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殿里一时安静极了,只听见两人轻微的呼吸声,风透过门缝的吹佛声,似乎还有那灯火摇曳的声音,两个同样伤心的人靠在一起,共同哀伤着那个令人崇敬的长辈的逝世。
明蓉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康熙,就像康熙也无力去安慰她一样,这早秋的时节,天气还残留着酷夏的炎热,可是两人却同时感觉到了寒冷。
许久,明蓉才慢慢抬起头,起身走回下面又是一拜,“皇阿玛保重龙体。”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出声,便又道:“儿臣告退。”
轻微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明蓉站起身来,然后就听康熙低低道:“你乌库玛么是在睡梦中去的,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明蓉抬起头,看见他眼角闪亮的泪光,又慢慢低下头,“这也改变不了儿臣四年没有回来的事实,改变儿臣不孝的事实。”
“她说你做的好,”康熙微微仰起头,“科尔沁递了信过来,她说你做的很好。”
明蓉抿了抿嘴,沉默着低下头去。
“下去吧。”
明蓉依言退下去,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在灯火下黯淡的脸,微微阖起的双眼仿佛是关住了他浓郁的悲伤,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到了心底。
整个皇城都因为孝庄的去世而变得异常压抑,皇宫里更是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说那些宫女奴才,即使是妃位上的三位也不敢轻动,加上太后因为悲伤而免了近日的请安,于是所有的后妃都老老实实地缩在了后宫里。
而最不安分的,估计就是那个重新订了亲正准备今年嫁出去,却又遇到孝庄去世而将婚礼延后的兰静了,兰芷嫁出去之后,荣妃对她彻底撒了手,根本就是不管不顾,而原本就被引上歧途的兰静,顺理成章地也就顺着那条路一直走到黑。
幸好她多少也还有点眼色,就算闹腾一点也没有跳到康熙跟前去,康熙也根本就不去管她,只当她不存在。
康熙每天都要去孝庄灵前待一会儿,自明蓉回来后,也就多她一个,明蓉几乎是成日里都待在那里,每当康熙过去,两人也只是沉默着各想各的事。
孝庄去世一个月后,保成从台湾自水路抵达京城。
他和明蓉不同,孝庄原本就因为和赫舍里氏之间的矛盾对这个嫡孙虽然尽到了祖母的职责,但是论起贴心来,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保成先去拜见了康熙,这才往孝庄灵前来。
三跪九叩上香焚纸之后,保成起身来跪到明蓉身边将她揽住,“别难过了,都这么多日了,眼睛再哭肿了一会回去瑞儿又要怪我了。”
“我……”明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么多天以来,父子两个日日在空间里安慰她,也确实让她好受多了,可是每次见着孝庄的棺椁,心底仍然会泛起淡淡的四年没回来的愧疚和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遗憾。
“可惜不能让瑞儿也出来拜一拜,是他老祖宗呢,他都没见过一次,不然乌库玛么一定会喜欢瑞儿的。”明蓉听着他提起瑞儿,随口感叹着。
保成的眸光却突然一动,“这殿里并无他人,门外也有人守着,不如就让瑞儿出来拜祭一下就是。”
“不好吧,”明蓉犹豫着,咬了咬嘴唇“再说,乌库玛么要是被咱们气到该怎么办?毕竟……”
“别胡说了。”保成将她的脸按进怀里,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阖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
好一会儿,保成突然朝明蓉道:“明蓉,若是咱们这样被皇阿玛发现了你会怎么办?”
“什么?”明蓉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心里莫名地就涌起一阵恐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然后就听见门外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身明黄出现在门口,憔悴的康熙目光如电地扫了过来。
明蓉怔愣之下,心思电转,然后微微低头,挣开了保成的怀抱,径自踉跄着起身,泪流满面地直接扑到康熙的怀里……
康熙的身体戒备地一僵,然后慢慢地放软,一手抬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微微垂下的凤眸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丫头别哭了。”
“皇阿玛,儿臣好恨……好恨自己……”明蓉伏在他肩头,哭得不可自抑。
康熙看着她的目光渐渐软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下头便留在京城吧,别再往外跑了。”
明蓉闻言强自抑制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出现什么下意识的异状,留在京城吗?
