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宋陌信了。
宋陌信了,他自己就会替她找理由。
他会想,或许这个女人最开始的确是在骗他戏弄他,但后来她可能真的喜欢上他了呢?他对她那么好,她也一直热情待他,像徒弟小五丫鬟小五,甚至最后肯为他死的水仙,如果不爱,她怎么会跳下去?只是慢慢的她就不记得了,好比海棠的错嫁,好比临月的不愿到愿意……临月死了,遇到鬼差,她是不是记得那晚两人的约定,求鬼差将她早点送到他身边?然后鬼差刁难她,抹去她的记忆让她去找那个爱他她也爱的男人,也就是……他?
那么多场梦,宋陌或许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那都是他的事。唐欢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宋陌相信对她最有利的那种。
她会让他相信的,千方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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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宋陌扫了一眼食案上干干净净的面碗,让丫鬟下去了。
他默默坐了会儿,起身走到窗前。
没有月亮,外面一片漆黑,只有繁星点点。
曾经他以为她是月亮,在他记得或不记得的时候,他一次次把她摘到怀里小心翼翼捧着,最后却都没能守住。他不信命,再三尝试,直到这辈子,才发现她只是水中的月影,虚幻缥缈,不真实。
现在,他面前有一湖静水,她又出现了。但因为水是静的,他无法判断她的真假。
今晚,她的每个眼神每个笑容,她的每句话每个举动,他反反复复地想,找不出破绽。
就像是前几辈子,他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一直在装,还是渐渐动了真情。
如果后来她是真的动了情,最开始她冒充锦枝勾他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一直都在虚与委蛇,她的目的是什么,只为了跟他欢好?世上那么多男人,他不信没有比他更出色的,毕竟除了皮相,他曾是一贫如洗的农夫,是满手脏污的屠夫……她都不曾介意。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他甚至不敢怀疑她。
不敢。
怀疑了,他可以像囚禁陆舒宁一样关着她,观察她,只要一月之期到了,就能知道真假。
他怕的就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该期待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假的,她又在骗他,他可以简简单单杀了她,或者,用其他手段报复她。
真的,她没有骗他,可一月之期已满,她的魂会走,他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他立在窗前,看外面浓墨似的黑渐渐变淡变薄,看远天慢慢变成灰白,只有一颗星还挂在那里,让他看。
他径自去了操练场。
回来后沐浴更衣,准备用早饭时,吩咐周逸:“去看看她起来了没。”
周逸诧异地看他,这是那件事发生后,将军第一次主动询问夫……舒姑娘的事。不过他也只是看了一眼,马上转身出去了,很快折回来,“将军,丫鬟说舒姑娘还在睡着。”
“嗯,去传话,就说她醒了,马上告诉我。”
“是。”
饭后,宋陌坐在书房处理事情,后日就要出发前往青城,这两天有的忙。
忙着忙着,他忽的抬头看向窗外,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没有起来?
初夏时分,外面阳光明媚到刺眼,莫非她……她是鬼魂,白天不敢出来?
宋陌有些心不在焉,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要想她,然后耐心地等待下人通报。
一直等到午饭前,周逸刚刚进来传话,她的声音也远远飘进来了。
宋陌放下手头东西,大步走了出去。
唐欢这一觉睡得十分充足,醒后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跟之前整日眉笼哀愁的陆舒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丫鬟差点没认出她来。唐欢自己也觉得胳膊腿没有那么软了,翻出原身唯一一件白底绣娇艳海棠的裙子,略微打扮一番,推开丫鬟找宋陌来了。正纠缠的时候,瞧见宋陌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将军!”她兴奋地朝他喊,笑靥如花。
丫鬟已经震惊过了,周逸却看愣了,他见证了陆舒宁从一个新嫁娘沦为变相囚徒的全过程,如果说将军天生不会笑,这个陆舒宁便是生生被折磨的不会笑了,怎么今天竟然……
他盯着立在对面的女人,根本无法掩饰眼中的惊艳。
“下去吧,这里暂且不用你伺候。”宋陌收回视线,声音同以前一样听不出喜怒。
周逸却莫名心中一凛,恭恭敬敬地离开了,临走前朝那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即低头去了后院。
“谁让你到前面来的?”宋陌看也没看跑到身前的女人,不悦地问。他没有将陆舒宁关在屋里不见天日,平时是许她在后院走动地,只是没有他的吩咐,不准陆舒宁踏进前院半步。陆舒宁一直规规矩矩的,连提都没提过,她倒好……
“我为什么不能过来啊?”唐欢仰头看他,见宋陌蹙眉,她害怕似的退后一步,目光也移到宋陌胸口,讨好地跟他商量:“将军,这个,我,我想出门,可我身上没有银子,你能不能借我点?等我找到喜欢的人,会让他帮我还你的。你要是怕我赖账,可以写字据啊!”
