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清我刚才出了多少枪?”老人笑笑。
姬野摇了摇头。
“一百三十二。”
姬野吐出一口气,疲惫的坐在地上。
老人收回了枪,点点头:“很聪明的孩子。但是还不是最好的攒刺。”
姬野扭过头来。
“最好的攒刺,”老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是收不回的,那是天授之枪啊,是武神的手刺出来的。”
“先生……”姬谦正犹豫着。
老人挥手打断了他,上去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有力的臂膀,不过,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够把枪用得那么快?不明白为什么我教给你攒刺的方法,却用这样变化不定的枪术?不知道什么样的枪术才是最好的?”
姬野点点头。
“聪明的孩子,我奖励你一个机会,”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握一下我的枪,”
姬野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老人却已经微笑着收回了长枪。
“明白了么?”
姬野点了点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武器也很好,”老人指了指虎牙,“但是不要让它伤到你的心。”
“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转头对着姬谦正,“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熔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武神真正的追随者。你也知道,很多人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如果你不想,不必勉强自己。”
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不要有别人知道了,”老人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你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但是作为指套的继承人,你应该知道组织的规则!”
“是!”姬谦正低下头去。
园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姬野呆呆的站在那里很久,忽然忍不住撒腿要跟出去。
姬谦正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混帐东西,去哪里?”
姬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挣扎着要甩开他的胳膊。姬谦正正在急怒中,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猛地回头,看见原本在后堂裁花的妻子听见动静奔了出来,对着石墁地上一只被踩死的青绿色鹦鹉大哭。
“才买的小哥儿啊,才买的啊!”
姬谦正忽然想起那只鹦鹉,姬野和昌夜对手的时候,攒刺一发有如风雷,那只呆呆的鹦鹉根本无暇闪避就被他一脚踏死了。难怪那只鹦鹉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喜欢莳花养鸟的妻子刚从外面买来的。
“阿娘,阿娘,”昌夜上去扯着母亲的手,“是姬野踩死的。”
姬谦正呆了一下,忽然放了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姬野的脸上:“要追着去就不要回来了!你这样的儿子我不敢要,去死了也罢了。”
姬野仰起头,抚着自己发红的脸,看着父亲三人的背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前堂的屋檐下。他也不跑了,呆呆的站着,阳光敛去,园子里慢慢的暗了下去。
老人挽着羽然的手站在门外,老人沉默的对着街上的人流。
羽然抬起头:“爷爷,你本来是准备杀了他么?”
“是的,我准备借他儿子的手杀掉他,”老人摸了摸羽然的头,“孩子,不要问了。这种肮脏和恶毒的事情,你是不该知道的。”
羽然牵住了他的手:“爷爷,不要杀他吧。杀了他,姬野就没有爸爸了。”
她低下头去:“没有爸爸,就像我一样……”
“可是他知道太多我们的事情。如果让他活着,把消息密报给诸侯,危险太大了……姬扬的孙子,还是不免懦弱和平庸啊,”老人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孩子是无辜的,都该有父亲。”
老人把她抱上了马背:“那么所有危险就由我们来背吧。既然天驱的意志再也没有人奉从了,那么就让我死去又如何呢?最后一个天驱,应该像先辈们一样死去。我等着诸侯的杀手们。”
七
夜深人静,万家都已经入眠。姬氏大宅的主房中还点着几支油烛,姬谦正坐在桌前,一声不吭的盯着那些烛泪,一滴一滴的凝结起来。
“唉!早些睡吧、我说还是去通报给守备大人,”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一边埋怨,“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我也不能说?你这一晚上都愁眉苦脸,若说真的是什么歹毒的人,这诺大的南淮城,几万人守着,难道还怕他行凶么?可是他要闹出事来牵扯到你,可不是连家也保不住了。”
“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冷硬,“你也应该知道天下广大,有些事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许久,他叹了口气:“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十个人,也许他们会是千百人,列着队冲锋的时候,星辰会变化,连诸侯的大军也要退却。”
“他们是武神的使徒,”他的脸色在灯下说不出的怪异,“他们真的是!”
“武神?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听昌夜说他倒是赏识姬野?”
