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月一愣,抬头看屋内。
皇甫訾拿着一块淡绿色的玉片,水头很足,色泽少见,可其中杂色的沉淀却让此玉失为上品。这实在不是适合皇帝的饰物。可公输月对它太熟悉了。
这是那年,他亲手为暖暖挂上的。
公输月神情复杂,转身欲走。
却听到身后的人说。“皇兄若真能忘了他,现在便砸了这块玉!”
他挪了一小步,却立刻僵住了。
月亮仿佛也僵住了,不再流连在晚云里,它被勾在枝头,于远撒下一道静谧的光。
皇帝虚弱自嘲的无可奈何有这着无限韵意,拉长在无边的冷夜里,却让公输月心绪起伏。
他说:“拿来吧……朕,舍不得。”
公输月借着踮脚的力量轻掠过枯落的枝丫,瞬间便落在了宫墙之外。
心砰砰地跳,那种紧张的压抑感,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要让他崩溃了。他再也不能面对那样的场景。
皇甫翰有特殊的力量,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要命!让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窒息,冲动混杂在一起,让公输月恨不得破门而入,不顾一切地立刻带他走。
“你要逃?”勾着冷冷尾音却魅惑万分的一句话响在耳边。
公输月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月,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那声音打头顶来,公输月抬头竟看见一抹幽然的白影,翩然立在枝头月下。
那枝丫只有手腕粗,用力一扯便能折下。
偏偏那枝上人站得稳如泰山,发丝倾动,眼波静谧。衣袂翩跹,心如止水。
堪与桃花比媚的一双眼,眼尾轻勾,不笑是妩媚,一笑便是倾城。
公输月不禁一愣,这相貌似曾相识。
枝头的白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左手一旋,竟凭空多了半面白铜制的面具,在月下隐隐生辉。
“师傅?”公输月大惊。
不归勾了勾嘴角,施施地从月下走近。
恍然间竟像是从月上飘然下凡。
“您怎么会在这!”
十余年不见,不归却依旧未改。
依然出尘又魅惑,冷淡却皎然。
几十年于他,像是一场空梦。没能染了他的无暇,没能毁了他的无双。不过无意间弹指,不过饮了一口茶。
当年先帝说,穷尽天下笔墨也画不出一个不归。
他的确无法用笔刻画,因为任何凡墨都注定错过这一身清傲的骨,冷淡的香。
“怎么?怕了想逃了?”不归走到眼前,公输月才转过神来,他顿时明白了不归的意思。侧过脸去,蓦地又迅速转过来:“这么说…翰是您救的?”
不归不答,那笑便是答案。
“你从小胆便不大。只是没想过了这么多年,你非但没有长进,还在这个时候吓得落荒而逃?嗯?”
公输月被正中心事,谈不上恼羞成怒,却的确是面上红了一红。
他嗫嚅着期期艾艾:“不是怕,只是…”
“只是什么?还是怕翰冷落你罢了。”不归一抿唇无不讽刺地道:“当年,你问翰的名字,问了这么久才能如愿。而今,不过一波一浪便能轻易把你吓退。皇甫翰却从此为你负尽荣华,你这般怯弱,他值得么?”
这一番话不响,却如惊雷,一下子便把公输月炸醒了。
他突地折□子,单膝跪下埋头道:“求师傅指教。”
不归不知可否地笑哼了一声,他举头惬意地望着当空正明的月亮,柔声道:“四月初八是迎娶皇后的日子,你该怎么做。。。。。。别人教不了。”
公输月仰头正撞见不归华如望月的眼睛,不过是轻微的笑意却能在人心上掀起狂狼。
等他从恍惚中转醒时,华光早就散尽,只剩下一轮明白的月亮。
114
第 114 章 。。。
纳彩,大征,册封到最后的大婚。
本该是一场盛事,却有些仓促地只准备了几天便开始了。
婚礼前夕,民间开始盛传,钱府千金到了适龄还未婚配,是因为天生的克夫命。
钱斯行又急又气,派人去查,却没查出这话到底打哪来。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置办嫁妆,布置婚礼,循序渐进。
这天,一顶火红的轿子一大清早便从钱府的正门喜气洋洋的抬出来。
轿子顶上是一朵巨大的红花,用江南的软丝织成。
轿顶的四角镶着用江南水乡盛产淡水珍珠编成的精致花环。
轿子本身是用独长在江南的乔木所制,散发着浅浅的香气。
味道虽浅却不容易被遮掩,因而即使配着最艳的颜色也依旧脱俗。
新娘身上的所有饰物都和江南相连。
江南产的胭脂水粉,江南产的绫罗绸缎,江南产的美玉如意…
听说,就连新娘也是生在江南,长在京城的女子。
钱斯行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萧丞相在时,欺上瞒下,溜须拍马的事儿没少干。也就指望着能够一步登天。谁知天没登成,瞎眼跟错了主子。萧鸿章一倒,皇帝立马撤下了所有与萧氏的官员,大到一品,小到九品,无一例外。独独只有他,还尴尬地呆在原位听侯处置。
他心里明白,皇帝不动他,不过是没找到恰当的理由。他虽无大成,却也没有大失,平日里和同僚们的关系不算密切,却也还过得去。萧鸿章时,他虽有心攀附却没敢明目张胆。因此,皇帝要撤他,指不定会招来口舌,搞不好有什么自认清明的官员会跳出来为他求情。
他忐忑不安,抱着侥幸,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圣旨,却等来一纸婚书。
皇帝要娶钱家的女儿!不是侧妃!是皇后!
