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叶第三回来时快哭出来了:“云祖,小人真没办法了,我一用强那人作势便要寻死啊。”
摇着的扇子一停,我踢着鞋子绷紧脸往左厢房去了。
厢房里凌乱一片,床榻上的被褥面横着抹大片血迹,年轻男子抱着被子龟缩在一角,一副受了很大惊吓的模样。
我窒了窒,对陵叶道:“这个,我叫你用强,不是用这个强……”
陵叶崩溃地看向我,哆嗦个好久,没挤出半个字来。
玩笑过了,我让陵叶略作整理,又取来药箱,对角落里的人道:“我费了不少心思救回的你,你要是白白折腾了这条命,我可能会做些让你比死还痛苦的事情来。”
于是,药上得很顺利。我看陵叶有条不紊地给那人包扎好,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近秋。”
“家住何地?”
“龙侯山。”
这三字让我愣了刹那,道:“纤纤是你什么人?”
他迷茫地抬起头来:“什么?”
我又重复了遍,他摇了摇头:“我不识得这个人。”
看他神色不似作假,只能当他是胡言乱语了,又道:“你且养一养伤,回头我支派人送你回下界去。八荒中妖魔纵横,龙侯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最宜也迁居去凡间。”
“我不走!”他断然反对道:“我不能离开天界。”
他这激烈模样惹出我的好奇来:“为什么?”
将我望了一望,过了好久他才道来原委。原是他有个亲妹妹,二人本在龙侯山相依为命,可后来一日她的妹妹被个妖仙看上了,捉了去。他千里追踪,万里相寻,终于打听得到不久后那妖仙飞升上了九重天。费尽千辛万苦,他也潜入了天街,一边靠偷盗为生,一边寻着妹妹。
这倒不是个难事,东华掌管仙藉,凡升仙者,要先拜他方可入得册藉。我遣陵叶去东华那打听下近来由下界的登仙者,不出俄而,陵叶回禀:“帝君道,距上一回青裙礼才过千年有余,而下一回青裙礼尚有百年,这期间升仙的男子尚未登在名册上。况且,以妖仙成仙者多为上界仙人点化提携,这般是不入仙藉的。”
近秋的容色随着陵叶的禀报喜喜悲悲,最后汇成片空白茫然,透着股绝望。我瞧着很不忍,想了个折中主意:“这样吧,你暂先留在这里做个短工,不愁衣食。回头我再给你打听打听,这九重天虽大,但寻个妖仙也不是个难事。”
陵叶回头与我悄悄道,凡人留在九重天乃是大忌,要不要和东华吱个声?
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用午膳的时候便与东华说了,肥球在旁嗷嗷叫道:“师父可是看上了那个小伙子了?我去看了,长得眉清目秀,确实很合师父素来的喜好。”
额头跳动着往他嘴里塞了块肉,眼巴巴地望着东华,东华偏过头,指着我,问肥球:“她这么捡人回来,不是第一回了?”
“……”
近秋就这么在紫华府暂时安顿了下来,肥球很欣喜又有个人可以伺候他了,很快他失望地发现近秋几近从不在前堂出现,大半天皆是缩在厨房啊,药房之内的地方。他不是很喜欢亲近神仙,这一点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现了。
就像神仙都不大瞧得起凡人样,这是自古以来的历史遗留问题,我没有刻意去改善示好两方的关系,只是给陵叶他们的待遇,也一并给了他。渐渐的,他也走出了药房,偶尔也会在陵叶忙不过来时替我磨磨药。起初,他是有些笨手笨脚的,第一次碾碎了紫丹时他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我挥挥手,将碎了的紫丹放回丹炉,重新加了两剂药材进去,重新练了炉新药。
这几日,近秋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帮着我做药时也会念起他的那个妹妹。情真意切,但……总有哪里怪异的很。直到一日我无意中拾到他落在药房里的合欢结,一面绣了个秋字,一面绣了个花字。才知,他对那个妹妹的心思,不是表面那样简单。
谨慎地考虑该如何还回给他时,陵叶从外庭拿了个帖子回来,是给我和东华二人的。抽出来一看,是请我与东华出席即将来临的“三月三”上巳节。往日,都是由东华出去露个脸就好了。可这次,我的身份泄了出去,便一同邀着我了。往下看了看落款,并非我以为的游奕,而是——英招。
东华接了帖子,问我去不去,我先摇了摇头,后又点了下头,道:“你不是说英招在中天办了个学宫么?我想带阿烨去瞧瞧。”
陵叶是随身伺候东华的,青枝留在家中看门,我想了想,往药房而去,问埋头捣药的人:“你可有空?随我去趟中天。”
正文42祖宗,入学宫
三月三这日;卯日星君当了个早值,卯时三刻薄薄绵光洒遍东天,殷殷紫气冉冉罩在东天之上,是个让人好心情的日子。
出门时;东华已穿戴完毕倚在门庭处等我和肥球二人,他今日少见得着了色银紫朝服,竖了正冠,举手投足间皆是帝君威严。瞧得肥球目不转睛;直抱着我脖子小声道:“师父可有这样端正好看的衣裳?”
