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能上台面担事的叔伯子侄都没有,到头来定是要看涂山环眼色的。”
少燕将我的话稍一咀嚼,点头称是,又道:“祖宗,小人有一事不明。”
“讲。”
“你与神帝不过初见,怎将他的名讳叫的如斯熟稔?”
“……”我噎了噎道:“这个,他长得有点像、像你,故而一见如故。”
少燕双目如炬:“真的么!”
八卦讨论完毕,又在角落里坐了会,将案上所有的美食通通染指了后,觉着没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了无兴味时,一团毛球非常自来熟地钻入我怀中,左滚右滚。
一把按住它,我咧开了嘴,白牙闪闪。
溜出宴,到了小凤凰传达的地点,秦卷正抱手悠闲靠在浓荫之下,手里牵着两匹飞禽。
“你不早喊我出来。”我抱怨道。
他笑道:“不是你吵着要去的么?”顺手将缰绳递给了我。
“青丘美食闻名遐迩,我是冲着它们去的。哪曾想,再好吃的东西,摆了满桌,一一尝了后,什么好胃口都没了。”我唏嘘道:“你说人是不是都有种贱性,没得到时朝思暮想,给足了你就百般嫌弃?”
秦卷没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招呼我上了坐骑。
爬上去后我提起缰绳:“你要将我拐卖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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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卷带我去了距离青丘主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大白天的,镇子上没几个活人,歪歪斜斜挨着的房屋,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乍一看,像个鬼镇一样。
摸不出秦卷带我来这里的意思,莫不是想告诉我,就算涂山氏治理有方,盛世之下也有凄景?可他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秦卷随手将飞禽一抛,走向左侧一处乱糟糟的巷口,巷口的茅草棚子瘫了一半,正好挡着了一大半路。就见他走过去,伸手在横探出的一根毛竹上有节奏的敲了三下。
毛竹“嗖”地缩了回去,那堆杂乱之物竟井然有序地向两边分开,显出黑漆漆的一个入口。
有那么点意思了……
我快步跟了上去。
秦卷在前走了几步,侧身将手伸过来:“这里路多人杂,不小心就能走丢了。”
我自然而然地就要搭手上去,搭到一半,我又缩了回去:“不用了,又不是个孩子,跟不丢的。”
他凝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不开心,却只听他道:“也好。”那个也好里意味复杂,究竟是何种情绪,我辨识不出。
秦卷带我来得是处黑市,既然是黑市,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可在这处我却瞧见不少神族,有男有女,多半是变化了容貌,但神族天生的优雅自矜委实过于明显强烈了些。而其他人早就见怪不得,习以为常,在这里的只有卖家与买家这两种身份,与种族无关。
到了这里,秦卷如鱼入大海,游刃有余地带我行走在巷陌之中。黑市里卖什么的都有,罕见的珠宝、法器、各色点心,甚至是妩媚多情的美人。
秦卷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半是看我东摸摸西摸摸,眼珠子都不够用。有中意的东西,他就跟在后头付钱,出手阔绰,一路下来店铺老板们见着我们无不眉开眼笑。
我甚至生了一种错觉,秦卷似乎更适合这样黑与白、光与暗,交接不清的地方。
在这里,没了身份之别,他那股生人勿近的尊神气势也无形卸去,轻松自如地像个普通的年轻人。吃到不合口的点心,他也会皱起眉来;看见伪造的书画,也会与老板据理力争,连嘲带讽将对方说的面红耳赤。
我没问他缘何对这里如此熟悉,任何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秘密。此时享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药材卖么?”在白茯山配的药在这段时间都挥霍得差不多了,我是那种一定要随身备着些药才得安心的人,简而言之可归类为怕死。
黑市哪会没有药材呢?秦卷领着我七拐八拐,就拐进了个低低矮矮的店家,里面黑黝黝的,仅点了几盏白蜡灯。柜台前站着个瘦如骷髅的老人,颤抖着手拨着小秤,称药材。
他专注地盯着小秤,嗓音嘶哑:“要些什么?”
我好奇地看了看将近占了所有店面的药柜,将想要的东西报了上来。
老人的手一停,透过烛火看向我:“蝮虫、彘心,这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秦卷背着我弯腰打量一株血红山参,就似没听到我的话般。
我笑道:“是啊,要人命的东西,没有么?”
提着一叠药草出了门,从头至尾都没吱声的秦卷淡淡道:“彘心是专门针对羽族的毒药。”
我歪着头:“能毒死你么?”