康熙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五,康熙帝躬送太皇太后灵柩暂停安奉殿。随后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为孝庄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
之后,京城里的气氛这才渐渐地松动下来,宫里那沉闷的乌云也慢慢散开,透出了一丝明亮来。
明蓉因为那一日的事情有好些日子都没再和保成说过一句话,连空间都很少进去了,搞得见不着额娘的小包子对自家老爸埋怨连连。
明蓉在西三所住下,每日都炖些汤水给情绪不高也伤了身子的太后和康熙补身子,她如今也能体会到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灰心,所以对剩下的两个巨头很是关注。
每日三餐全包,平日也都是去宁寿宫陪太后说话。
这一天照例而是送吃食来乾清宫,平日送来便走的明蓉却意外地让康熙给叫了进去。
“儿臣叩见皇阿玛。”
康熙撂下了笔,然后起身道:“难为你能日日都送吃食来,朕刚好也乏了,便出去吃点吧。”
明蓉微微一笑,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不过是儿臣一点小心意,能让皇阿玛用上一些也是儿臣的福气。”
“你惯是个巧的,手巧,嘴巧,人更巧。”
看似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话,明蓉总觉得他的话里包含着什么其他的含义,只是在心头绕了两绕没想出什么意思,便也就丢开了去,专心给康熙盛汤布菜。
“朕听说你在山西那边收养了个孩子,这次还带回来了,怎么没见着人?”康熙突然问出一句。
明蓉手一抖,刚刚夹在筷子上的菜又落了回去,心脏“砰砰砰”地急速跳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脑,涨得她发晕,她张了张嘴,只勉强挤出了个称呼,“皇阿玛……”
康熙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道:“明日带来给朕瞧瞧,虽说不是你亲生的,但也总归是你抚养着的,朕少不了也要为你这丫头费点心思。”
明蓉只感觉浑身都僵住了,连手上的筷子都拿不稳,她索性将筷子放下来,微颤的手指在放下来的时候将陶瓷的筷枕在桌面上拖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她努力地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她真的办不到,甚至越来越慌乱,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康熙是直接让她带过来,不是在询问她也没有给她拒绝的选择,可是她不能,以瑞儿那么酷似保成的容貌,她又怎么能将他带到康熙面前?
“就这么说定吧,明日带来给朕请安。”康熙喝完最后一口汤,将调羹放了下来,然后结果李德全递过来的茶水漱了口,再擦了擦嘴,起身准备回去办公。
明蓉急忙紧走几步,然后抱着康熙的腿跪了下来,艰难地一字一句道:“皇阿玛,儿臣,不能……”
康熙侧着身子,听着她的话也并没有恼怒,只是沉默了一会,才慢慢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抗旨?”
“儿臣,知道,儿臣求皇阿玛……”那种心慌随着康熙的沉默越来越多,在极快的时间内就累积到足以将她击垮的地步。
康熙的声音很平静,甚至一点压迫都没有,只是平平淡淡地问道:“为何不能,朕还能吃了他不成?”
明蓉心慌之余,随手就拈来一个借口,“他,他面容有异,恐怕吓到皇阿玛……”
可是这个借口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康熙居然都轻笑了起来,“朕还会怕那些?什么牛鬼神蛇朕没瞧见过?朕也知道你是孝顺朕,不过那孩子到底是你抚养着的,朕怎么也是要见一见的,行了,你先下去吧,朕还有政事要处理。”
明蓉慢慢地松开手,心里还存有微薄的希望,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可是她注定失望了,康熙抬腿进了里间,明黄的身影在华丽的帷帐边一转,然后再也瞧不见。
她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半晌才慢慢地起身,然后回了西三所,闪进了空间。
小包子正在书房里看书,见着她过来很是开心,丢下书便迎了上来,“额娘……你怎么了?”
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如何能看不出来,皱起了小眉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明蓉看着他和保成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脸,眼里忍不住浮起泪光,伸手在他侧脸描摹,“你要是像额娘多好,你怎么就偏偏这么像你阿玛,你要是像额娘,那……”
“额娘……”小包子蹭到她怀里抱住她,“您别哭了,有什么事都让阿玛去处理,您别难过了……”
“他又怎么处理,这个事情都是他引起的!”明蓉抱着小包子恨恨地咬牙,“要不是他,又怎么可能走到如今这地步?”
正说着,明蓉口中的罪魁祸首已经走了进来,看着明蓉流了一脸的泪水,直接把小包子拎到一边,将明蓉揽入怀里,“怎么了?我听暗卫说你不舒服,可是这几日累着了?”
明蓉直接伸手将他推开,“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皇阿玛让我明日将瑞儿带过去给他瞧,我怎么能带?都怪你,那日你明明知道皇阿玛要过来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的?现在皇阿玛分明就是起疑了,你说怎么办?!”
保成一动不动任她捶打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好了,不必你明日带过去,既然皇阿玛已经怀疑了,那我这就带瑞儿过去一趟乾清宫便是。”
“你说什么?!”明蓉直接尖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想死你自个儿过去,你别把我的瑞儿拖着,你给我滚,给我滚!”