“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到我胸口,本来我绝没有闪避的机会,已经有了必死的心,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收住,”姬谦正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都是个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恨的,“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姬谦正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练习的毒龙势本来暴烈,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眉梢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却还在埋怨。
“上阵亲兄弟,”姬谦正陪着笑,“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挽着他的胳膊,一起钻在被子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的低落下去,到后来只有吃吃的笑声,隐约中还是谈着什么将来的事情。
屋外,星月的光辉流泻下来,难得的静馨。万家房舍,屋顶仿佛都流淌着一层水银。
挑出很远的宽阔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月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屋内细碎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寒得他心里颤抖。他看看屋后的小松林,又看看自己的北厢房,再是园子里满是青草的石墁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转了一圈,抱着枪默默的走在园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其实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猛虎。
走到了墙边,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几块大石,垒起了一个阶梯,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墙头。他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姬野,姬野……”一个细而轻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姬野猛地惊醒,回过头,看见一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边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
“羽然?”他认出那是白日里来访的女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和我住在那边的一个旅店里,我想出来看看,可是白日里出来总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边那缕淡金色的头发:“看我眼睛的颜色,还有头发,你说我怎么敢白天出来呢?我一路上都戴着风帽,有的时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骑在马上披着头发跑,可是爷爷不让。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认真的点点头,“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么木头脑子就好了。”
姬野并不生气:“你回去吧,夜深人静,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在我们宁州的森林里,你若是旅行,经常会有我们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们都会穿着白纱一样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着手行走。我们也不点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传说女孩子这样走,月神的光辉就会都照在最轻盈那个女孩身上,她就会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飞上天空,去神的宫殿,可惜我没有见过,不过,”羽然叹了口气,“那时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姬野看着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尽头,微风吹起她金色长发上的白绸飘带,整个人像是虚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脚的,半是透明的脚轻轻的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的踮起来,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他默默的站起来,羽然歪着头看他,许久许久。
姬野明白过来,窘迫的抓了抓脖子:“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宁州,是南淮。夜里会有贼的,他们拿着刀在街上抢劫,听说很多别地都在饥荒。那些人跑到宛州来,还是吃不上饭,就只有做贼。”
“喂,木头,你那么丧气干什么?”羽然说,“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他后来又骂你了么?”
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亲管你么?”
“我没见过他,他就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那我们说话玩吧,我要听关于龙的,”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讷讷的。
“别怕别怕。说错了也没事啊,你出海的时候画了龙回来给我看,我们就知道了。”
“画龙……”姬野低下头去,“我只是说说的。”
“什么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能耍赖吧?你们东陆的人怎么是这样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倔犟的转过头去不看羽然:“我不会画龙给你看的,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识字啊?你阿爹没有教你么?我看你家里很多的书……”
“不会!”姬野猛地把头转回来,他死死盯着羽然,“我就是不会!没有人教过我!我很笨的,学了也没有用,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们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开。可是她抬眼看见姬野的眼睛,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他只是努力的在瞪大眼睛,那双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姬野摇头。
羽然犹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那我教你,你们东陆的文字,其实哪有我们羽族的神使文那么难学。”
姬野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个抽了回去,掉头跑了。他看着深湛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在闪烁。他沿着那些勾连的墙壁拼命的奔跑,穿过院落的屋顶,他跑得飞快,像是怕被那个金发红眸的女孩追上来。
最后他停在凤凰池一片清澈的水边,他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湖对岸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喊起来。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钟楼在月下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庙的钟声响了起来,终于把他的喊声吞没了。
他站了许久回过头来,看见钟楼的屋脊上那双晶莹透明的赤裸的双足,女孩子站在那里,有些怯怯的望着他,她的裙带在风里轻轻的飘啊飘。
两个人默默的彼此看了许久。
“你真的教我识字么?”姬野狠狠的揉了一下鼻子,扬起了头,“我想学。”
八
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启城守护使、离国公赢无翳上书建议,皇帝传朱漆诏书,恢复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税法》。东陆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绢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税赋,须再缴纳十成中的一成作为宗室特税。
诸侯震动,奏章雪片一样飞到帝都,离国的赤甲骑兵则高举帝都少府卿的旗帜,直逼诸侯国都收取宗税。淳国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带三万风虎铁骑据守当阳谷,抗拒离国征税的使节。
四月,离国公轻骑三千人北上,夜战斩杀敖太泉,降淳国为公国。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启关押,年仅十岁的侄儿敖之润即位。朝野感叹忠心勤王的诸侯又去一家。
税赋源源不断的流往离国公赢无翳的手中,越州饥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岁。
南淮城地处南方的宛州,春秋绵长,温润宜人。
姬野背靠着假山躺在园子里,在树荫下翻了一页过去。他在看书。虽然姬谦正没有直说过,不过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于是姬野半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姬谦正一身宽松的绨袍,从花架后过,透过满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的看着长子。他总觉得长子性格孤戾,一直不乐意教他读书,甚至连武术也不愿他练得太高。可是最近儿子练枪没有以前勤快,却喜欢看书了,每次悄无声息的出去,总从书坊里抱些书回来。
起初姬谦正以为他不过是羡慕弟弟读书。既然自己不愿意教,他也不介意长子自己学,心想他试试知道读书终不能无师自通,也就会知难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书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来就不怎么和人说话,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时候不是练枪就是读书,俨然左文右武的样子。可惜《九原将略》和《五经注疏》这样的经典姬野是不读的,姬谦正偶尔翻他的书堆,尽是些《蔷薇纵横录》、《四州长战史》、《惊龙全传》一类的野史轶闻。对着这些书,姬谦正简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觉得看一眼都脏了双目。
“长公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