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位农夫也许可以想想其他的门路。”
“他确实想了,这一天的功夫,几乎跑遍了整座城市,但没有任何人愿意借给他这一枚金币,他甚至想过把自己当做奴隶卖掉,但可惜的是,当时正处于战争,人命比草料都便宜……不过似乎冥冥中有神的指引,在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农夫看到了一家赌场。”
柏拉图的脸色变了变。
伊凡继续说道:“时间已经不剩下多少,如果你是那位农夫,是进,还是不进呢?”
“不进去,儿子必死,进去,还有一线希望。”柏拉图低下了头,他已经猜到伊凡想说什么。
“在那里,农夫见到了一个最简单的猜金币的赌局,赌局由两个人进行,每人各出一枚金币,然后将赌桌上的那枚放在一个木头盒子中摇晃,猜正反,正面是人头,反面是长剑,猜中的人赢将赢得两枚金币。”
“这个例子毫无意义,不管农夫是赢是输,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除非他找来一位法师为他预言结果。”柏拉图抢先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伊凡说,“这位农夫是一个聪明的农夫,他注意到,赌桌上用于赌博的那枚金币,因为长期的磨损,两边厚度不一样,他在一旁仔细的观察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他记录下金币一共被摇晃过80多次,其中有60多次结果都是剑,他猜想那是因为人头那边比较突出,所以会显得略重而在下面,另外,他还注意到,有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一个多小时以来,他一直都猜人头,可以想见,在这一个小时当中,这个不幸的家伙已经输给了其他人很多钱,请问,他是否应该上前参与呢?”
“他别无选择。”柏拉图说,脸色难看。
“农夫把他仅有的一枚金币押上了赌桌,为了防止作弊,由他自己亲手摇了那枚硬币,当木头盒子停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强烈的预感这次是人头,但理智告诉他,应该猜长剑。”
“他应该猜长剑。”柏拉图面无血色,他知道自己必败无疑,他知道自己的逻辑出现了错误,虽然他还不知道错在哪,但他已经知道,这次决斗,他输了。
“很不幸,结果是人头。好的方法不必然带来好的结果,现实就好像赌桌上那枚被摇晃的金币,没人知道它真正的朝向,理性在我看来,只是人可以利用的数个工具之一,想仅仅用他获得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就好像用锄头对抗太阳一样荒谬。”
、265 第欧根尼
“我输了,”长长的失神过后,柏拉图睁开眼睛,对着伊凡点头,“但我现在已经明白我错在什么地方,我们能不能将这个话题继续?”
“当然。”伊凡点头。
“我刚才的观点确实太过狂妄了,”柏拉图说,“我承认你的观点,理性只是工具,但我同样认为,至少他是我们能够掌握的,最实用的工具。”
“最实用?”伊凡摇了摇头,继续反问,“甚至超过魔法吗?或者说,超过你的舌头,耳朵,眼睛,或者他们的总合?”
“请原谅,”柏拉图低下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不应该用实用这个字眼,应该这么说,理性是我们能够掌握的,最真实的工具,看到的画面可能是幻觉,听到的声音可能根本不存在,感官会欺骗我们,只有通过理性思考得出的结果,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一加一,我们知道永远等于二,理性是对现实的抽象总结,它直接涉及事物最本质的东西,事物的表象只是本质的投影,如同墙壁上的影子……”
“我同意,”在柏拉图长篇大论之后,伊凡点头,“这场决斗让我受益匪浅,我希望可以再进行一场。”
柏拉图却摆了摆手:“如果你愿意像这样平静的讨论,我可以和你谈上一个月甚至一年,但决斗,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我的思维如同一座缓慢修建中的城堡,它还远远称不上完善。”
伊凡偏过脑袋,指了指在一旁紧闭双眼的乞丐法师,他的对面又坐了一个新来的人,他直起身,看了一眼满屋子静坐的人群:“他的决斗水平,在这里怎么样?”
柏拉图说:“决斗中,没有固定的强弱之分,我只和他打过几次练习赛,每一次都一败涂地。”
伊凡看了他一眼:“看的出来,你似乎并不擅长于决斗。”不然乞丐也不会把他推荐给自己了。
“我只是对决斗的态度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柏拉图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用一个简洁的系统来包容这世界上所有的真理,我希望可以在意识上,用堂堂之阵战胜对方,而不是靠寻找对方的弱点,我相信如果皇帝真在这里,他在这方面的本领一定比我强,我必须先把自己打造成铜墙铁壁,这应该才是最合理的制胜之道。”
伊凡开了个玩笑:“这里你说的合理,是合乎理性么?”