“不能。”他斜瞥我眼。
我故作可惜地叹了口气,摊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想对付谁?”他伸手捋过将我额前一缕发丝拂到而后。
“一个大妖怪。”我言简意赅道。
秦卷是个很称职的玩伴,陪着我挑挑拣拣半天没有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偶尔还会给我些中肯实在的建议。他的眼光非常好,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香料美食,总能点出一二精髓来。
路过一间调香铺,我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去两步,再一看,铺子里的人确实是秦浅清。就算改变了容貌,但她腰上挂着的凤佩,找遍四海八荒也只独一块,非常好认。还是当初两家定亲时,高俊上皇亲自赏赐的。
贴着她站着的是个陌生男人,若说是重华吧,可怎么看都有些邪里邪气。二人垂首交耳,切切私聊着什么,模样亲密。
看了眼秦卷,秦卷无辜道:“带你来之前,我可不知道他们也会来。”
从鼻腔里轻轻哼了声,又着意看了他们两眼,撇撇嘴离开了。
天色渐晚之时,我与秦卷从黑市里钻了出来,他问:“今日可开心?”
自然是这数日之中,最开心的一日了。
“祖宗,你们可出来了。”回到我们来时落脚的地方,少燕正守着三匹飞禽,衔着根茅草百无聊赖地候着。
我疑道:“你来做什么?”
少燕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道:“仙上不是说今日回白茯山么?”
……
摆了我一道的秦卷毫不愧意:“走吧,再不回去白茯山要塌了。”
这句话的意思,到了我飞至白茯山上端时才略略明白了过来。
透过缭缭重云,远远瞰见,山脚处幡旗高树,犹如密林,将偌大个山门塞了个水泄不通。一贯冷清的白茯山乍然热闹如斯,差点叫我以为跑错了地方。
避开攒动人流,拐了个弯从侧面降了下去,站在盘山石阶之上搭眉眺望了番,在各色旌旗之中一方赤黄尤为扎眼,那是高俊上皇独有的华盖。
秦卷站到我身边:“三日前,他们就到了白茯山递了帖子拜见你。但你不在山中,山神不敢开山迎人,便寻了个斋戒沐浴的理由将他们堵了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再不启开山门,就要生变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听了么?”
貌似,在回青丘的路上,他是让我直接回昆仑来着……
额角抖了抖,算了,就当我没问刚才那句话。
“好端端的,他们跑来白茯山作甚?”远见着不止神族一家来了,和他们左右两开,成掎角之势对立着的像是魔族。莫非长奉君赶路而来的就是白茯山?
“若不是有心人阻拦,他们早就该来了。”秦卷意味深长道。
回到山神宫邸,老山神与少燕那族长姑姑见了我,又是抹泪担忧地拉着我看了好久,确定没瘦也没伤才放下心来。离秦卷与他们定的谒见吉时还有些时间,便放了我回去稍作休养。
看他们的样子,似还有好些事要商议。这神魔两族同时来朝见同一个人,还是四海八荒头一次的罕事。荣耀体面是一回事,但怠慢了任何一方都指不定会给白茯山惹来祸事,同理,太殷勤了有失偏颇,结果也一样。
少燕陪我回去,外间早就有一干侍女捧着首饰、袍服等着在。
一见我来,立刻地迎着我到里间更换衣物,涂抹妆容。她们的神色紧张,动作却是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隔着纱帘,拎着垂袖看了看的我对少燕奇道:“你姑姑的眼力当真不错,这衣裳竟似是替我量身裁剪了般。”
替我插上朱钗的侍女甜甜笑道:“祖宗,这您可就说错了,这尺寸不是族长,而是秦卷仙上交代下来的。”
“……”
帘外的少燕没出声,却见重重云帘挑开一角,侍女惊叫一下就要推他出去。待看清来人,立即弓腰赔罪。
“打点得怎么样了?”秦卷看了我一眼,拾起枝珠花,将我头上的那只换了下来。
侍女细声细气道:“仙上来得正好,已差不多了。”
穿戴停当,侍女退了下去,独留秦卷陪着我。
秦卷看我一个劲地笑,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朝一日能看到高俊帝跪在我脚下,着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最后一更……从此章起,云时算是正式入职了神魔之祖这个职位。
正文26祖宗,显身份
子时未至,沿玉阶而下的青犀灯依次点燃;宁静黑暗的白茯山恍如在一瞬间重回白昼。八步一盏的鸾首莲台鼎冉冉升起一缕燃烟;状如白乳;摇曳在火光与山风之间,将高高在上的祭台笼罩得迷离悱恻。而伫立在两侧;象征着天地的乾坤高幡,威严庄重;又叫人心生敬畏。
立在险险一线的崖边,依稀可见山脚之下长龙似的灯火;簇拥在山门之前等待。山中悠扬的钟声一起,山门徐徐打开,点点灯火鱼贯而入。愈往上来;那些喧嚣声便愈消退,待快要到崖顶之时,已静然一片,听不见丝毫声响。
祭台之上仅摆了一方阔椅,秦卷示意我此时可以落座,而他则仅站于我身旁。
我晓得他是要替我立威,可做惯了小人物,陡地做了大人物的我仍略有些紧张,小声道:“一会出错怎么办?”