“你别急,听我好好说可好?”保成无奈地轻哄着。
旁边小包子十分淡定地看着自家父母的互动,然后坐到一边去捧了茶杯看戏,哪知屁股还没坐热呢,那边保成一个冷眼扫过去,“出去!”
小包子嘟嘟嘴,放下手中的茶杯顺从地出去了,他一点也不想领教他老爸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那个“人”特指他老妈。
等小包子出去之后,某人镇压的手段那就多的很了,比如现在的直接将她的嘴唇咬住,“别怕,听我说……”
明蓉红着脸扭过头,“你说,我听着呢。”
保成爱极了她害羞着不敢看他还偏偏要强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轻触他媚色潋滟的眉眼,“这事总不可能一直瞒着皇阿玛,历史上皇阿玛活了多久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如今还有你用灵泉水一直滋养着,我总不可能一直拖着不成婚,而且如今咱们都有了瑞儿,难道让瑞儿一直这么生活在着空间里?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找个机会和皇阿玛说出这件事。”
“那你知不知道这事会牵连多少人?从石文炳到五皇叔,甚至你和我还有瑞儿,估计一个都逃不过,你想过没有啊?!”明蓉紧紧地蹙着眉头。
“我都想过,不过皇阿玛不会杀了他们的,只要留着一条命,其他的也不是多么大的事情,你不是皇家血脉这件事就当那两人都不知道,只要在皇阿玛派人去查明真相的时候动下手脚把罪责全都推给晋氏就可以了,反正也确实都是她的错。而且最重要的是,皇阿玛不会把这件事公布开来的。”
明蓉颤动着嘴唇,“你说的轻巧,皇阿玛会杀了我们的,就算不杀,废掉我们那是肯定的……”
保成微微一笑,“废掉不是更好,本来也只是因为想要为大清做点事所以才留下来,若是被废了太子和公主的位子,咱们不是刚好可以出去逍遥自在?!”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让瑞儿认祖归宗?”
“我不是一定要让他认祖归宗,我是想让他不用想这样避开,我的儿子,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着,这般躲避着怎么可以?”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而坚定,“我说过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而瑞儿是我的子!你们应该正大光明地站在我身边!”
明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定了决心一般:“我们一起去!”
保成闻言勾唇一笑,眼里灿烂而愉悦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明蓉,这是你第一次这么果决这么勇敢!”他摩挲着她的侧脸,语气里带着浅浅的回忆,“从以前我第一次向你表明心意开始,你一直都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那时我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让你对我没有信心,我在梦里都很是惶恐,时常就会梦到你离开然后惊醒过来。
然后你靠近我一定,我就忍不住缠着你,我时常告诉自己,够了够了,不要向你再要了,可是我一点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触碰你,想抱你,想吻住你,占有你,我越来越贪心,可是你还是那么不急不慢的样子,我想法子小心翼翼地逼迫你,有时能让你再靠近我一点,可是有时也会适得其反,反而让你退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忐忑不安。”
他含着淡淡地笑,慢慢地说着,声音低沉而磁魅,带着优雅而又梦幻的感觉,引领着明蓉陷入回忆中去,“你每一次主动我都要开心很久,你每一次逃避都让我难过,可是我看着你的小把戏却又舍不得去责怪你,我喜欢看你笑,也喜欢看你安静的样子,最爱你害羞时候的模样,好美,就像小时候你偷偷带我去承乾宫瞧过的樱花,我一直都记得,真的是,美极了……”
他喃喃地低语着,温柔的语气烧红了明蓉的脸,“你一直都那么不勇敢,就算是将你交给我,也还是犹犹豫豫的,只是我很高兴,现在你越来越有勇气和我一起去面对,我很高兴,你能够一直陪着我,一直跟随着我,也一直追赶着我,直到现在,终于真正与我并肩而立。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知道吗?”
“嗯,”明蓉将脸埋进他怀里点了点头,“知道了……”
保成见她耳根红透了,也不逗她,只是又道:“那天是兰静先发现咱们的,她从胤祉那里得了一只望远镜正新鲜着,在慈荫楼那里玩耍无意瞧见,然后便去寻了皇阿玛说灵堂出事,皇阿玛自然急着赶过来,我神识一直跟着她,原本是想避开,只是想了想,若是借此机会在皇阿玛那里承认了也未尝不可,所以便故意没有告诉你,偏偏你情绪一激动就会忘了展开神识,所以才没发现,你反应是极快,只是依皇阿玛那么重的疑心病,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你,那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害的我在皇阿玛那里……那么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