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尘雪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个混乱的世界,不疯魔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音乐转为哀伤低沉,严胜坤发了好一会怔,这才开始对陈尘雪吐露心声。在这之前他一直当她是出来卖的,只是价格比较贵而已,其实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真心话。
“我们都认识明莼,俞玄义这家伙,早就带着侄女进公司了,谁不知道他压根不打算要孩子,明莼根本就是他预订的继承人。”。
“他带着明莼处理事情,也教她怎么管理,带她扩展交际圈子。一边教,一边又护着,生怕摔了碰了,根本就是不打算让侄女成才的样子。左右他也就比明莼大个十几岁,肯定能护她一辈子。”。
陈尘雪问:“他们为什么姓氏不同?”。
严胜坤简洁地说:“明莼的奶奶嫁了两次,和前夫生下了明莼的父亲,丧夫后带着孩子改嫁给俞玄义的父亲,生下俞玄义。俞玄义和他家里人压根儿合不来,反倒是明莼的父母,和自己继父相处得不错。”。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最重量级的一句话:“可以说,明莼是俞玄义最亲近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心上人。”。
陈尘雪骇然,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严胜坤嗤笑:“圈子里哪有什么秘密?”。
他想想,颇为感慨:“要不是那丫头突然死了,以后准是这叔侄俩一起过一辈子。”。
陈尘雪下意识说:“不是吧……”。
严胜坤回她:“谁敢娶她?谁配娶她?——你吗?”。
他还讽刺人。陈尘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是聪明人,终于看清眼前之人的恶劣本质——无聊。大概在那个所谓的精英圈子里憋久了,早就想对这段畸恋发表感慨,如今可算给他找着好对象。
而且——他还是想追求她。
陈尘雪颇为安慰。自己总算还不至于老到没人要。
只是俞玄义,唉俞玄义。
“俞玄义这家伙,可真有点变态,我都怀疑他到现在还是在室男。他还信奉道教你知道吗?没事打个坐入个定什么的……”严胜坤叹息说,“本来我还以为你是瞧上他了,所以弄什么替身扮演那一套,但是后来想想不对啊,这么一个活冰山心理变态,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人无嗜好,不可深交。我就算没追上你,总算也给你当了这么多天领导,今天跟你说,这类人不是寻常女人驾驭得了的。就我看来,你喜欢明莼也比喜欢这家伙来得好。”。
陈尘雪听得发怔。总算了解到俞玄义的一些个人信息,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滑稽奇突的场景下。
严胜坤依旧在和她讲着人生道理,她点头嗯嗯嗯,却心不在焉。
俞玄义再怎么奇怪变态,他总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像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作者有话要说:
陈尘雪真是演技帝,之前和小叔交锋的时候就有这苗头了……如今更厉害了!
明莼,还不跪谢室友不杀之恩?
集锦篇 第八十二章 玄义(四)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性德《蝶恋花》。
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晚上有点玄奇。
严胜坤明显是喝多了,去接她的时候他身上就有酒味,后来去了酒吧更添一层醉意。要不然他不会那么失常,先是直接拿钱砸她,后来又当面揭人疮疤,搞的两个人都下不来台,最失常的是相信她的拙劣借口。
其实心里是在嗤笑的吧,但是谁理会心里的感受呢,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不管那个糊弄过去的理由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江湖上行走的人,话何必都说开。
而她自己的反应也让陈尘雪颇为错愕。其实那当口她有五个选择:一、叫停严胜坤的车自己走掉;二、反口骂他凭什么质问自己;三、辩解没这回事他想多了;四、说自己是蕾丝边;五、猛打方向盘撞死他。
如果是大学时的自己,会选第五个方案。如果是二十三四岁的自己,会选第二个方案。如果自己没在他手下工作,那她会选第一个方案。
偏偏下意识地她扯过明莼,挡在了自己前面。而自己狼狈地缩成一团,生怕任何枪林弹雨。
陈尘雪对着镜子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物质一受限,灵魂都磨损。
那么一个拙劣的谎言,把她的怯懦、心虚和急切暴露无遗。
第二天陈尘雪就申请调回了原公司继续做小文秘,回去之后发现公司新一轮晋升刚刚落实,她是理所当然不在名单上。熬足两年,依旧是那个最底层。
两年下来她并没有节蓄,娇养大的明莼不是那么好模仿的,两件衣服买下来一个月工资就没了。她还有小乖。每个月探望明莼父母两三次,总不能空手上门——虽然老两口也没让她亏过本。