宋陌目光微闪,低头看她:“字据?好,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唐欢张大了嘴:“我,我昨晚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啊。”
宋陌盯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如何立字据?没名没姓,你带着银子跑了,我找谁要去?”
“不用你找啊,我有了钱会回来还你的!放心吧!”唐欢笑了,纯真无邪。
“我不信你。”宋陌从她身旁绕过,朝偏厅走去。
马上要用饭了。
、第84章 跳墙
唐欢追着宋陌进了偏厅。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借银子了,那你让我出府总行了吧?”
四方的黄梨木桌子;宋陌坐在北面;唐欢很自来熟地在他下首坐下,双手乖乖搭在腿上;扭头看他:“将军大人;冤有头债有主;你跟陆舒宁有仇,如今她都死了;你也该放下了;那就更不该拿我撒气了。将军;你快跟那些下人说一声;让他们不要拦着我了。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得赶紧出去寻他啊。”
声音娇娇的,一点都不怕他。
她也从来没有怕过他。他偶尔说重话,她要么跟他耍气要么跟他装可怜。他什么都让着她由着她,她就更不怕了,肆无忌惮。
“我让你坐下了吗?”宋陌看着门外,声音清冷。
唐欢愣了一下,接着小声抱怨:“你这人怎么……”
话刚出口宋陌便冷眼看了过来。她当即禁了声,赌气似的离座,站在宋陌旁边。他不说话,她一时也不敢多嘴,生怕这人直接把她轰出去。不过等了一会儿,见宋陌腰背挺直望着门口出神,若有心事,唐欢悄悄挪到他椅子后,舒口气,抬手按上他肩膀:“将军,我给您揉揉肩,揉完你让我走好不好?”声音自然连贯,仿佛并没有察觉到男人身体僵了一下,也没有瞥见男人险些抬起来抓她的手。
她手上力气并不大,宋陌却意外地感觉很舒服。
昨晚彻夜未眠,上午又在书房坐了半晌,肩头正僵着。
所以他没有推开她。既然她想讨好他,那就随她去吧,反正他没有吃亏,也没有上她的套。若她有所求,早晚会露出马脚的。若她真的想离开,那得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宋陌默默地享受着女人的服侍。
唐欢揉着揉着胳膊就酸了,悄悄歪头打量男人,就见他面无表情闭目养神呢!
唐欢好想哭!
这就是她的命啊,明明逃离这个男人还来不及,偏偏还得想方设法留在他身边。以前他傻他对她好,这个过程还挺好玩的,现在,他就是一只狼,而她是那只必须让狼喜欢上她否则就会死的倒霉兔子啊!
她还得讨好他!
手上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宋陌忽的睁开眼睛,偏头看她:“你在看什么?”
四目相对,唐欢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新站直了道:“看你啊,其实将军你还挺好看的,就是总绷着脸太吓人了。对了,我这样按将军舒服不舒服啊?”
宋陌无声冷笑:“力气太小,没什么感觉。”
唐欢懊恼地“啊”了声,手上加大力气,声音有些喘了:“这样呢?”
“……尚可。”宋陌重新闭上眼睛。
“嘿嘿,我把将军伺候舒服了,将军什么时候放我走啊?”唐欢扭头,讨好地道,因为挨得太近,呼吸拂在他耳畔侧脸。
再熟悉不过的亲近。
宋陌语气更冷:“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放你出府。”
唐欢动作一顿,随即狠狠推了他一下,怒气冲冲转到他身侧:“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都说了我不是她了!再有,既然你没想让我走,为何不早说,你早说,我就不浪费力气伺候你了!”
宋陌刚想回她,忽听外面有脚步声,便抿了唇。
下人们端着饭菜出现在门前,用目光询问他。宋陌点点头,等下人们摆好饭菜离开后,他侧目看她:“你还不走?是想伺候我用饭吗?”
唐欢盯着桌上的红烧鱼酱驴肉咽口水,一改先前气愤模样,真的把袖子撸上去一截,准备去拿筷子:“好啊,我替将军夹菜吧,将军想吃什么?”
目光在她细白手腕上扫过,宋陌抬手挡住她:“不必,我用饭时不习惯旁人服侍,下去吧,没有我的传唤,不得再到前面来。再敢乱闯……”视线落在她脖子上。
唐欢本来是朝他倾过去的,见他这样威胁,她脸上一白,慢慢坐正,低头看衣上绣案,小声嘟囔道:“我听你的话,那你也给我准备这样的饭菜,行吗?”头都不敢抬,委屈极了。
宋陌没应声。
唐欢眼泪掉了下去:“她跟你有仇,你都好吃好喝供着。我刚刚认识你,你只给我剩馒头吃。将军,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是鬼,不招人待见,可我没有做过坏事啊……”
宋陌看她,看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他掐她她都没哭,现在就为了口腹之欲哭成这样?
