并为之而喜悦。
退回到自己的心灵之中,才是真正安全宁静的。
《献给爱丽丝》是憧憬爱情、热烈明朗的回环式乐曲,我一遍遍地弹奏着,仿佛又看见前世单纯快乐的少女。从指间流泻的音乐,是对自我无声的安慰。
天色渐渐晚了,阑干私倚处,月华暗生,帘旌摇动,我抬头看过去,是太子殿下。
爱新觉罗?弘晖
他目中仿佛融进了月光。
这不是第一次他这样出现,自从册立为太子后,他掌握了比以前更多的权力,有的时候,会忽然出现在我的宫室里。而且,我早已发现,他仿佛拥有某种奇特的能力,能让他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宫人暗暗传说,太子殿下此前其实是去仙山修习仙术了,或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有的时候,他过来是送一捧花,送一本书,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有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理由、没有名头,只是过来看我画完一副山茶花的卷轴,陪我听一出小戏,静静坐着看我写字。
以前有妙见替他传递消息、掩藏行踪;我因此遣走了妙见,他再来见我时,甚至连与他一尺之隔的宫女也毫无所觉。
他付出了多少,又想要得到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的时候,视他为引诱世人的萨麦尔;有的时候,又暗暗感激他平淡温柔的陪伴。
我的手指继续按下琴键,他静静听着,这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既宁静喜悦,又暗藏忧愁痛苦的乐曲。
我停下之后,本以为他会离开,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直直朝我走了过来。我有点纳闷:“有什么事吗?”
弘晖皎洁的面庞上泛起了红晕:“阿莼。”
我疑惑,他脸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外间微带凉意的夜风穿过帘旌吹进来,我看到淡淡的夜色,铺泄而下的壮阔的银河。我心中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要说的话。
“阿莼,嫁给我,好不好?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发誓,此生绝不相疑,亦绝不相弃。爱你护你,如宝如珠。”
痴儿何苦!
我无法否认自己心中的甘甜与喜悦,我看着他,他貌美无瑕,年少才高,人生壮阔,前景无限。被人喜爱着,关心着,呵护着,感觉多么美好
他双目之中满是渴望,手上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在距离我半步远的的地方,空落落地伸着。我背过身去拒绝这人世间巨大的诱惑
“我不能嫁给你——我要死了。”我听见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
明莼篇 第五章 梦境
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张爱玲。
“皇上回来了——”妙见打起帘子,惊喜地说。
我睁开眼睛,床帐上垂下银质的熏香小吊子,缓缓旋转着,散发出幽微的香气,我看见帐帘上双双的金鹧鹄
他站在门前,仿佛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问妙见:“贵妃今日如何?”。
突然冒出来重回宫中的妙见小声答道:“贵妃用过早饭,就又躺到床上歇息了。”
“服药了吗?”
“主子说过片刻再用。”他好像很明白所谓的“过会儿再用”就是不再服药了,叹了口气走了进来,我双目的清明只能维持着看清他俊美秀气的脸庞,接着就又沉入了朦胧的似睡非睡中。
他坐在我旁边,一直握着我的手,过了会子,吩咐道:“把朕的折子抱过来。”
皇帝在桌上办公,贵妃在桌旁的大床上沉睡。
此情此景,真是分外奇特。
贵妃还是那个贵妃,但皇帝已不是那个皇帝了。
是的,现在已经是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底,弘晖已经在八月登基了。但我这个贵妃,并没有殉葬死去,或者就升格为太妃,而是依旧住在圆明园的镂月开云,依旧时常伴驾。
只是这个驾不是那个驾。
这叫什么?
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我不是这么钻牛角尖的人,能够自雍正皇帝赐下的鸩酒中活下来,是弘晖的努力,他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费了很多的心机。
没有面临过死亡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刻心底是多么的绝望和不甘。那一刻会明白,什么骨气、大义、决断,都是空的、虚的,世界一瞬间成了灰色。
我才二十一岁。
我没有过过一天幸福的、自由的、安心的日子。
为什么要我死去?
那一刻,恨极了非要逼死我的世界。非要夺走我性命的皇帝。弘晖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无论怎么回报也不为过,无论外人怎么评价。
只是,我一直很想睡觉。倦意腾腾,辗转不起。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在梦中,会觉得这清宫中的浮华一生,也不过是又一梦罢了。
弘晖放下笔,走过来抚摸我散在枕上的头发,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光明、清朗呢,连声音中都是满满的笑意:“阿莼,不要睡了,江南供上来的梅子到了。”。
我恍惚地瞧着他,身子一片绵软:“胡说吧,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梅子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阿莼,你还做梦呢,现在都五月啦,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你要是快点起床,我就带你下江南玩儿。”
我愕然道:“什么?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竟然真觉得时光已然把人抛,樱桃已红,芭蕉已绿。我倒在他肩膀上,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是分外开心,笑声清脆,依偎着滚倒在床上。他拽我起来吃午饭,之后又和我一起去园子里游玩,还命人唱《牡丹亭》来听。
那小旦功力绝佳,水袖一扬,幽怨跌宕的两字“原——来——”悠悠唱出,顿时令人心神一清,我全神贯注,心神俱醉。
待到他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还不觉如何;待听到那一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我不觉托腮凝思,其中深意,令人怔忪。
我尤爱一句“那酴醾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一曲听毕,当真齿颊留香,余韵无穷。
命人厚厚打赏,又叫上人来嘱咐她说:“你不知道,我住的这屋子原先就叫牡丹亭,不过先帝把它改作镂月开云……你唱得极好,要每日勤练不辍,我可是望你日后成为一代大师的。”
我又赏,弘晖也赏。
弘晖说:“到了夏天,我们在亭子里摆上宴席,命人在湖中船上歌舞,再配上箫笛笙管,灯火通明,才是好风景。”
我只是笑,说:“除《游园惊梦》这一折外,如今另有极好的曲子……只是,不知你敢不敢摆?”
弘晖眼睫眨了眨:“什么?——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孔尚任的《桃花扇》?”
“聪明,说的就是那个。”我端了茶盏慢慢撇着沫子。
他笑意连连:“只要你喜欢,演上这个又有什么难的?当年圣祖爷爷曾命人连夜送入《桃花扇》的本子呢,对东塘先生的才华是赞不绝口的。现在民间也多有演的。”。
他说着,贴着我的脸颊亲昵地笑道:“我来猜一猜,你最喜欢《桃花扇》哪一节——必是《哀江南》罢。”
说着,他毫不避讳,竟背诵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他一字字朗声说着,有些名士的风流态度,坦然磊落。
我接口:“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不知不觉,我们二人竟然已经都站了起来。我瞧着他,唇边含笑,双目半睁。
我想,我脸上的神情,应该叫做挑衅。
弘晖笑道:“阿莼,你哪儿都好,就是说话总爱用些春秋笔法……你打量我听不出来么?你放心,我绝不搞文字狱那一套。”
我作揖:“那我先替某位先生谢过你——”我瞧着他,“不过,还只能算半个聪明人。”
弘晖蹙眉,并没有不悦之色,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啊,你说这个啊,其实,你完全不必担心这些东西,下次我告诉你我的来历,你就明白了。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
那一刻,我是真的惊讶了。
他说的是真话。
他猜到了我的意思,满族人种族隔离政策,遗患无穷,在这个帝言决天下的朝代,弘晖的想法,比什么都重要。
深院静,小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