这消息简直要让钱斯行乐昏过去!
天大的好事!
他盼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钱家飞黄横达一刻!眼下他的女儿即将贵为国母,那离他青云直上的日子便不远了!
虽然准备仓促得惊人,连嫁妆也是以清俭为由,草草了事。
但钱斯行巴不得越快越好,自然没有异议。
送嫁的队伍很长,前后左右十二个轿夫皆是宫里的正牌禁军。这可给足了钱家面子!
开道的是钦点的御前侍卫,两侧护行的,则是遴选出的各门侍卫。
最前面是六部尚书,各内监执事。
金如意二柄以龙亭舁为头抬。
这场面壮观,引得侧道皆是百姓。大家好奇地看着浩大,却远不及上次隆重的迎娶,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花轿稳妥地在路中间,一路被观望着,直到宫殿的正门口。还有不少的人,大胆地跟在队伍的不远处。
皇后理应是要直接从正门入宫,以示入主之意。可谁知走在最前面的陈诚却在这时勒了马,示意轿夫们将花轿放下。
这是皇帝的旨意,禁卫军们心领神会,齐齐放下轿子。
众人哗然。
大宓自古便有规定,迎娶新娘轿子半道不得触地,女子半路不得沾土。因而即使是寻常人家的送嫁,也没有将轿子停在半路的道理。
可眼下皇后的轿子却在众目睽睽下停在了宫门口。
杂乱的讨论声布在队伍的周围,人们不敢走太近便在一旁指指点点。
“皇上驾到。”尖细嘹亮的一嗓子,让众人沸腾了一下,却又立刻安静下来。
皇帝容貌俊逸,神情清冷。
黑亮的发不多加打理,随意披散在肩上,不严谨却依旧清明。
大喜之日他却着了一身玄黑夹红的袍子。精致却不够华美,印花布上压绣了几个不知名的花式,不是翔龙入云,不是九龙戏珠。领口是普通的黄色锦缎,红底金纹的腰带恰到好处地束在腰上。
看上去意欲风流,只是一张脸没几分血色。
兴奋的百姓们,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公输月也在其中,他看着皇帝身上穿的这一套衣服,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们去江南时,翰穿过的袍子。
皇帝在辇上平静地扫视众人。
奴才们放好踏步的梯子,铺好地毯,他才起身在贴身太监的搀扶下一步步从容地走下来。
除了那顶花轿,像是没有看到任何别的东西能入他的眼。
他脸色苍白却平静地一步步向轿子走去。
公输月的本意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今天抢亲,他以为皇帝会在宫里,却没想到皇甫翰会出现在此处。
人群将他挤到最后面,他心急地想要往前却突然听到齐齐地一阵惊呼。
心猛地一痛。
众人皆往前他才借着空隙看清楚情况。
皇帝一手撑着轿门,像是被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前倾,压在轿上。
公输月再也不想继续等,他旋身凌空,转眼便到了最前面。
皇帝伸手掀轿帘,却突然迟了迟,转过脸朝着公输月的方向看过来。
那通透的眼神中有多少不知名的厚重尘埃。
公输月的手按上了腰间的软剑,刚要抽出却又愣住了。
只见皇帝猛地收回手捂住口,殷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汉白玉铺成的地砖上,像是雪地上凌乱散开的几片红梅花瓣,肆意而张狂。
众人皆傻了。
大口大口的血从皇帝口中涌出,禁卫军一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输月站在原地,他看着混乱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无所适从。
有一双合着无畏的眸子透过人帐望过来,那渐渐灰暗的色彩里镌刻着淡漠,心寒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他听到了,清晰无比的四个字。
皇帝说,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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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
皇帝被司马悦然扶起身,陈诚和原诚一前一后地开着道。
他竭力地转头又看了一眼,见公输月仍愣在原地,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随着人流缓缓走进宫门。
公输月抿唇无声,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他看着一地狼藉却盛美的血迹,无力地伸手去够皇帝的影子,却被疯狂的人群挤到了更后面。
“皇上驾崩了!”