东华是领了正经神位的一方帝君;有朝服是理所当然的;我虽挂着个清贵名望,说到底是个仙藉之外的闲散人员,自然没有了。肥球表示很失落很伤心;攥着小拳头对我道:“无妨!等阿烨长大了,也挣个帝君名分,将师父的一同补回来了。”
我心念一动,望着他朱砂点眉的脸,道:“师父不求你有多出息……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权势之路太过坎坷艰辛,稍有不慎,许就是身死命丧。有重华之例在先,我总不愿与那些人再有所瓜葛。
肥球听得似懂非懂,小孩心性,转眼就忘了刚刚的雄心壮志,不无担心地对跟在后面的近秋道:“我的酢浆果子可带了?”
近秋低垂着眼睛:“都带了。”
我抽了抽嘴角,望了庭中并列的两辆云辇,对东华道:“你不与我们一道?”
东华道他要先去中天帝宫一趟议事,后才得奔赴上巳佳宴。这样恰好,我和肥球得了中间空隙去探一探学塾。东华吩咐了我两句后,静了一静,道:“魔族的使团前日也来了中天,休憩在典仪宫。”
我醒得他话里的意思,将典仪宫三字牢牢记在心中,嗯嗯应下了。如此兵分两道,各往所去。
没得东华拘束,肥球在云辇里乐翻了天。左摸摸匣子又摸摸柜子,折腾了半天从兜里摸出柄小匕首,耀武扬威地比划了半天:“看有谁还敢欺负小爷。”显见得还没忘记上回钟樱要炖了他的血海深仇。
掀开眼皮子瞅了他一眼,指头一勾,匕首倏地飞到了近秋怀中:“小孩子家的动什么刀兵,你替我看着他,别送上门去给别人煮汤。”
肥球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怒发冲冠就要扑倒近秋身上去,近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拉开抽屉,我取出块青饼:“来,吃饼了。”
扑了一半的肥球在半空一滞,身子一转,不声不响地就着我的手啃起了饼。
“……”近秋脸上的肌肉略有些抽搐。
因着东华的叮嘱,我时时刻刻记着要避开典仪宫,索性我记性不赖,驾车的灵雎又得力,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中天学塾。
这个学塾据说是辅政的英招神君所创,前因是他某次去九天巡游时被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冲撞了车架,感知战事平息之后各个世家弟子实是闲过了头,就建了个学塾收罗了大大小小各族中的少年,一是起个管教之力;二是起个育才之用,免得日后上战场一个冲锋陷阵的将才都拎不出来。
未下车,就闻得惊天撼地的激流声冲撞在耳中,偶有飞起的水珠子透过帘隙溅在面上,惹得肥球大呼小叫,一个劲地蠕动着身子向往外蹿。我示意近秋放开他,一眨眼白胖胖的小人就消失在了车中。不一会,一声惊呼,我一怔,撩开帘子。
两旁是直泻而下的万丈飞瀑,万顷粼粼碧波徜徉无际,正前方袅袅云烟之后隐见得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棂星门冲天而立。肥球在水里痛苦挣扎着,哭道:“师父你是不是哄我,这哪里是学堂,分明就是个无量海!”
无量海三字在我心头跳了一跳,随手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慢腾腾道:“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哪里去了?学海无涯这个意思不懂么?”递了个眼色给近秋,让他抽条软毯来给肥球擦擦,却见他双目凝滞,盯着平湖,不知神游何方。连唤几声,才闷声不吭地迟缓着动作起来。
我注意到从快到中天起,近秋他就开始神思恍惚,莫不是他的妹妹就在这附近?若他知晓他妹妹所在何处,又为何不与我说呢?
抱着肥球下了车,甫一着水,泱泱水面自行分向两旁,露出一条窄窄的鹅卵石路来,走一步后面的水波便重合如初。裹在软毯里的肥球揉揉鼻子,恨声道:“没想到九重天上的一个水池子都是个仗势欺人的势力眼!”
我懒懒道:“都怪你学艺不精,但凡略有些修为的,这条路便会自行显出。”向前走了两步,想起近秋还在后面,他是个凡人没有修为,应是……
转过身去,微微张了张嘴,就见他一步步不地抱着肥球的点心盒,踏着鹅卵石跟了过来。见我愕然之状,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纳罕地瞧了他眼。
学宫中人早得了信候在棂星门下,立在前头的是个深衣老者,须发皆白,举止间一派飘然超卓,朝我拱手道:“昨日英招帝君托了口信,道东华帝君府中的小公子来此进学,我等恭候多时了。”
肥球在外人面前向来拿乖捏巧,一蹬腿从我怀中滑了出来,向老者作了一揖:“见过先生。”
老者连连摆手,恭顺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乃云祖与东华君上的亲传弟子,小仙哪受得起这一礼来?”