她都二十七了。
生活怎么会这么艰难?。
反复权衡过之后,陈尘雪大为庆幸自己最终狠下心拒绝了严胜坤。她回头仔细整理他送的礼物,发现鲜花已枯萎,糖果巧克力已经吃罄,送的几个名牌包和鞋子全无实际经济价值。
去电影院看过《当北京遇上西雅图》,供养人一冻结女主角的信用卡,她立马只能站在街头兜售他送的各式名牌包——二十块钱一个都没人要。要不是编剧善心大发,她可能得和流浪汉抢食。
要是答应了严胜坤,她就是个被拖到年老色衰然后衣食无着的下场。什么?你说那十层的公寓楼?十八岁的小姑娘可能有胆子敢去相信吧,陈尘雪是不敢的。
她很现实又很凄凉地想,一对比才知道俞玄义有多好。有一句是一句,真正的问题他都帮着解决,从不玩花架子。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可笑良人不是她的。
唉,大学的时候她经常和明莼手牵手一起在校园里行走,两个人都穿裙子,都把头发散在肩膀上,人人说像两朵姐妹花。何以同人不同命,到如此地步。
严胜坤再来找她,尘雪也跟着出去,蹭吃蹭喝,但是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不喜悦也不忐忑。坐在车里她拿本薄薄的书出来看,是亦舒的《喜宝》,封面上写着——。
“最希望要的是爱,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
她摩挲着微微凸起的油墨颗粒,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抿起一丝笑。
以前就和明莼讨论过,“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请给我很多很多钱”,这现代都市女性寂寞又不敢出口的呐喊。
陈尘雪最不喜欢喜宝,总觉得她有一种不正经的情妇调调;相反的,明莼倒挺喜欢她。
呵,这大概是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成为类似喜宝的人吧。所以能很有安全感地去鉴赏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物,而陈尘雪老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严胜坤喜欢就喜欢她这一点,非常有格,坐下来她能和你谈黑格尔,也能和你聊毕加索。而且永远不让你得手。比十七八岁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有意思多了。
而且他晓得她的弱点和心事,所以在她面前有一种格外的安全感,什么形象都不用顾忌什么话都可以说——。
“别真把俞玄义当神仙了,你上政治课学过的,资本的原始积累最是鲜血淋漓,你以为清清白白地创业能积累起这么大的身家?”。
唉,严胜坤哪里懂,女人什么时候需要男人清清白白过,她只需要他有能力有事业,还有一双靠得住的肩膀。
陈尘雪只问她感兴趣的:“他到底是怎么爱上明莼的?”。
严胜坤“唔”一声,想想说:“这我倒是听说过,俞玄义二十多岁出来创业,当然也会惹麻烦,有一次受伤住院——还挺严重的。他和家里人关系不协,也就无人探望,他大哥嫂子一直受着俞老爷子的照顾,夹在其中挺尴尬的,干脆派小女儿到医院里来探叔叔。”。
“那会儿明莼才十一二岁吧,但是已经蛮懂事,正好放了暑假就天天泡在医院里头。说照顾也不合适,总算有个人陪吧,应该就是那会儿,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在跟前,自然就一辈子另眼相待了。”。
陈尘雪听得发怔,不免想象着,古旧的医院里,黯白色的老式瓷砖,外面一定有绿叶子的大树,那个人躺在单人病床上,年轻英俊生动的脸孤独而平静。明莼家的车来了,小女孩子白色的皮鞋踩在地上,轻快朝医院大楼里跑,司机一溜烟把车开回去。
那时候,俞玄义在窗口里看见来探望的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是关心的一直注视,还是深不可测的视而不见,抑或立刻染上笑意和温情?。
不不,这都不是他,他不会对明莼说“注意安全”或者“上次考试考了多少分”,也许他会说一句“怎么不打伞?当心晒黑”。全然把小侄女当作平等的个体。
他话很少,但是明莼活泼爱闹,好几个护士都走进来,一边和小明莼聊天,一边偷眼觑他。
明莼又很耐得住寂寞,护士、隔壁病床的阿姨、路过的小朋友一个个都走了,她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写一会儿奥数作业,不懂的就去问俞玄义。过一会,俞玄义说:“有本书比较适合你看。”。
明莼拿过来,是一本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
俞玄义有的时候看看新闻,有的时候看书,更多的时候就看着房间里唯一活动的生物——小明莼。
明莼读书很专心,有的时候抬起头来,看见小叔睁着眼睛看着她,就露出开心的笑容,有的时候还读书给俞玄义听。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看你。
俞玄义那个时候,心里想的又是什么。这句话,能不能形容他心情的万一。
陈尘雪默想着,忽然热泪盈眶,有种荡气回肠的心痛。