攒动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踮脚,向着皇甫翰的方向追过去。
皇帝就在面前,他伸手想从司马悦然的手里夺过来,却被那人早有准备般地一下隔开。
狠下心推出一掌却不知被谁横生出掌生生截了下来。
身后有人扣住他的肩,公输月侧目一望,竟是柳彬剑。
相顾无言,却已下意识地出了手。
早预料会有一番恶斗,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被逼无奈的情况下。
翰的血把他吓傻了,他再也没有任何顾及,即使挡在面前的是盖世的不归,他也要试一试。
皇帝是天下的,可皇甫翰是他的,谁也不能带走。
掌风如劈。
柳彬剑不留一点情面,却又不像是真的要伤他。只是竭尽全力挡住他所有的退路。
皇甫翰越走越远。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皇帝的身上,无暇顾及暗自较着劲的两人。
公输月好容易化解了柳彬剑的一阵纠缠,心急如焚地转身去看皇帝,却又被对方扯住。
他左手作掌“哗”地割断了衣袖,狼狈地冲向缓缓合上的宫门,柳彬剑万没有想到一向风度翩翩的金科状元竟也会这般失魂落魄,他愣了愣,才丢了手中的半截衣袖,出掌助宫门快些合上。
公输月见宫门就要关上,咬了咬牙生生逆转了方向,伸手撑了地面飞身上墙,却正撞上柳彬剑来不及撤回的掌风,七成的掌力让腥咸顿涌。
可他管不了这么多,刚在墙上站住脚便想借力下去,却无奈真气大损一阵踉跄。
“公输…”柳彬剑最看不得这种孩子式的逞强,虽然上头有令,指明要挡住公输月,可他还是忍不住出手相助。
稳稳地落进内院,公输月才看清是柳彬剑出手帮了他,他颇有些感激地转头看了对方一眼,便甩开扶着肩的手,又向皇帝的方向去。
空无一人。
公输月一愣,眨了几下眼。
内宫的里廊的确空无一人。
皇帝,司马悦然,陈诚,原诚,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他迟疑地奔走了几步,放眼望去,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几个当差巡逻的侍卫。
翰。
真气翻涌着,逼得好容易压下的一口腥咸蓦得涌上来。
白衣轻飞,摆上银色的压花处忽沾上几滴鲜艳的血。
皇宫漆红的大门就在眼前,似乎有道清澈的影子缠绕着此处。
壮丽和悲哀,它们一齐涌来却不突兀,不矛盾。
公输月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所有都模糊了。
只有记忆中谁轻轻地说。“月,你可愿伴我左右。”
他拥有庄严的魂,迫人的骨还有…不可磨灭的温柔。
皇甫翰,我自与你厮守,只求你别抛下我,一个人走。
黑影重重叠叠地遮住视线,公输月轻轻闭上眼,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却又看见了所有。
那年,江南。
有谁握着他的手,与他共看银雨,和他偷渡春秋。
原来。
他曾念念不忘的那些梦,来自同一个人,同一双手。
皇甫翰,你别走。
“怎么样了?”皇甫訾皱眉看着榻上人,纵使他心里对这人有千万种不满,此刻看着对方冷汗连连地喊着皇帝的名字,也不能继续无动于衷,转脸问拿着金针的不归,却被那明丽的眸子瞪了一下。
“死不了。比起翰,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不归放下手中的针,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扁平玉片放在公输月微微发紫的背上。又说:“谁让他目中无人去捣乱?也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手上的动作还算温柔,嘴上却尽是牢骚。
“好了,你也够啰嗦的。他怎么样了?”皇甫旬凑上来看公输月的伤,纵是皇帝心肠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轻声怨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不是让他拦住就行么?倒把人伤了。回头翰不知道该怎么怪我?”
不归撇了撇嘴道:“放心,翰还没这么快醒,等他醒过来你早就逃之夭夭…”
“啪”后脑勺挨了狠狠的一下,不归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转目却望见皇甫旬闪着寒光的眸子,自知说错了话,从不吃亏的美人只好敛去怒气,干笑了一声:“我是说…云游四方…”
皇甫旬横了他一眼,大人有大量地不和他计较。转身去望皇甫訾。
他一向对这两个儿子心怀愧疚,当年他的一走了之让这两个孩子吃了这么多苦。
正踯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反倒是皇甫訾先笑了起来:“父皇要说的话,訾儿都知道。皇兄从来没有怪过父皇,訾儿也没有。”
他从来任性,却知道这个时候任性不得。
他早已看穿皇帝的背负,天下更多的时候是风光的累赘。所以先帝早早地驾崩或许是件好事。毕竟此生不过几十年,没必要全然葬送在浩荡乾坤之中,皇甫旬是,皇甫翰也是。
他之所以和不归联手演了这出戏,也不过是想看看公输月的真心。
总不能所有的便宜都让他捡了去,皇兄皇位不要了,皇帝不当了,跟着他咫尺天涯,留他皇甫訾一人空守着皇位?
若公输月没有千万真心,便死了带走皇兄的这条心!
他暗暗发誓,暗暗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