柏拉图笑笑,突然又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究竟是真实事例,还是仅仅是虚构。”
伊凡的脸色稍微暗淡了一些:“大部分是真实,一部分细节是虚构。”
“那那位农夫最后的结果……”
伊凡看了柏拉图一眼:“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发生在交战区,而这位农夫和他的儿子都是平民,怎么样,还想听下去吗?”
柏拉图点点头:“悲剧更有它作为警醒世人的力量。”
“不用我描述,你也应该能够想象农夫当时有多么沮丧,回家的路上,他像一只野兽一样对着夜空嘶吼,撕扯自己的头发。最终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他的儿子已经病死床上,此刻,他的家中已经空空如也,那枚金币是他卖了所有能卖的田地和粮食所筹到的,绝望之中,他选择了上吊自杀,却又因为生性胆怯……
最后还是我帮了他。还有,整个故事最让人悲哀的是,在他进行那场赌博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旁边,我知道硬币的结果,我用暗示术告诉了他选择人头,当时我只是想让他在皇帝的军队占领这里之前,让他能够最后开心一下,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还是固执的相信自己之前通过一个小时得出的理性判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妙讽刺,如果他不那么聪明,如果他不那么理性……”
伊凡看柏拉图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又安慰了一句:“他的死虽然只是一个偶然,但在我看来应该是幸运的,如果他和他的儿子最终成为意识网的底层,思维成为他人奴役的对象,仅有的这点理性也会被意识网中其他人的影响淹没,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这个时候,乞丐与他的对手都睁开了眼睛,伊凡听见那个对手说:“第欧跟尼,果然名不虚传,真期待见到你和皇帝对决的那一天。”
乞丐脸色平静的说:“我同样期待那一天,我希望自己可以收获一场淋漓尽致的失败,如果他确实是这样一位思维的巨人,我倒是不介意为他所驱使。”
待那人离开之后,伊凡做到了乞丐的对面,他说:“我希望可以和你进行一场练习,皇帝与刺客,你来当皇帝。”
乞丐摇头:“我从不当皇帝,我没有皇帝的思维,我只有剑的锋芒,而没有盔甲的厚重,这世界上没有不穿盔甲的皇帝。”
伊凡妥协:“那好吧,就由我来扮演皇帝。”
“点到即止。”第欧跟尼说道,伊凡看到他闭上了眼睛。
“点到即止。”伊凡回应。
皇帝与刺客的规则与自由对决不同,自由对决是双方同时向对方发起攻击,同时防守又同时进攻,而在皇帝与刺客中,则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皇帝可以先发动长时间的意识侦查,用于了解对手,这代表作为刺客在进攻意识网的过程中,皇帝躲在后方的优势,而第二阶段,则是刺客进攻皇帝,皇帝防守阶段,也被称为刺杀阶段,这个阶段据说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刺客仍然没有击溃皇帝,则象征失败,因为皇帝的援军肯定已经赶到。
第欧跟尼的思维防线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一样,“没有任何厚重和盔甲”,他没有对意识侦测做任何刻意的回避或者用一些方式进行误导,伊凡发现,凡是他希望了解的信息,对方都给了他明确的回答。
伊凡知道,他像乞丐一样在人群中乞讨,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一箭双雕的事情——又可以体验痛苦,又可以毫不愧疚的享受这到手的食物,在他看来,乞讨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交易:他让对方因为获得施舍的满足感而快乐,同时自己获得对方认为是多余的食物。相对的,那些领取津贴,整天在法师塔内搞研究的法师在他看来,则是一群靠先天天赋活着的寄生虫,平民把法师们当神看待,因为他们敬畏法师掌握的力量,而他却为这些同类而感觉羞耻。
奸商和骗子用谎言和劣质品欺骗他人,而法师和国王却用魔法和刀剑恐吓他人,他们都是一群罪犯。
他不仅骂有钱有权的统治阶层,对于穷苦的百姓,也丝毫不吝啬他的挖苦,假如有穷人饿着肚子将食物给他,他会毫不犹豫的大骂对方,斥责他是一个被同情心支配的蠢蛋,被道德绑架的畸形怪物。
第欧跟尼的锋芒名不虚传,侦查阶段结束前,伊凡忍不住感慨到,说实话,对于对方接下来的进攻,他不太有把握。
如果说刚刚的第欧跟尼是一柄挂在墙上,闪着寒光的神兵,那么进入刺杀环节的他,就是一位握着这柄神兵的决然刺客,刺客不像骑士决斗那样,慢慢打量,观察,揣摩,寻找漏洞,他是亡命之徒,他是剑的主人,他的剑没有犹豫的时间,伊凡只能看见迎面而来,一道快似一道的满天剑光。
“我听说你是所有生灵的统治者,其他人我不管,我就想知道,你凭什么统治我?”