这些并非她的臆测,而是明莼偶尔跟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所了解的片段。从明莼口中听到的不过是叔叔和侄女的普通相处,如今听到严胜坤一席话,才尝试换个角度,用一个成年人而非小孩子的视角去回忆当时的一光一影。
她抬手扶住额头,过一会微弱地说:“到明莼死,她也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信息的交流都是对等的,纯粹只是严胜坤自己讲的话,他当然会觉得无趣。可是现在这里还坐着一个了解明莼具体情况的人,少不得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有点诧异地说:“表现得这么明显,也看不出来?”。
陈尘雪愕然。严胜坤解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好吧?有一次晚上我开车,远远的就瞅见俞玄义的车子,正打算超上去跟他打个招呼,赶巧儿遇上红绿灯。夏天的晚上么,你知道,大家伙都开着车窗吹风,我一看,好家伙,有个女孩子凑上来亲俞玄义的脸,亲一下就趴他肩膀上,笑得叽叽咯咯的。”。
“我死命按喇叭,想看看那妞儿是谁。按了十多下,又把头凑出去叫俞玄义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十米之内!俞玄义跟聋了似的,愣是没听到。当时我旁边另外一人就说,别喊啦,这哥们魂都给迷走了,听得到你叫他才怪!”。
“还有一次,明莼过生日吧,俞玄义给她办prty。我们家那位有点事情,我们俩就找个角落说话。结果就瞧见俞玄义不招呼客人,正躲小房间里跟明莼吹生日蜡烛呢。等许完愿了,明莼就用手指沾起一点奶油放口里尝一尝,然后突然蘸起一团奶油就往俞玄义脸上涂,俞玄义就躲呀,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碰到他嘴唇上去了。俞玄义就愣那了,跟着了魔似的舔了一下奶油。”。
“那气氛,嘿,我跟我们家那位都看得脸红心跳的。结果明莼一下子把手收回来,说‘不是吧,跟狼外婆似的要生啃手指头啊,有点吓人嘁’。我们家那位后来就跟我说,这小丫头,不可小觑,跟小妖精似的,能勾魂儿。”。
严胜坤一边说一边摇头:“咳,说得倒也没错,俞玄义可不就跟被勾了魂似的。这都死了五年了吧?古今中外哪有过这种痴情的例子?倒多的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陈尘雪勉强说:“明莼不是这样的人。”见严胜坤似笑非笑的,辩解说,“她到去世也才岁,说这些真的太早了。”。
严胜坤倒能接受这个理由,点点头感叹说:“就是亏了俞玄义了。唉,命数这回事,真是凭谁都逃不掉的。”。
“之前明莼在的时候,他没事还回一趟他爸妈的家。左右他爹不可能当着孙女儿的面揍小儿子,他自己也肯听明莼的劝。如今没了转圜的人,他可不是就彻底和老头子老娘生疏了,而且听说为了葬礼的事儿,他和他大哥嫂子一家也闹翻了,如今真当得上‘众叛亲离,痛失所爱’八个字。”他说着叹了口气,“大概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吧。”。
大概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吧。
第一次见到俞玄义。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没有系领带,看上去非常年轻出挑。可是那种从容深思的气质,让他在大学男生中鹤立鸡群。他站在他们主教学楼前头,明显是在等人,可是既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左顾右盼,甚至没怎么挪动,就算是等待,也等得十分专心致志。
那时候她陈尘雪还是个女文青,搁那儿一看既呆了,心里只升起四个字。
孤芳自赏。
这其实不是个褒义词,可是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完完全全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明莼也穿着英伦风的白衬衫黑裙子,冷淡的俊俏,不过这两个人一看到对方就露出了赏心悦目的笑容。这让陈尘雪又不那么肯定了。
到现在接触多了,陈尘雪也觉得孤芳自赏这个词太狭隘,不足以慨括俞玄义,但私心里还是要常常拿这个来形容他。不表达自己,不关心其他人对他自己的看法,不想从这个世界上获得任何东西,和什么都像隔着一层似的。
但不是孤僻,孤僻的人都不快乐,俞玄义很平和。
孤芳自赏,精神上自给自足。
这样的人就是让人觉得,去去复去去,辞君还忆君。每次和他分别后,总要在某个时段突然想起他似的,莫名其妙地牵挂。
陈尘雪这才想起来刚才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医院的事儿的?”。
严胜坤需要想想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哦,那个啊,明莼的葬礼我们大家伙儿都去了。这事儿不同寻常,明莼都开始在他公司实习了,跟他有生意往来的人都晓得,啥事儿都不用避讳明莼的,他做事的时候都把她带着。继承人突然就这么没了,大家伙儿当然都得上门。”。
“结果他表现得太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