对方这般作态却叫我皱了一皱眉,道:“既是在此读书,为人弟子者当克己守礼,这礼自是受得的。”心道,这都受不得,以后哪还能管教得住个小混账?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就掩了身份送这肥球过来,现在为时已晚,只盼着肥球懂点事不要借着我和东华的名头,惹是生非。
又是番寒暄后,老者提议道,带我与肥球逛一逛学塾,见一见各个师父们。看了看日头,离开宴还有些时辰,便欣然应允。一路看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英招果真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物。学塾分一十八间,从天文地理至命理演算,从天工技艺至乐理诗书,样样俱全,且不尽如此,在后头宽敞之处更建了个偌大的演武场。场上风起云涌,老者道,里面都是真刀真枪动着的。
我问:“在这里教学师父都是何人?”
回曰:“皆是四海八荒之中的顶尖人物,譬如天工斋的师父就是鬼斧神工——叶卿。”英招的本事确实不小,连叶卿也请来了。
看肥球对演武场兴趣盎然,我顺着他意指了那处问道:“那这里呢?”
“这个……”老者顺了顺胡须:“旧任教席兵刃之术的东岳帝君将将调遣去了别处,英招君道是来了个新师父,今日便要过来。不过今日是上巳节,恐要晚些时候才能见得。”
我点了点头,肥球嚷着要去四处瞧瞧,而我走得又有些乏了,便让近秋带着他,跟老者四处逛逛。
近秋走时回头望了我好几眼,下了下决心,垂着眼闷闷道:“你自己小心。”
诧异地看了他眼,我嗯了声,他又望了我眼,才转身离去。若有所地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摇摇头,在演武场外的一株菩提下,扇着袖子合目乘凉。这一眯,就不小心眯着了。好久,耳边像隔了好远般传来空空洞洞的说话声:
“君上怎地这个时辰过来了?”是先头那老者的。
“他们可来了?”这是个陌生声音。
“一早便来了,小仙已接应过了。”
“可定了学些什么?”那个陌生声音继续问道。
“看小公子的意向,似是想对武艺卓有兴趣。”
尔后谈话低如浮云般浅浅散了开,渐行远去了。
半梦半醒里想着,那个君上莫不是英招?眼皮子实在沉得紧,头一偏又要睡过去,可稍后却怎么也睡不踏实了,总觉得有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盯得我差点梦魇住了。莫不是英招发现了自己?
猛地挑了眼,风清云朗,眼前不见一丝人影。捶了捶酸痛的后颈,掐指算了算,想着要将肥球寻回来赶去赴宴了。起身转过菩提,远见者那深衣老者伴着个高挑人影立在演武场边说着什么。不多久,老者施了一礼,径自走开了。
想起先前那番对话,猜度余下那人应是英招无虞,左右是送人来他的学塾进学,于情于理都该去打个招呼。我理了理衣裳,酌了酌词,道:“久仰英招君之名,今日得见,果不负盛名。”其实我并不擅长拿捏神族的寒暄之词,每每说来,七绕八拐得直叫我舌头打结。
那高冠华服之人背对着我动也不动,我腹诽不知是这英招耳力不够好,还是想摆一摆他辅政帝君的架子,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遍。那人才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子,神情清寡:“你喊我什么?”
“……”我脑袋轰地一声,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久,我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抱歉,一时眼拙,错将摄政王殿下你认作这学塾的主人英招君了。”
他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遍,微微叠起眉心又是想了想,道:“你是……那日在天街的那人?”
我愣了一愣,狐疑地看了看,摸不准他到底是否真失忆,试探道:“殿下记性颇好,我是当日那个肥球的……娘亲。”
他冷冷清清地望了我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作势便要离开。
“等等。”鬼使神差地我喊住了他,喊了后顶着冷厉如同刀片似的眼神又不知说些什么,讪讪道:“没,没什么。”没想到,涅槃重生不仅能将一个人的记忆全数抹去,更将他的气质性格彻底变了个样。以前的秦卷别扭归别扭,却是平易近人;现在的秦卷,冷漠得让人光是看一眼,都似要被他身上寒气所刺伤。
“殿下!”这回喊的人不是我了,老者奔来见着我,又是一愣:“云、云祖?”忙道:“小、小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来了第一天就能惹出麻烦来,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默默饮泪。
老者话垫在舌头下,两厢为难地看了我和秦卷一眼:“他……把钟樱公主给打了……”
正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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