这个问题正是伊凡想问皇帝的,但他现在是皇帝,他需要给出理由。
皇帝没有理由,皇帝也不需要理由,不,皇帝需要给他自己一个理由。
“不凭什么,”伊凡说,“要么服从统治,要么去死。”
“是你过去的成就养成了你的狂妄,是不是在你看来,这天下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我有我狂妄的资本,我的帝国确实无人能敌,这是事实。”
“哦,那么在你看来,强者统治世界乃是天经地义咯?如果出现了另一位比你还强的皇帝,你会效忠于他吗?”
伊凡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但他只能义无反顾的迎上去。
“不,不是,我只承认我自己,我将是唯一的统治者,如果有你说的那位皇帝,我会与他战斗到底。”
“不,你这么想,等于承认了你自己的非唯一性,因为随便换做另外一个法师,也可以这么想,你只承认你自己,是基于你自身某种感觉吗?”
伊凡终究不是真正的皇帝,当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第欧跟尼最后问的这个问题等于宣告这场战斗已经结束,如果他承认这是一种感觉,那么对方会质疑这感觉的真实性,会用逻辑否定这种感觉的唯一性,如果他说这是基于理性的考虑,那对方则会逼问如何得出的过程,很显然,他没有这个思考的经验,自然也不会有成熟的结果。
意识决斗无法退让,每一次意识交锋都是真刀真枪,在实际刺杀中,双方可能会经历无数次拉锯,刺杀者会像锤子砸石头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击溃皇帝的防御,知道他的精神完全无法承受打击,但是在这个简单的模拟练习中,一次退却,则意味着全盘失败。
整个刺杀阶段交锋的过程看似很长,但在旁观者眼里看来,仅仅持续了短短十几秒,但如果有经验的人,看到伊凡脑门上渗出的汗珠,就应该不难发现都发生了什么。
、266 蝴蝶
在与第欧跟尼的决斗结束之后,另选了一张座位的伊凡很快就等到了他第三位对手——一位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伊凡注意到这位年轻人坐下的时候,旁边的第欧跟尼和柏拉图都转过头,看了自己的对手一眼。
伊凡主动问道:“练习,皇帝和刺客,我扮演刺客,可以吗?”
对方点了点头。
“点到即止,”伊凡又说。
对方又郑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但却让伊凡有些意外的没有回答,按照这段时间他在这座大厅里的所见,一般都会出于礼貌同样回上一句点到即止。
这个细节没有引起伊凡的注意。
第一阶段是皇帝的侦查阶段,但让伊凡感觉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来自对方的动静。
时间在一片平静中流淌,当第一阶段的时间过去之后,伊凡带着些许的诧异,发起了进攻。
第一个问题是他准备了许久的一个问题,曾经在避难所当中,他无数次想象,如果有一天,当他被逼铁铲逼得无处藏身,最终真正面对皇帝的时候,他会对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做些什么已经是不可能了,依靠魔法,或者说,依靠武力进行刺杀的念头,早在他见到艾琳,了解了有关皇帝的安全措施之后,就已经被他认定为是不可取的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站在失败者的角度,发出自己的质问。
伊凡敢打赌,每一个有过逃亡经历的法师,一定都曾经在自己的避难所当中,仔细想过类似的问题,尽管眼前只是一位皇帝的“扮演者”,但是在经历了刚刚和第欧跟尼的决斗之后,他还是把深藏心底的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我想知道,”伊凡这样说,“你通过意识网控制了那么多人,拥有这么大的力量,究竟是有一个确切的,需要实现的目的,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你统治的**。”
“不,我没有你所形容的这样一个确切的目的,”对方回答,声音像轻轻拂过的微风,“我也没有你说的那种统治**,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你应该做的?”伊凡不明白,“是指什么?”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农夫在地里种的麦子。”对手在思维中说话,但让伊凡感到惊讶的是,他感觉不到对手丝毫的情绪,好像他正在述说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
“麦子只有在农田里,才能结出沉甸甸的麦穗,要是将种子撒在野地而不加任何照料,就会变成像野草一样的东西,我所作的事情,只是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夫一样,让麦子按他该有的方式去生长,麦田需要除草,正如一个国家需要法律。”
“农夫除草是为了收获更多的粮食,为了填饱更多人的肚子,可你除草是为了什么?”
“跟农夫的目的一样。”对方说,“农夫收获粮食,我收获魔法的力量。”
“可人不是麦子!”伊凡激动的咆哮。