“回去吧,我会吩咐下去,今晚开始,以前她一日三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昨晚是太气愤了,不想让她好过,现在……不论如何,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她计较。
唐欢大喜,抬头,泪眼汪汪看着他:“真的?”
宋陌垂眸,不置可否。
唐欢就当他承认了,抹抹眼睛起身要走,转身前又顿住,犹豫半晌,指着盘子里的驴肉片问:“这个,能先让我吃点吗?看起来好香。”
宋陌皱眉。
不等他开口,唐欢见风使舵,抓起盘子护在怀里,一溜烟跑了,嘴里还嚷嚷着“谢将军赏菜”。
难不成她以为她不喊这话,他堂堂七尺男儿就会为了一盘菜追出去?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宋陌只觉得好笑,只是唇角未扬,不知想到什么,马上又抿紧了。
唐欢可不管他怎么想,回到屋里美美吃了一顿,旁边是宋陌之前派人给她准备的午饭……馒头配咸菜。哼,幸好她有先见之明。
吃饱喝足,唐欢让丫鬟领路,把侯府她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一圈。走走停停用了一个时辰,回屋倒在榻上蒙头睡觉,醒来时,天色已暗。
跟丫鬟打听宋陌的事,丫鬟摇头道不知。
唐欢便没有多问,吃完晚饭继续睡觉。
睡到半夜,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绕过睡在外面榻上的丫鬟,行到厅堂,无声无息打开门,再搬起一张椅子轻轻走了出去。
既然只有一个月“还阳”的时间,她就该作出急于离府的样子,怎么能宋陌说不让,她就乖乖待在后院?
不知是宋陌胆大,还是镇北将军威名在外无人敢犯,定北侯府侍卫并不森严。不过唐欢相信,但凡侯府内外有半点异动,宋陌肯定第一个知晓。
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真的让她逃走。
所以她随便选了个方向,朝西边院墙溜去。到了墙根下,身后依然没有动静,唐欢犹豫片刻,摆好椅子,提裙跨到椅子上,抬起手臂试试,跟墙头还有点距离。于是她又跨了下去,寻到一块儿还算方正的石头,这次再试,手总算能攀到墙头了。
将裙摆撩起别在腰间,唐欢搓搓手,使劲儿往上一跳。
脑袋勉强露出墙头了,两条腿还挂在下面,唐欢故作笨拙地踢墙胡乱折腾,折腾半天还不见有人来,她索性爬到墙头,准备再上面歇会儿再作打算。宋陌,难道真的没有半点防备?
没想刚上去,蓦然发现墙外面立着一个人影,隐在黑暗里,若不是她眼力好,恐怕还发现不了。
是宋陌。
唐欢假装没看见。
她跨坐在墙头,扭头望向侯府,大口大口地喘气:“哼,不让我走,我偏要走,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亏他还是将军呢!就会欺负弱女子,算什么男人!”
宋陌并没有看墙头,但这不妨碍他听到她的声音。
听到了,他有片刻的动摇。
或许,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动摇也只是片刻。她太会装,这一次,他不会轻易下判断。之所以不让她走,不用那种方式试探她是否真的要离开,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若她是故意骗他的,等他抓她回来的那一刻,她就会知道他在派人盯着她知道他还在意她,那她,肯定会洋洋得意吧?
他不会再轻易让她看穿他的心。
他一动不动,等她发现他,或,等她跳下来。
唐欢歇了一会儿见宋陌没有反应,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她嘿嘿笑了两声,把两条腿都抬到墙外,深深吸一口气,闭眼跳了下去。
墙很高,她以为宋陌会接住她,可是他没有。
唐欢不是普通女子,还不至于跳个墙就把脚扭到,但宋陌没有出手,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生气吧?这个家伙,他明明对她还有不舍,怎么突然就如此狠心了?他知道他这样狠心,她有多头疼吗?
她倒要看看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起身时,唐欢故意扭了脚,还没站稳人就朝前扑了下去。
她没有叫,只痛苦地吸气,慢慢爬起来,靠着墙壁而坐,低头去摸脚。
脚步声起,有人蹲到了她面前,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摔疼了?还逃得了吗?”大手毫无预兆地捏住她脚踝。
“疼……别碰!”唐欢痛呼出声,伸手去推他:“放开我,都怪你,你要是让我走,我就不会摔伤了!”
宋陌没理她,继续碰了两下,确定没有大问题才收回手,刚要讥讽她,她却老实下来,抽搭着问他:“将军,我到底哪里惹你生气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坐在他对面,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有委屈的哭声。
宋陌怔怔地看着她模糊的影儿。
她问他为什么……
他也想问她为什么。
即便是最开始的锦枝,他那样一心一意掏心掏肺地对她,为什么到了最后,她还要说那些话,还要让他知道,她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