秦卷眉眼不动,嘴角一丝笑:“在他们面前,你即便是错,那也是对的。”
我将他这混账话细细揣摩了遍,心安理得地坐于椅上。
钟鼓之声齐齐响了三下,天地肃穆。
玉阶之下,端正地分立了两列。一黑一白,神魔对立,卓然醒目。左右为首两人,象征性地理了理冠帽,从容不迫地拾阶而上。着他们走近,两张熟悉的脸庞也从下方逐渐出现在我眼中。左侧白底蟠龙衣的是神族的高俊上皇,右侧黑袍黑冠的便是魔族的长奉君了。
我将目光先落到了左侧人身上,不过万余年的光景,这个神族之主竟似苍老了许多。曾经叫我望而生畏的锋利眼角,似在岁月与权势的洗涤中,垂耷了些许。至于长奉君……
我转过视线,却是一愣,因着他正肆无忌惮地抬头注视着我,两人眼神在空中撞在了一起。他的眼中先是不屑,后微有迷茫,最后清晰明了。
明白他是将我认了出来,我也不闪躲,朝他摆了个鬼脸。他却和见了鬼一样,低下了头去,倒叫我愣了一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我已不再是那个和他浪荡在四海八荒,一起喝酒,一起赌钱的那个朋友了。一个实际年龄三十六万岁,他的老祖宗,朝他挤眉弄眼,确实吓人得紧了。
钟鼓再起,高俊上皇和长奉君伏身叩拜,后面两列神魔也随之跪了下来。再跪再拜,三起三落,方才结束。想是两族商量过了,先是由高俊上皇小小跨前一步,低低念了遗传繁冗的祝祷之词。
炉鼎之中的燃香暖而轻,伴着高俊帝咒语般的念诵声,叫我本挺得笔直的腰板渐渐松垮了下来。左肩尖尖一疼,秦卷不动声色地低眸瞥了我一眼,我又老老实实得坐了回去。
耐着性子听高俊上皇念完了颂词,便轮到我回应给他相应的祝言。祝言早在之前便由秦卷亲自替我拟好,不多不少的十六个字,冠冕堂皇,简单易记。我望着微微弓腰立在下方的高俊上皇,却是缓缓道:“上皇,今生可曾有过后悔之事?”
秦卷手里的扇子捏错了一页,我只作未见。
夜风朗然,啸于高空上谷之中,万籁俱寂,将玉阶下端微微骚动衬得尤为明显。
高俊上皇默然一瞬,道:“回尊神,未曾有过。”
我一笑,不置一词,看向长奉君。
长奉君冲高俊上皇轻蔑地挑挑眉,而后,突地大跨前一步,竟是要跃上祭台,冲上前来。
我为他这举动惊了一惊,却见他恰恰停在祭台边缘,单膝一跪,仰面朝我古怪一笑,抱拳道:“长奉不会说场面话,望祖宗莫怪。论起来,我族陛下与祖宗您颇有一两分渊源,因而此番命我恭请祖宗您,往魔族一聚。”
“……”
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
当着众神众魔的面,我回也不好,不回也是不好。下意识望了秦卷一眼,他凤眸微眯,瞧着长奉君,忽而一笑:“此事再议。”
乘鸾辇回宫邸时,秦卷看着顿时瘫软□子,没形没状倚着的我,道:“以后这样的场面多的是,你可得做好准备。”
惨叫一声,用袖子挡住脸:“我宁愿去磨一天的药,也不愿呆坐在那当个木偶,给人观赏。”
他笑出了声,也依在我旁边,慢慢摇着扇子:“此次他们来,皆有所图,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应对?”白日在黑市玩闹了一日,又熬了这半夜,脑子早就和浆糊一样,朦朦胧胧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不是还有你么?”
扇着风迟缓了下来,秦卷的叹息若隐若现:“现在有我,假使有一天,我不在了……”
之后的话,我没再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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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秦卷那句似真似假的话,扰了我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日醒来,抱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会,钝了的脑子转了起来,才想起昨夜他那句耳语。惊了一惊,忙掀了被子,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赤脚跑出内寝,一众侍女正捧着衣裳与水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呆若木鸡。
我指着那些昨日差点没将我勒断腰的礼服,道:“这又是做什么!”
“祖、祖宗,今日不是摆宴,招待神魔两族的使者么?”侍女结巴着道。
在我极度不合作下,侍女们很惋惜地将那套缀满珠玉的赤红礼服收回箱中,又挑了几件扎眼的,统统被我否决。最后只得捡了套茶白衣衫,简单地挽了个髻,算是好了。
便是如此,走几步,我都嫌那曳地裙裾碍事的紧。要不是侍女一副“你敢撕了,我们就死给你看”的表情,我早动手了。
出了寝殿,红日高悬,天光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